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5)
的篆文書法,桌前擺着一副裝裱好的古老的照相:那是鎮平二府的全家照,上面幾個公子還都是小孩子——圖片色澤極差,估摸着當時術士們才剛制造出這種機巧玩意兒。房間以莊嚴的玄色為主調,窗上貼着大紅的雙喜,一位年輕的新郎獨坐床沿,英俊的眉宇間籠罩着一層愁雲。
“少爺就要做新郎官兒了,”那時的小米比現在要年輕也靈活許多,“少爺要開心一點,夫人讓小米喊少爺下樓,去接新娘子。”
“唔,”姬天沖心不在焉地答應着,“小米,我是真的要娶莫愁姐姐做新娘了麽?”
“是的少爺,”小米說,“莫小姐是好姑娘,跟少爺在一起正合适。”
“可她愛的是玉郎哥哥不是麽,”姬天沖語調蒼白,似乎在想別的事情。
“莫小姐不喜歡大少爺,”小米肯定地說,“大少爺是壞孩子,誰也不喜歡——”
“你不懂,小米,不過對你講也無妨,因為你是不會說出去的,”姬天沖低沉地說,“我愛莫愁姐姐,從小就是,可她心裏只有大哥——大哥有我沒有的一切,我羨慕他,羨慕他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羨慕他帶走了綠绮琴,羨慕他不肯做一件事就可以堅持到底——我羨慕他有權利自私,莫愁那樣的好姑娘、真心實意地在乎他他可以不放在心上,爹媽祖母,姬家的一切他都可以不放在眼裏——我羨慕他可是我做不到。鎮平二府,一共三個子嗣,大哥二哥都只在乎自己,若我也像他們一樣姬家就徹底敗落了。爹媽會被人瞧不起,祖宗的名聲會被踐踏,還有靈蛇教……小米你要懂我的苦,在如今這樣的世道,像我們這樣的家族,若不出一個死士就必然會滿門遭殃——大哥、姐夫——小米你懂他們都是怎樣的,所以我不能不這麽做小米……”
他把臉埋進掌心,整個人幾乎泣不成聲。“少爺該下樓迎新娘子了,”小米像是在安慰他,而樓下傳來莊重的禮樂聲。
“也罷,”擡起頭時姬天沖已擦淨了眼淚。“小米,”他一字一句地說,“我走之後,把琴桌移到新房裏來,還有不要撤掉筆墨——今晚一切事情都忙完就來我房裏。好了——去罷。”
“可今晚是少爺……”
“別管,你來便是,”姬天沖的語氣,沉重而凄涼。
于是場景轉換至當晚,新人拜過天地,入了洞房,伴郎伴娘持燭而出。小米守在門外,屋裏燭影搖紅。姬天沖憂傷的聲音低低傳來,伴随着新娘輕聲的啜泣。“姐姐,真的對不起,我本不想答應這樁親事的,”姬天沖苦澀地說,“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我不想傷害你,又不知道該怎麽拒絕這門親事——我不能對爹媽講實話。姐姐,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不敢告訴他,們是怕他們傷心,可這樣一來就苦了你……所以,我想我們……姐姐,我是當你作親姐姐的……”
他的聲音帶了哭腔,莫愁也哭得很難過。“所以姐姐,答應我,先別把這一切告訴爹媽好嗎?等我死之後,你嫁給誰都行——找一個真心疼你,不會讓你受任何傷害的人。不要嫁給望族、不要嫁給死士——我想要你好好的。還有……姐姐,我還想求姐姐一件事,這件事,求姐姐,一定答應。”
屋裏新郎的影子站起來,慢慢地,背着窗子,跪在了新娘腳下。新娘哭着說瑤郎你想什麽就盡管說罷,只我能做的我都答應你,替你孝敬爹娘,甚至給你留個孩子——
“不是的姐姐,不是那樣,”姬天沖憂郁地說着,莫愁扶他起來他就重新與她并坐床前。自窗格上映出的影,安國看到姬天沖握住莫愁的手。“我是想,姐姐雖藝宗城陵,卻總是懂琴之人。姐姐知我大哥生性叛逆倔強,辦事往往率性而為,不循法度,然而失乎急躁,況且,我對他還有些……可能是不必要的擔心。但不論如何,我以為大哥彈琴,只怕是淪于技法,姬門真谛他從未參透。若使姬門絕後,縱是愧對祖宗,可若姬門琴派就此失傳,便是愧對天下。這些年我一直在整理琴譜,單缺一支《廣陵絕響》遲遲未敢動手:我想那琴曲過于高妙,我尚年少,可能悟不出其中真谛,倒不料人有旦夕禍福,我可能明天就會死。所以趁着今夜,請姐姐助我一臂之力,使我在天明之前,能把這支曲子整理出來,了卻我死前最後一樁心事,也請姐姐千萬替我保密——大恩不言謝,姐姐成全之德,姬天沖來生再報……”
他再度跪下,莫愁扶他起身,之後他召喚一直候在門口的小米進屋,主仆三人,匆匆整理一支大曲,一任紅燭淚盡,他們,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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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模糊了又清晰,定睛時眼前已是那腳下濁浪翻滾的荒寂的海島。姬天沖攜琴西望,朝家鄉的方向稽首長叩,繼而帶着小米走向岩洞。他用自己的鮮血喚開石門,抱着琴,引小米穿越黑暗,下了船,登上那藏匿钿盒的孤島。在石皿下盤膝而坐,橫琴在膝前,姬天沖要小米将那銅樽遞給他。
“聽我說,小米,”他看起來很平靜,英俊的頰上甚至牽起了一線快意的微笑,“我先彈琴,彈罷就把那東西喝下去,你一定要讓我喝下去,一定要喝完——等我喝完之後,就把裏面的小盒子拿出來,放這個進去。拿出了那個小盒子,就別管我,自己回家,回到家不許跟任何人說我去了哪裏,只是想辦法把那盒子毀掉,一定毀掉——明白嗎?”
他說着從懷中取出假钿盒,将早已寫好的詩折起來放進去遞給小米。“少爺,這不行,”小米快要哭了,“那東西,不好喝……”
“這是我的命令,小米,”姬天沖強行将那盒子塞進小米手中,“先給我斟上一樽,就放在邊上——菌人不可以違抗主人的命令。”
菌人委委屈屈地照做了。“記住我說的話,”姬天沖說,“回家以後,好好伺候老爺和夫人——唉,自古忠孝難兩全,我也只能這樣——所以,毀掉那盒子,不許向任何人說。”
菌人答應着,一雙大眼睛裏滿含淚水。姬天沖閉上眼,深呼吸,繼而屏氣凝神,開始撫那支他最珍重的,《廣陵絕響》。
那本就是一個為親複仇,為民除害的故事。姬天沖微笑了,他知道他如今在做的事情也是這般:傳說裏作這支曲子的英雄就是持琴在仇人面前彈奏,趁衆人陶醉于琴聲時刺奸宄于一舉的。衆人都聽過姬天欽彈這支曲子,氣勢磅礴一瀉千裏,大有高舉義旗,鋤惡人平天下而後快的氣勢——他技法娴熟正氣凜然,一曲下來能使千人振奮萬人同仇,可姬天沖指尖流出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風格:平和,內斂,大氣而收放自如,像是君臨天下處變不驚,笑看足下樯橹灰飛煙滅。他不擂鼓、不揮劍,不吶喊,就只是伫立城頭,長揖行禮,之後轉身,擡起法器,輕輕一點——萬惡的蛇君将不複存于世間,無需義正辭嚴的聲讨、無需拼死浴血的苦戰,也不會因激動而亂了方寸:只需一念間,一個咒語,成也于斯、敗也于斯——這就是姬門正宗,這才是姬門正宗。姬門的氣度就像是王者,指點天下,笑傲風雲。
他彈得如此專注,一曲終了,萬籁無聲。
只有琴上金徽在暗綠色的冥火的輝映裏熠熠放明,而那彈琴人拾起腳邊的銅樽,姿态優雅地輕嗅,繼而将樽中毒蠱,一飲而盡。
狂歌楚些勝爾雅,痛飲烈鸩如醴泉。
他放下琴,捧着杯,在菌人的協助下一口一口地喝,方才恬靜的面孔已不自然地扭曲了。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那石皿裏的藥終于被飲盡。菌人将钿盒掉了包,姬天沖強行擠出一線痛苦的微笑。
“小米……水……我要水……”
他掙紮着想要起身,卻碰到了身邊的琴:強烈的藥性讓他站都站不穩。琴向那潭盛滿屍降的死水滑去,這似乎是他此刻唯一能意識到的——那琴就是他最親密的夥伴。他試圖去抓住他,水中的屍降卻已撲将起來,卷曲的指甲沁進他的琴,他就絕望地想要把屍降的枯手撥開——仇戮石皿裏盛的,乃是能使人幹渴難耐以至神志盡失的惡蠱,東君尚不能幸免于難,更何況是當時只有二十出頭的姬天沖。他被屍降拖下陰冷的死水,就用盡最後的力量抱住他的琴——那人與琴,融為一體,冰冷的水面漾起幾環凄涼的漣漪。
小米哭得一塌糊塗。何琴的衣襟已經濕了,無悔狠狠地咬着嘴唇,而安國和羅睿都用景仰的目光凝望着那一人一琴消失的方向。場景變成小米在用盡各種方式去毀那钿盒卻徒勞無功,他絕望地用頭撞牆,之後再想其他方法繼續,直到筋疲力盡地倒在破舊的碗櫥邊——安國衆人從龍洗裏出來了。
“那麽盒子現在在哪裏?”安國就在小米面前蹲□子,一臉坦誠地望向他,“小米你要知道,我們是打算替你完成二少爺交給你的任務,我們知道怎麽毀掉它:二少爺同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除掉魔頭,讓天下人都過上太平日子——只有毀掉它,二少爺才沒有白白犧牲,你說是不是?”
“慕容安國是說真的嗎?”菌人似乎還不肯信任他。
“是真的,”無悔說,“你把那盒子拿來,我們毀了它,然後一起去祭奠你的二少爺好不好?”
小米便去他住的破舊的碗櫥,将那只衆人尋覓許久的钿盒交到無悔手上:“哥兒說話要算話,”他小聲嘀咕着。
“我想我們應該先祭奠這位前輩,”何琴說,“若是在令叔父靈前毀掉那钿盒,他在天有靈必然會更欣慰的。”
無悔答應了,他請安國衆人幫忙把桐隐軒的廳堂布置一下,待自家去拿件東西。何琴在廳前置備好香燭供品和靈位,但見無悔抱着一張琴自外走來——卻正是姬天欽生前彈奏的那把姬門嫡傳的綠绮。
羅睿拖來琴桌放在香案前,四個少年和菌人一并焚香祭拜。安國用風火輪打碎钿盒,而無悔就虔誠地将姬門正宗的名琴供在姬天沖的靈位前。
他是一位真正的琴家。
——只有他,才無愧被稱作是姬門正宗的嫡派傳人。
祭拜過姬天沖後衆人一路無言地離開桐隐軒,小米第一次主動要給哥兒和他的朋友們燒飯。無悔随口說了句去吧,繼而想到自己可能還要反工不如省去麻煩就打算叫他回來。何琴說你別打擊人家積極性,這是一個菌人向我們表示友好的唯一方式;無悔沒答話,他只在自語不知老爹會對此事作何感想。“令尊大人也許不會成為最頂尖的琴家,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何琴說,“他們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式而已。”
無悔點點頭,就推門走進眼前的天人舊館,安國等人随在他身後:這間院落比桐隐軒要整潔許多——畢竟不久前還住着人,而且是個相當愛幹淨的人。無悔突然有沖動上樓看看,安國與他不謀而合——安國從不曾進入過姬天欽的卧房。推開門,艾草的餘香仍繞梁未去,屋裏收拾得有條不紊——這俨然已經是楚寒秋的風格了。只不過姬天欽的烙印早已深深打在這間屋子裏,具體表現為一面牆上貼得滿滿的五彩缤紛的報條,盡是些姿态妩媚的男伶名旦,術士的國人的都有,而最正中幾張俱是少年時代的楚寒秋,那時候他就叫月官兒——無悔眼巴巴觊觎那幾張報條很久了。如今這房中再無人住他想取下來收在身邊也不妨,不料那些圖都被施過永久黏貼咒,他只得沮喪地作罷。羅睿扭過臉去吐出舌頭,因為有幾張實在過于露骨,安國朝他扮個鬼臉——他已不再是過去那個純潔的小孩了,不過想想義父年少時竟如此直接他還是覺得後脊背一陣發冷。随手拉開櫥櫃下的一只抽屜,安國想還是轉移下注意力的好。他以為那裏應該裝着衣服什麽的,卻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是一份信件,确切說,只有一只信封,發信人的住址是朱雀道南河橋鳳儀莊,那書法,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爹爹!他的第一想法便是這一定是爹爹寄來的。試圖找到信的內容卻徒勞無功,沮喪之餘他突然想到自己該回家看看——家,朱雀道南河橋,如果記得不錯這地方應該與孟良家挨着。鳳儀莊,鳳儀莊,我曾在那裏出生,在那裏度過我最幸福的童年又在那裏遭遇大難,可自記事以來,我竟然從不曾,到過那裏。
仇戮的靈魂只剩下三片:蒼龍神君的百花淨瓶,他身邊帶的一條蛇,還有他自己。據清流宗的說法,百花淨瓶可能還在紫微山,但安國仍然決定先回一趟鳳儀莊。四個人在平國府門外幻形,旋轉停止的時候他們正站在一座衰敗的院落門前。這裏被仇戮的咒語擊得七零八落,又年久失修,看起來完全就是一片廢墟。安國小心地邁過潮腐朽爛的門檻,穿過頹圮的小院,走進桌椅淩亂的來燕堂:一張翻倒的八仙桌,零落滿地的麻将牌——安國有點想不通家中大廳裏怎麽還常備這玩意兒。但這些都不是關鍵——他急于看到的是那些常常閃現在他印象中的地點,有天井的院子、兩層的小樓——委實,就是這裏。院落裏蔓草叢生,今天,六月的最後一日。時間過得真快,十九年前的今天我在這裏出生,十九年後的今日廢墟上開出了雛菊。委實,這就是生命——頑強的生命,就像自岩縫中開出的花朵。我不會被打倒,我們所有人都不會被打倒,因為我們向往雨露、向往光明,向往愛。
走上南樓,這就是自己夢中常常回憶起的地方。安國感嘆着:他清晰地記得爹爹當初就倒在這個樓梯口。害怕踩到,小心翼翼繞過那裏,腐蠹的樓梯發出讓人心驚膽戰的吱吱聲。十九年前,那人害死了爹爹,他上樓來,要取那嬰孩的命。樓上的卧房比樓下的廳還要淩亂,只安國睡過的搖籃裏依舊放着當初媽媽念給他聽的故事書——《張術士小劄》,一個好古老的鈔本,像被翻閱過無數次,使他甚至有種錯覺媽媽就是讀着它長大的——不對,媽媽是國人出身,那就一定是爹爹的——爹爹看書嗎?故事書該總還是看的。捧起來,翻開,一個關于朱雀神留下的聖物的故事。這部書通篇以一個張姓術士的口吻寫成,大多關于歷史和傳說中的奇談怪論。安國翻到的這一節說的是這位張術士游方行至一個村落,當時這裏發生了一件奇事:有個村民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柄拂塵,覺得是個寶貝便帶回家,誰料當天晚上那人就暴斃家中。保長帶人去查死因,認為是鄰居謀那拂塵寶貝,就把鄰人抓去審訊并帶走拂塵為證,不料當晚保長也死了。村民認為是撞到妖孽,紛紛燒香叩頭祈求神靈保佑,聽說張術士會法術,便請他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張術士見到那柄拂塵,認出正是術士傳說中的金剛拂塵——金剛拂塵是上界神靈嘉獎朱雀神君長子戰功所賜,相傳持之則戰無不勝。然而幾代後拂塵傳至一人手中,此君殺伐太甚,神靈降罪于他,從此這拂塵便以妨主聞名。傳言得此拂塵者将無敵于天下,但同時必将為他人所害而死于非命,并殺死原主者成為新的主人,自此往複不息。此傳言未必真實,但非其主得之必遭天譴卻是鐵證如山。朱雀神君還有兩位子嗣也得到過神賜,分別是第八子和二十四子:八王子心地良善,常救死扶傷,然總有不治而亡者,神便賜他還陽丹——所謂還陽丹,不是丹藥,而是石類,形如瑪瑙,可使人死而複生,後來也是因為有人濫用而被神收回奇效,致使通過它還陽之人只能在陽世停留三刻鐘;而二十四王子是降魔高手,替天行道三十餘載,神賜他可以使人消隐無形的素蟬衣,使他更便于游刃妖魔之間——素蟬衣沒人亂用,故而至今神效如常。書上說後面兩件東西都沒看到,不知傳言是否屬實,但安國立即意識到最起碼素蟬衣是真的。從屋子裏出來安國決定去祭拜宗祠,在那裏有爹爹媽媽的牌位。他焚香祝禱他們在天之靈得以安息,繼而跪在祠堂正中叩頭——家譜,香案上落滿灰塵的本子又是家譜。紅緞子的封面,他展開來,慕容家的始祖果然是朱雀神裔二十四王爺。他禁不住擡頭打量廳堂正中姓慕容的第一代祖宗畫像:他一身戎裝,可見慕容氏以武學立家果然自古如此。慕容是北人的姓氏,這位始祖就是在南北對峙時期出于某些原因改姓慕容的。從這位祖宗算起慕容家族的歷史不算長,但這只是相對無悔他們這種三千多年的家族而言——七百年其實也并不短。厚厚的族譜、長長的血脈,安國的名字寫在最下端。羅睿他們在外面等他——大抵他們已經等得太久了罷,但安國只是跪在那裏不想動。将家譜放回原處:同無悔一般他是這一族的最後一名後代。然而這許多年他從不曾回來祭掃——先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家的宗祠在何處。如今突然有種葉落歸根的感覺,也許是自己飄零太久的緣故罷……
“聞簫當心,外面有人來了。”
☆、三十五章 血戰紫微山
........................安國再毀靈蛇重器,素商手刃嗜血女魔
聽到何琴的聲音安國連忙吹滅香燭,招呼朋友們一并躲進宗祠裏黑暗的角落。勉強用素蟬衣蓋着——三個八尺左右的大男孩加一個姑娘擠在小小一件袍子裏可謂相當痛苦。屏住呼吸,腳步聲越來越近。來人是一群,聽吆喝聲像是衙門裏的。“有人來過,”其中一個人說,“搜,上面的命令,不能讓慕容安國跑了。”
四人不由縮得更緊,無悔輕輕扯着自己的衣擺,大家都生怕哪個角落不慎留在外面以至于暴露目标。法器的光晃進祠堂,安國看出是刑部的人,不過盡是一群喽啰,他料想應當還能蒙混過關。果然那些人巡視一周之後就走了,他們一路咒罵着四處都搜過,又讓這小子跑掉什麽的,直到他們腳步遠去四個人才出來。“刑部真是一群草包,”羅睿笑道;“确切點說,現在做官的哪個不是草包,”無悔冷冰冰地說,“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安國示意他們別廢話趕快走:天已經黑了,空蕩蕩的南河橋巷子裏,青磚的牆上貼滿慕容安國的通緝令,懸賞黃金百镒,如此巨額的數字,而令衆人咋舌的是那上面羅織的罪名竟然是盜取國庫寶貝。畫像上的安國看起來像個瘋子,慘白的紙在夜風中顫抖得讓人不寒而栗。何琴認為此地不宜久留,話音未落就聽到一個嘶啞的聲音大叫起來——“我看到了慕容安國——啊,慕容安國——金子,金子……”
安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名字也被下了咒,四人稍作遲疑就見刑部抓人的衙役們自四面八方聚将過來。各種咒語開始滿天橫飛,四人邊防禦便匆忙幻形,羅睿險些把一條腿留在了原地。氣喘籲籲回到外泠泉山,大家開始讨論安國到底有可能“盜竊”什麽寶物:四人一直談到深夜,最終想可能歸根到底還是仇戮的魂片兒,雖說盜竊地點并非國庫,但如今世道,估計姬天璇家跟“國庫”也差不多了。羅睿說既然這樣大家就別庸人自擾,于是各自上床睡覺。次日第一個醒來的是無悔,他不知在找什麽東西,翻箱倒櫃折騰半天,直至把屋裏另外兩個男孩都吵醒還不罷休——“你他媽的一大清早倒騰什麽,”睡眼朦胧的羅睿十分不滿;“我鏡子找不到了,”無悔說,“怕是昨天掉在路上的說。”
“我當你法器找不到了呢,”安國頹然倒回自己的床鋪;“姬無悔你他媽的就一女人,”羅睿怒猶未消。
“女人就女人罷,”無悔無奈地撇撇嘴巴,“我看還是別再去吵那個真女人了,否則三個都得罪我可擔當不起——聞簫把你鏡子借我用兩天成不?”
“我哪裏有鏡子?”在安國看來無悔向他借鏡子這行為完全就是對自家的侮辱;“老爹給你那個,”無悔說,“雖然是傳話用的,暫時拿來照照不妨——放心我以後揣懷裏發誓不給你弄丢。”
安國對他還記着這一出表示相當無奈。從珍藏物事的最底層翻出那一半雙面菱花給無悔,同時一只小錦盒映入眼幕。他好奇地打來,裏面竟是一粒暗紅色的,瑪瑙般的寶石——
“還陽丹!”他本能地驚叫起來,“誰放我這兒噠?”
“不是我,”無悔說,“麻煩你小聲點,雖然我們搞過聲音屏蔽咒,小心些總還是沒錯的——萬一法術失靈呢。”
“無悔求你別烏鴉嘴了成不,”羅睿将自己的枕頭抛過去,“原來他們是說你‘偷’這東西呀——可是說實話安國你到底哪裏搞來的?”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安國說,“咱在一起七年,你們也不是不曉得,從來都是我不找麻煩麻煩主動找上我。不過既然它能無緣無故出現在我身上就一定有用處,而且我覺得絕沒有靈蛇教嫁禍那麽簡單,所以帶着它總沒錯的。”
羅睿和無悔表示同意,何琴也起來了,四人開始研究下一步計劃。攤開狐朋狗友的紫微山全圖,很明顯這步棋是要往紫微山走。然而紫微山防衛周密,全圖顯示山門外俱有無常鎮守,而通往山中的密道往往要經過逍遙山莊的店鋪。那些店主碌碌市民,百镒黃金的懸賞誰都免不了動心,而素蟬衣又太小無法掩護四個人。何琴認為當想一條萬全之策,另外還有回紫微山之後藏到哪裏,如何打探淨瓶去向,桂望舒不在蒼龍道還能聯系上什麽人這一系列問題都要列入考慮。無悔不停地照鏡子,就仿佛鏡中的英俊少年能激發他靈感似的。羅睿實在受不了無悔火燒眉毛還要先整理發型的做法,就劈手去奪他的鏡子——“這是哪裏?”他突然就睜大眼睛,繼而開始不停地張望四周。
“別看了,不是這兒,”無悔說,“在鏡子裏出現好多次了,我一直想它究竟是什麽地方。很顯然有人試圖把我們引到那裏,但是好意惡意我不清楚。”
“所以還是要謹慎行事,”何琴接過鏡子,同樣的場景又在鏡中出現了。盡管一閃即逝,何琴還是敏銳地意識到對面是一家茶室的樣子。“這鏡子是義父給我的,原先又是媽媽的東西,”安國思忖着,“我的直覺那人引我們過去應該不是壞心,他可能是爹爹媽媽生前的朋友……”
“你拿什麽保證另一半不曾落入奸人之手?”何琴反駁道,“據令義父大人的說法那另一半本該他自己留着的。冥事署的事情是你親眼所見,他若沒帶鏡子它就必在平國府;若帶在身上,你能保證誰拿去了嗎?”
“還有,就算在平國府,”無悔說,“小米總跟我說那趙佰萬偷東西啥的。這鏡子看着蠻值錢,指不定他就給偷走賣了。”
“照你這說法對方會不會是不經意呢?”羅睿問;“若是不經意,鏡中必然出現人相——誰閑着沒事用鏡子亂照呢,”何琴說,“況且我确定那邊的樣子是個茶室,只不曉得是哪家。”
“那我們就不妨靜觀其變罷,”安國冷靜地思索着,“一切真相都會浮出水面,不過是早晚的問題。我們這些天先做好進入紫微山的計劃,順便關注這面鏡子的動向,我相信總會弄出所以然的。”
于是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回了紫微山的全圖,誰也沒注意到被丢在一旁的鏡子中浮現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秋葉飄零,這一年的江城,天冷得尤其早。羅睿扮成不起眼的小市民進城置辦了些改善生活的食物,順便捎回羅達寫來的信。信中說斬蛇會的工作進行得還順利,家裏一切都好。另外猗然添了個小表妹,叫楚江寧,表字是晏然,取江左太平之意。安國和何琴都很開心,無悔在聽到“妹妹”的一刻小嘆息了下,之後便像被打雞血般地提議大家舉杯慶賀,燒兩個菜開一壇子酒。何琴覺得他有些反常,不過事實在于大半年下來四個人誰也不曾這麽開心過。借此難得的機會羅睿建議一醉方休,三個男孩一律用碗,何琴可以減半。何琴很受不了這群男孩子相互灌酒的行為:羅睿開心地喝、無悔沉悶地喝,安國還算有分寸,不過他的分寸僅限于不曾手舞足蹈也不曾哭得一塌糊塗。直到羅睿鬧累了她才有機會使用法術将這三具挺屍移回房間,無奈地念咒收拾好廳裏的殘局,心想法術真是個好東西,若不然今天這三位君子就真的要睡地板了。
走回自己的房間,開始細細研究回紫微山的計劃:菱花裏再度出現茶室的輪廓——近來那場景顯現得愈發頻繁。她想對面那人必然曉得此菱花的另一半在安國手上,鏡子是姬天欽生前交付與安國的,他遇害後連屍身都沒找到,因而那鏡子必然不在他身上。不在他身上便在平國府,故對方必是能自由出入平國府的人,從而可以得出結論,即此人并無惡意。
反駁的觀點便是,不見得可進入平國府的便一定可靠。最大的問題在于那人:他曾為東君信任有加,如今卻為靈蛇教效命,并且在那邊身居要職——他是完全有頭腦也有能力設下這樣一個圈套的。只是,直覺告訴何琴他不會那麽做:若那菌人辟塵的神秘主人委實是他,他便不會将事情做絕:畢竟他曉得若這陰謀成功上套的必然是四個人,即使他不在意三個男孩的死活——她有足夠的理由證明他是在乎她的,否則他不會留她住在他的府裏不會親手配藥為她療傷。像趙佰萬這樣的人自然清楚雙面菱花只有一半便一文不值,所以被變賣的可能性也不大,故而鏡中反覆出現的地點必然是在提醒安國,讓他到那家茶室,具體目的一定是百花淨瓶——百花淨瓶藏在紫微山,那麽那間茶室必是能去紫微山的通路,也就只能在逍遙山莊。打開全圖,一切密道的出口,兇宅、糖果店什麽的,這些地方他們大多走過——沒有茶室的痕跡。唯一一個衆人不太熟悉的地方是一處偏僻且久無人住的舊鋪面,密道的出口嵌在那家內室的牆壁上,而安國等人一直不曾選擇從那條路走的原因是羅家兄弟早有告知說那條路現已被封閉。既然能封閉便可以被開啓,看來下一步該是去那裏了。只是這該如何向安國解釋——她曾說她遇吉人相助、說她沒見到主人的真面目,卻不曾對任何人講過,她幾乎能夠确定地推測出,那位神秘的主人,正是他們談之色變的蕭先生。
最終還是決定閉口不言,她只對他們講了自己的推測。“不管是不是陷阱,既然姐姐已經看破茶室的位置,我們就當冒險走上一遭,”安國說,“消滅那人要緊,而且我們也沒多少時間了。”
“可是保險起見,聞簫還是不能現身,”何琴冷靜地說,“我覺得我們可以先去探個虛實,聞簫穿素蟬衣跟着我們——”
“可是我不能……”
“聽我說完,”何琴用手勢制止了想要打斷的安國,“我們三個用照影水變成不會讓人起疑心的人,扮作茶客混進那家茶室,然後,伺機行事。”
“林鐘還是你有法子,”羅睿立即拍手稱快;“可是變誰呢,”無悔卻不無擔憂,“我看那茶室格調清高,估計不是大街上随便拉個人就能去做茶客的。”
“人選其實好辦,”何琴說着不知從哪裏變出一份戶部備案資料,“江城術士人家有上萬戶,任誰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記全。我們此次前行,若那茶室主人有意幫我們我們以怎樣形式出現都無所謂,但若是圈套對方必然出于靈蛇教。這樣一來,我們只需要任意三個相互有關系的,可能出入茶室且死士不會注意到的術士就可以。這樣的人街上一挑一大把,但保險起見我選中的是這幾戶……”
衆人皆誇她想得周到,只是這次貌似又要傷及無辜了。他們潛入目标人家盜來頭發,用照影水變成他們的模樣:何琴和羅睿扮夫妻、無悔是小舅子,安國披素蟬衣跟在後面。按照事先确定好的路線,衆人來到一家叫做“靈璞”的極度不起眼的茶室門前。
“你确定是這兒嗎?”無悔低聲問何琴。
何琴不太确信地說應該是。他們走進布置簡單的廳堂,堂中挂着些漂亮而機巧的小女孩子玩的東西,什麽會變幻顏色的水晶簾、滿天飛舞的紙蝴蝶紙燕子,還有牆邊拉着水車走的小木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