第64章 (1)

橫災天降積冤難雪,故友重逢舊念複燃

安國詫異地望着無悔:他想不通無悔為什麽會拒絕接受那種自己夢寐以求的幸福。姬天欽愣在那裏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而楚寒秋就用疼惜而略帶責備的目光看着無悔。“別這樣,無悔,”他柔聲說,“你也曉得他是冤枉的,他是你爹爹。”

“不……先生……”無悔垂着頭,嗫嚅着,“我只是覺得,好不适應……”

“那……那要麽慢慢适應,”姬天欽也像是沒徹底回過神來的樣子,“我們一起成不——呃,那個兒子,你想要什麽爹都給你,先當個見面禮哈——喜歡什麽呢?一把名琴?或者跟安國一樣的沖天索?”

“我不要,”無悔含混不清地說着,就兀自靠在楚寒秋身邊不要離開。

“哦對呀,咋能把這茬忘了吶,”姬天欽突然就一拍腦門,“我家兒子還缺個義父,嗯——他怎麽樣?”

他修長的手指點向楚寒秋,楚寒秋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而無悔似乎是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氣,才終于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爹”。安國羅睿何琴開始祝福他們,只安國心裏不知為什麽,會感覺有種說不出的苦楚與酸澀。

無悔對楚寒秋行父子大禮顯然比對姬天欽要爽快得多。“好啦,那你倆以後就是名符其實的親兄弟啦,”姬天欽就快活地伸手攬過兩個兒子的肩膀,楚寒秋則将自己和王見寶、羅睿綁在一起,用法器指着俘虜的咽喉以防他逃跑。

“可是……”何琴有些歉疚地看着蕭殘毫無知覺的軀體,“蕭先生怎麽辦……”

“放心,死不了,”姬天欽不屑地說着,拾起蕭殘的法器讓兒子幫忙拿着。“薩蘭迂阿塔瑪,”他揮起無悔的扇子,蕭殘就像提線木偶一樣被懸在了半空——“走呗,”他像孩子一樣開心地操縱着手裏的木偶,故意讓蕭殘的頭在半空裏一點一點的,何琴看着別扭,便随她的貓咪走到最前頭。楚寒秋和羅睿将王見寶夾在中間,姬天欽就在最後用無悔的法器操縱着蕭殘,倆兒子一邊一個:他較往日明顯恢複了不少神采。

“安國,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打你一小,你爹媽就讓我做你義父,”姬天欽面對安國完全不像面對無悔那般不知所措,“所以,等王德福被帶回去,我的冤情平反以後,我想你或許可以考慮……換一個不一樣的家?”

“義父你……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們四個住在一起,無悔義父,還有——無悔是你哥哥還是弟弟?”

“我十月份生的,”無悔淡淡地說。

“那是弟弟喽,”姬天欽起初說得很歡快,但不知怎的其中又平添起一線沉重的意味,“我知道你住在你姨媽家……”

“哦不義父,我巴不得跟你住,”安國開心地說着,卻突然意識到什麽——他滿懷歉疚地向隊伍最前端望了一眼,卻終于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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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不覺間,長長的地隧已走到盡頭。外面依然在下雨,何琴說看來我們得跑回去了,只是季通的腿——衆人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安國把自己的外套脫給何琴,何琴不肯穿,說要淋雨大家一起淋着。冷雨下得又細又密,在這凄冷的臘月天裏,每一滴打到人身上都是刺骨的冷;只天邊倏然亮起一道白光,緊接着轟隆一聲,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這是義父的冤情,”安國滿眼期望地看向姬天欽,“大臘月的響雷,是天公在為你鳴不平呢——不過很快真相就會大白于天下……”

“哦不!”

姬天欽的神色就在聽到打雷的瞬間扭曲了。他匆忙把法器收回袖中,被他控制着的蕭殘摔在地上——他匆忙撲向楚寒秋,楚寒秋的周身都在劇烈顫抖。憂慮地抱他在懷裏,他只感覺那個單薄的素色的身影,一雙美麗的眼中滿是驚懼——

“月奴不怕,有哥哥在你身邊……”

“不好,”何琴則本能地想去拖開羅睿,“今天打雷,狐族會現形,楚先生他沒吃藥……”

“別給他這種暗示,”姬天欽焦急地咆哮着,“管好你們自己,他有我照顧!”

他喊着,只覺楚寒秋在他的臂彎裏漸漸蜷縮成一團,光滑的肌膚變成柔軟的毛:一只雪白得沒有一線雜色的狐,漂亮的眼睛裏濕漉漉的像是随時都會哭出來——

“月奴不怕,哥哥在呢——我們的月奴是最乖的狐貍,天上的雷是不會劈了他去的……”他不停地愛撫着他,神色慌亂又滿是心疼;而王見寶就趁此大好時機,化成老鼠溜進草中再不見了蹤影。

“不!”安國和無悔同時驚叫着,兩個人舉起法器随着虎子奔跑的方向瘋狂地追,而姬天欽就變成一只通體烏黑的大狗,引着楚寒秋向叢林深處奔命去了。何琴不知道她該怎麽辦:眼前只剩下兩個人——不能走路的羅睿和人事不省的蕭殘。她在羅睿身邊坐下,兩人相視而嘆。“怪不得臘月裏會打雷,”羅睿滿臉自責,“一個無辜的人被冤枉十二年,我竟然把那個兇犯好吃好喝當玩物養着——啊神君——無常!”

何琴也僵在那裏:對付無常她可沒學過。一大片戴着黑色高帽的家夥,張着它們欲壑難填的空洞的口,朝他們的方向盤旋而來。蕭殘似乎動了動,含混不清地吟哦着芷蕭的名字,而羅睿從沒有哪次像今天這樣期望蕭殘趕緊醒過來——

喊着她的名字他猛地坐起身——恢複知覺的同時他恢複了活人身上的一切陽氣,無常黑洞洞的口随即向他撲來。手摸向腰間,法器不見了,眼前只有兩個不頂用的孩子。瞬間瞥見那女孩的容顏——他本能地将她護進懷中,粗暴地自她袖中翻出一支木筆:懷裏的她肢體冰冷面色蒼白。集中意念,芷蕭,芷蕭,你在我身邊——你就在我的懷裏。俯下臉,沒有溫度的唇小心觸碰到懷中女孩光潔如玉的額頭——唔,芷蕭,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那嘛菩拉迦帕提!”

銀色的滋竹自何琴的筆尖緩緩淌出,帶着回憶,帶着愛,将一切邪祟驅往看不見的遠方。蕭殘長出一口氣,放開何琴,疲憊地靠在那株因被觸碰過機關而不會打人的歪脖樹下。擡起頭,卻看見天際的滋竹與另一只大鳥比翼消逝——是誰也變出了圖騰?滋竹已經一個人孤單過好久,這讓他一瞬間感覺愈發想念她了。

無悔和安國沮喪地回來,老鼠沒捉到,半路還遭遇了一群無常——當着蕭殘安國并不曾說他召喚出圖騰的事。蕭殘從無悔手中奪回自己的法器,将四個孩子帶回學堂;至于姬天欽的蹤跡,江都卻再沒有人看到過。

楚寒秋向東君遞了辭呈,因為蕭殘已經在學堂将他的身份公之于衆,他知道即使東君仍願意用他,江城的千家萬戶也都會有意見的。無悔哭得一塌糊塗,說是無悔不可以沒有楚先生。他愛憐地撫着他的發,說傻孩子,男子漢,別哭得像個姑娘,再說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呀,這一冬天我們都會在一起,無悔才終于委屈地點點頭。

可安國的心裏卻久久不能平靜:義父雖已被證明冤枉卻始終不曾得到平反,而且東君堅持認為自己過年期間必須回到何家——好罷,好歹還有姐姐。可是義父究竟會怎樣呢?原來昨日風雷确是老天有眼,但它僅在昭示這樁奇冤,卻全不曾将冤情化解。

望着無悔送楚先生出門,沒跟過去,也不知道跟過去好不好——心好痛:無悔真幸福,盡管親生爹爹還背負着殺人犯的冤枉罪名,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家。可自己呢——事到如今,一切現狀都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何琴心亂如麻——臘月廿七日,又是大家打點包裹回家過年的時候了。她從不曾像安國那般留戀紫微山,在她看來在家雖不若在學堂開心,那畢竟是家。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水段的一年走到最後,在最後的幾天裏她突然對這座學堂産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眷戀:一種軟軟的觸覺,若有似無地在她的額角徘徊,冷冰冰的,卻帶着某種說不出的蠱惑力。像是對神秘事物有着天然的好奇與向往,這些天她一直都在回憶那種錯覺一般的感受——她不知她是怎麽了,仿佛遭遇到無常襲擊,繼而被什麽人粗暴地貼進懷中,淡淡的藥香驅散了恐懼,她就在那種并不溫暖卻無比堅實的守護裏重新找回了使自己快樂的力量。離開紫微山,她不知怎的會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不舍,盡管年後還會回來,她只是想繼續上課,想被一個人挑剔地批到體無完膚之後又在一個沒有旁人的地方,安靜地為她講一劑藥。

不由得開始痛恨自己,低着頭,一言不發。安國也有心事,故而不曾過多與她搭讪——他不久前收到一張楚先生的字條,說家裏很好不勞挂心,猜測其中的潛臺詞必是義父和他住在一起很安全。然而他沒留下地址,沒留下任何聯系方式,這讓安國感到難以捉摸,也不曉得自己的猜測中的與否。

船在朱雀橋津停下來,衆人陸續上岸。羅睿答應過年期間替何琴照料虎子,還熱情地請安國何琴無悔有空都到家裏玩——之後他們一家歡聲笑語地離開,只安國和何琴都遲遲不肯到很遠處的何家人那裏去。“無悔,你說楚先生真的會來接你嗎?”安國不無擔心地問着;“我想他會的,”無悔說,“楚先生才不會騙我。而且我已經跟房東太太打過招呼——啊不,盈盈姑姑?”

一個身穿四方巡檢司捕快制服的年輕女子在朝他們招手,安國和何琴詫異地打量起這個身材苗條五官靈秀整個人如春天般鮮活的女子——“她是我房東先生的妹妹,現在四方巡檢司當差,”無悔說,“我們可以過去,她人還是蠻好的。”

“啊無悔,”那女子開心地揉揉他的腦袋,“沒想到我會來罷?”

“呃……您來接我,”無悔則神情郁悶,“可是……”

“今兒個衙門裏休假,我經過麽,就順便把你捎回去——”

“可是難道魁英阿姨沒跟你說……”

“說什麽呀,我只是順路而已,”那叫盈盈的女子俏皮地眨着眼睛,“他們是你朋友——啊呀,這不是小慕容安國嗎?我想我沒看錯——”

“呃……您好,”安國禮節性地朝她作個揖;“可是我已經寫信告訴阿姨我今年去我楚先生家住……”無悔也不知該怎麽解釋才合适。人快走光了,安國和何琴也不得不提前告辭,可楚先生遲遲不到,無悔甚至在想是不是前面的一年自己都在做夢,是不是自己現在應該跟盈盈回家——

“楚先生?”盈盈扮個鬼臉,“他是誰?”

“哦真抱歉無悔,”卻聽得空氣中輕微的一聲爆響,白袍的楚寒秋自一片光影裏走出來,“對不起今天我……起得有點遲,無悔急壞了吧?”

“先生!”無悔一下子就激動地撲上前去,像小孩子一樣靠到楚寒秋身邊挽住他的手臂。楚寒秋微微臉紅,就不好意思地朝盈盈笑了一下。

“她是我盈盈姑姑,”無悔說,“我以前一直住在……”

“哎我見過你哎,”盈盈的眼中卻閃出異樣的光彩,“楚師兄還記得我不?蒼龍道的水之湄,小時候你抱過我——”

“啊?”楚寒秋的表情僵在半空:他可不記得他抱過什麽女孩子。

“師兄不記得了嗎?那時候我剛進紫微山,被人跟道裏擠散了。你是祭酒,應該和曼吟師姐是同段的吧。你帶我去找她,還說我們像——”

“啊……這你都記得……”楚寒秋尴尬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因為楚師兄實在是太漂亮了,讓人看一眼就肯定忘不掉——你當時是和曼吟師姐蠻好的吧?”

“哦,是啊……”楚寒秋的神色愈發低垂,就仿佛自己做過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一般兀自垂着頭一言不發。“哦對不起,”盈盈仿佛意識到什麽,“我不該提她的——我也很想她,曼吟師姐生前對我很好。那個你現在在做什麽,會認識無悔噠?他是個可愛的孩子——”

“楚先生教我禦魔術,”無悔替他說了,“他現在是我義父。”

“怪不得,”盈盈快活地擠擠眼睛,“那就走吧,看這兒都沒人了——你們住哪兒?同路可以一起走。”

“我帶無悔幻形,”楚寒秋靜靜地說,“很高興見到你水姑娘。”

“我也是,”盈盈快活地說,“那師兄我先走了,後會有期——無悔記着過年來家玩兒哈。”

說着她便幻形消失了。楚寒秋帶着無悔幻形,旋轉停止的時候他們正站在一座青磚烏瓦的大宅子下。那看起來是有門第的人家,房門不大門檻卻很高,門口立着一對古老的石獅子。大門是青漆的,門首的銅環作蒼龍之形。無悔困惑地打量着頭頂上古雅清逸的“路府”二字,幾乎懷疑自己是看走了眼。

“這是我前未婚妻的房子,”楚寒秋的語調沉重而憂傷,“她把房子和一半財産都留給我,讓我總有種無功受祿的感覺。嗯,勾五挑七。”

随着這句奇怪的口令大門緩緩洞開,映入眼簾的是一方雕滿各種藥材的青石照壁。繞過它,一間格調風雅的小院便向他們敞開。院中有湖石瘦竹還有曲水流觞,在冬日裏顯得缺乏些生氣,卻符合楚先生一貫作風地,被打理得有條不紊。穿過小院便是正廳,進門正中供着一方琴案,案上一張正合式五弦琴,斷紋斑駁,琴轸下銅色的流蘇溫柔垂墜。琴案背後懸着一幅山水,筆調清逸淡遠,可以看得出這宅子的主人必是品味清淡的文人高士。畫的兩旁懸有一副對聯,所謂“術紹岐黃,靈丹祓除千山霧;藝傳盧扁,金針點破九天雲”,橫批是“懸壺濟世”,看來楚先生的前未婚妻還出身于一門古老的醫道世家。

“曼吟并不是路家的最後一支,卻是蒼龍神君的最後一位傳人,”楚寒秋憂傷地說,“她很優秀,優秀到我們那一代無人能出其右。她給了我全部,我卻什麽也不曾給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是按照她喜歡的方式保存她留下的一切,就像是保存她曾活在人間的一點印記。”

“先生……我一直不知道……”無悔略略帶着一點哭腔,“我一直不知道我是有師母的……”

“我們還沒來得及拜堂,神君就帶她走了,”楚寒秋不無傷感地輕輕太息,“她走了,卻給我留下對我來說最不可缺的東西,不是一個住處,而是辟霆珠和還元散。我常覺得我太對不起她,身為狐族我為人厭棄,什麽也給不了她,而且……算了不說了,我覺得我在犯罪……”

“沒有啊先生,你是我們所有人見過的最好的與魔術先生,”無悔肯定地說,“你什麽都能做到最好,只是人們不給你機會……”

“不,你不懂,”楚寒秋沉重地一嘆,繼而帶無悔穿過正廳來到後面的院落:路府并不大,僅有這一間院子,并東廂後面的一間廚房。西廂臨近蒼龍街,樓下是書房,裏面的藏書像蕭殘的一般汗牛充棟。樓上視角極佳,向西可以望見整個皇城。但那裏是宅子的禁地,楚先生不許別人上樓——東廂樓下是飯廳,樓上是幾間客房,而正房樓下是小客廳,牆上懸着一幅會動的美人圖:一個抱琴的靈秀女子正開心地朝他們眨眼睛——

“回來啦素商?”那張肖像屬于會說話的一類,“這個就是小無悔吧?嗯,果然一看就是姬玉衡的兒子——無悔學堂怎麽樣啊?”

“都挺好的,”無悔有些害羞,“楚師母好……”

“噗,楚師母——啊好吧,”畫上的女子突然就笑得前仰後翻,“素商你教出來的好孩子啊——那啥,到家裏不用客氣哈,這是你楚先生家就是你自己家,随便玩随便坐哈——素商瞧你做的好事,當初一定要猱猱到清流宗去幫忙,現在家裏人多起來,沒個菌人看你怎麽忙得開。”

“這沒什麽的,”楚寒秋恬靜地揮起折扇将無悔的行李運送到東廂樓上為他準備的房間裏去,“無悔你先在這兒休息下,和曼吟聊天也好。我去叫某人起床,然後給你燒飯啊。”

“先生……我會燒飯的,我來吧……”

“可是你不可以用法術哦,”楚寒秋說着,便自屏風後面的梯級上樓去了。“你老爹這兩天又做回少爺來着,”畫像上的曼吟把琴放在一邊,就懶散地靠在她畫中的座位上,“不過我看你這點不像他——你應該是比較賢惠的型,像素商那樣,嗯?”

“呃……”無悔遲疑着,樓梯上傳來拖沓的腳步聲。楚寒秋已換成家居裝扮,幹淨利落的,搞得無悔的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他。曼吟在畫上偷笑,而姬天欽就打着哈欠從樓上下來,讓無悔一瞬間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穿着大概是楚先生的雪白的中衣,看起來不是特別合身卻也不別扭;原先髒亂不堪的黑發已被洗得順長柔亮,在腦後恣意地散着,一直垂到腰間;臉也被刮過,幹淨得看不到半點胡茬,顯出的一副面容依稀能找回當年風流俊秀貴公子的痕跡。他帶着一種幸福而疲憊的神色,雖說是被十二年的牢獄生活折磨得慘淡不堪,那雙一度空洞的眼中又重新燃起了些早春般新生的色彩。

“兒子啊,”他就懶洋洋地靠到無悔身邊,“回家真好,嗯——”

“是啊……哦,爹……我想我該去廚房幫楚先生燒菜……”

“嘿好主意,咱一塊兒去呗,”姬天欽伸起一個大懶腰,便摟着無悔朝廚房的方向挪去,“昨晚我們,嗯,喝得有點多……你義父實在太體貼了說——啊啊讓你嘗嘗他燒的菜你啊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無悔用一種很詭異的眼神看他,回頭看到畫像上的曼吟也是一臉特詭異的笑。飯菜很快被端上桌,很簡單的幾樣小菜,可從頭到尾無悔基本上沒停過筷子:這是他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餐飯,比紫微山膳房裏菌人做的大餐還要好。“三缺一啊,”姬天欽不無感慨地嘆道,“要是安國也在就好了。”“怕你把他帶壞了,”楚寒秋半鹹不淡地說,“東君不讓安國來自有他的道理,我可不覺得安國能習慣我們湊牌桌。”

“那你就不怕帶壞咱兒子,”姬天欽一臉壞笑,“不過我看咱兒子倒還蠻有潛質的。”

“去,”楚寒秋輕啐他一口,就只是不斷往無悔碗裏填菜——“無悔多吃點,不夠了還有啊。”

“啊不用了,我覺得我會停不下來的,”無悔幸福得甚至有種沖動想要哭出來,“先生,這樣真好,真的……”

“給我們無悔接風麽,”楚寒秋微笑着看那對大快朵頤的父子倆把桌上的菜一掃而空。他熟練地揮起法器将一切收拾得井然有序,之後三個人一并回到正廳。姬天欽開心地領兒子上樓參觀,并且硬要把楚寒秋也拖上去,曼吟的畫像在身後發出一聲唱歌般的長吟。

樓上明顯是主人的卧房。這裏同其他地方一樣幹淨齊整,陽光和暖地灑進屋子。一張寬敞的睡榻,一方鏡臺——臺上的銅鏡也是能作傳遞消息之用的。整間房以素色調為主,布置得十分敞亮,牆上挂着些風雅的山水畫軸,題款俱是清流路修遠。房間的右側立一架屏風,屏風前又是一張琴案,案上的琴,與剛進正廳時看到的不同,是綠绮式,而且有七根弦——當然當時無悔也只能看出琴弦數量的差別:他好奇地碰一下,響起一記剛勁而清遠的散音。

“先生,師母是不是特別喜歡琴?”無悔好奇地問,“家裏到處都是。”

“這張不是,”楚寒秋輕聲說;“這張是咱家的,”姬天欽極度舒展地倒在自己的榻上,“兒子喜歡琴不?改天爹教你彈琴哈。”

“啊?”無悔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有什麽不一樣嗎?為什麽我看到外面那張方方的琴是五根弦的——何林鐘也彈琴,我記得她的也是七根弦來着。”

“外面那把琴有年頭的,”姬天欽說,“蒼龍神她女兒傳下來的五弦琴,天下就這一把,其他全是七根弦的——不過門口那個是假的,真的好像是陪葬了是吧月奴?”

“那麽難聽,”楚寒秋輕輕捶他一拳,“清流宗傳說這張琴只有在遇到一位蒼龍門下的真正知音時才會在世間出現,所以知音已去,名琴也就必将長埋泉壤。”

“我們特幸運地竟然聽過那張五弦琴——不過兒子你也不要小看咱家這個,別瞧着名兒不好,叫姬門正宗,那也算件古董,是咱家老祖宗,平國公留下來的,”姬天欽随意地說,“我不喜歡姬家,自以為跟中土神還有皇上都沾點兒親故,幾乎全家族的人都對術士士族血統有一種瘋狂到不可理喻的癡迷。我從小就恨那種環境,你知道你老爹我是鎮平二府的長子,他們逼我做他們想要的一切,包括練琴——所以起初,我特讨厭這張琴,不肯用心練,被你爺爺罵,我就更讨厭它。有一次被說得不耐煩,把琴給摔了,那天挨了頓揍,”他的語調似乎深沉了許多,甚至帶着一種淡淡的憂傷,“晚上我躺在床上,我覺得我看見它,看見這張琴碎得傷痕累累,就像一個滿身是血的漂亮男孩子,我感覺他在哭,什麽也不說,就只是流淚——當時不知怎麽一下子就哭出來——白天我被關在總廟裏脫光上衣挨打,打得背上一塊好肉不剩我吭都沒吭一聲。我突然就感覺琴也是有感情的,我摔他他會疼。他不是那種在我耳邊說教的東西,而是一個朋友,我對他不好,他很傷心,我還讓他受傷了。所以從那以後我就特別愛惜這張琴,甚至不允許我弟弟碰,因為我讨厭他沒骨氣,明明不喜歡還一定要裝孝順兒子。太陰段的時候我逃出平國府,什麽也沒帶走,除了這張琴。所以兒子,你要是喜歡,爹就教你彈,不過一定得好好對他。”

無悔沉默着點頭,盡管他根本不曉得自己在音樂方面還可能存在什麽天賦——他曾經把那些楚先生一出口便驚豔滿座的段子唱到安國羅睿甚至孟良都有沖動朝他砸西紅柿,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彈琴的本領,尤其這琴還是老爹最珍重的一個東西。

洗過澡回到自己的房間——楚先生要求全家人每天都要洗澡。有點麻煩,不過這樣的感覺真不錯。躺在暖暖的床褥間,回憶着白天發生的一切,像在做夢。自己的屋裏也被熏過淡淡的艾草味,有些苦,卻好迷人。突然想起離開了太久的媽媽:不知她會不會喜歡——像楚師母一樣開心——也許不會罷,她畢竟太苦了,而且無悔深切地明白爹爹從來就不曾在乎過她,自己的出生不過是個偶然的錯誤——爹爹的心裏始終只有一張琴和一個人:一個一度傾城傾國的美少年。

如果那個人不是楚先生,無悔也許會選擇仇恨;只如今,雖然心中依舊不是滋味,他卻總以為,像這樣,便可以算作是一個溫暖的家。

悄悄踏上西廂的樓梯,盡量不使自己發出聲音:這裏是楚先生劃定的禁地,他清楚必然是楚師母生前的房間——裏面會不會藏着什麽秘密呢?輕輕推門,門沒鎖。小心地點起一盞油燈,他看到的并不像是一間女子的閨房:房間很大很大,一半被書架填滿,可床和書桌、妝臺,一切地方都被搞得亂七八糟。牆上的畫大多不曾裝裱,就那麽一張張随意地貼着,有山水有人物還有字,其間夾雜着幾張近些年才常見起來的照相。相片上的女孩滿臉陽光燦爛的笑:這一張是她在彈琴、琴是古老的五弦,那一張是她在扮鬼臉,手裏動作特誇張地舉着會科狀元的聖旨。有一張是俊美的冠生和羞答答的閨門旦,扮的是《昊天城》裏的妫澨和青青——那閨門旦的一颦一笑中還依稀找得出報條上白素瑤的模樣。猛然意識到這不是楚先生又是誰人,心想這位楚師母倒委實別出心裁。一張很大的合照,一群人站在一間院子裏,背景的匾額叫做來燕堂:後排三個差不多高的青年,中間是自家爹爹、右邊是文靜的楚先生,左邊是安國爹爹——安國媽媽和楚師母各自站在自家相公身邊,最前排是那個叛徒王見寶,瞪着一雙水汪汪的小眼睛,還有一只菌人,穿一件好笑的粗麻布袋子,上面寫着仇戮去死四個難看的字。他想找機會一定要拉安國過來瞧瞧,繼而舉着油燈向後看去:一張紫微山四道祭酒的照相——他一眼便認出那個白虎道女祭酒正是久違的媽媽。眼眶不由有些濕潤,但他很快關注到這圖片的異樣之處:四道祭酒并不是按道分開的,尤其是玄武道一反學堂常态地沒有與衆人隔開老遠。楚師母和安國媽媽在最中間,楚先生站在楚師母身邊,這都能理解,可安國媽媽身後卻赫然是個玄武道男祭酒,一身玄衣,留着齊肩的短發——他和安國媽媽之間隔着一小段距離,看上去兩人的眼神都怪怪的。然而,既是心裏面有疙瘩,他們為什麽還要站在一起呢?

于是在看到接下來的一幅工筆畫時無悔徹底發現不要領安國來這間屋子才是正道——這張圖看上去很古老,紙張微微有些泛黃。圖上只有三個人,一個男孩兩個女孩。主角依然開心地笑着,一手攜琴,另一手像兄弟一樣搭在男孩肩上,而男孩就幸福地擁着身邊的另一個女孩,兩人彼此含情脈脈地微笑。那些形象十分逼真,畫裏三個人都穿着紫微山的道袍,蒼龍,玄武,朱雀——這蒼龍不必多言,朱雀女孩他從魯大海給安國的照相本上見過。而那個玄武道男孩——他沒發生多大變化。這個人現在還活着,就在紫微山教書,乃是號稱冷面黑煞神地府使者的堂堂紫微山第一煞!

媽呀,這是怎麽個情況——

突然窗外傳來一陣不明響動,感覺窗棂都毫無征兆地戰栗起來。無悔緊張得連忙吹熄了燈,鑽進房主人的睡榻下面。謹慎地透過縫隙向外望、攥緊法器,然而後面什麽也沒有發生。他被蜷得手腳發麻,心想大抵方才只是自己心虛,誤把風聲當作危險信號了。從床下鑽出來,蹑手蹑腳地離開,他依舊不敢掉以輕心——好容易離開西廂他便迫不及待地奔回自家房間,鑽進被窩裏,心下暗道若這真是一場噩夢就好了。

是不是如果媽媽當年選擇了一個別人,比如她身邊那個樸實憨厚的白虎道男祭酒,自己就會擁有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是不是蕭殘對楚先生的怨恨更大程度上緣于一個女子、是不是如果楚師母可以選擇,她會有可能選擇蕭殘?

是不是如果十七年前那朱雀道女孩一念之差,現在的一切就會不一樣?

沒有風懷瑜也沒有慕容聞簫,他們只是芸芸衆生中兩個再平凡不過的孩子。仇戮也許被其他人打敗,也許還在四處游蕩但與他們無關。安國不會年年遇到麻煩自己也不會陷入某種自相矛盾的痛苦,兩個人或許會一個白虎一個玄武彼此不認識。世界有太多的陰錯陽差,誰也不會走進誰想要的軌跡。于是我們閉上眼,讓自己活在夢中,幻想自己本來,可以很幸福。

只有無悔深切而清楚地意識到,我本來,一點也不幸福。但如今的我仿佛很幸福,幸福與我近在咫尺,一切只看我怎麽想它;又或許,現在的我也不幸福,因為我根本不可能幸福——我愛的人不知愛着誰,可能是畫像上那個女子可能是我爹爹也可能另有其人但絕不是我。我忍受着煎熬,像我可憐的母親一樣忍受着煎熬,像我被冤枉的父親一樣忍受着煎熬——我們活在這世上,自讨苦吃。我們所承受的一切哪一樣不是自找呢?正如我本可以像安國一般幻想我的父親如此英雄:他為了保護我們母子而心甘含冤下獄忍辱吞聲,他對兄弟一腔熱忱,對楚先生悉心呵護不離不棄——他文武雙全會作詩還會彈琴,他是多麽完美的一個人。只可惜,我做不到,我明知現實不是這樣。所以我痛苦、我矛盾,我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我不可以告訴安國,因最起碼,他還有做夢的權利。

無悔便懷着這樣一種歉疚的心理回到術士學堂。其實總體上說,這個新年是他有生以來最開心的:一家三口加畫像上的楚師母一起吃團圓飯、和楚先生牽着狗狗去看花燈——老爹的初始幻形實在太适合出去玩了,誰家牽一條狗出門也不會引人注目。只是他總覺得自己對無話不談的兄弟隐瞞了實情,盡管是為他好——他不想讓安國想太多,畢竟安國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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