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往事如煙第十節
更新時間2013-4-26 17:16:08 字數:3293
山中的早晨總是伴随着薄薄的霧氣,與聲聲鳥語。
雪還未化盡,陰冷的空氣從窗縫中絲絲透入,給昏暗的屋子添了幾分寒意。
在木門開合的吱呀聲中,古秋連悄然走進,黑色的面具仍覆在他臉上,只有一雙眸子在一片暗昧中隐隐發亮。
“來得真是早啊。”輪椅上的男人從窗邊回頭,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古秋連靜靜看他許久,面無表情道:“你還活着。”
“茍延殘喘而已。”陰萬裏笑笑,“上次見面,你是不是就認出我了?”
古秋連點點頭,神色和語調都淡淡的,“雖然你已面目全非,可我還是能感覺出來。”
“你就和你的老師一樣,即使不用眼睛看這世間的一切,也能夠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陰萬裏微笑。
“聽說你現在的名字,叫陰萬裏?”古秋連勾起嘴角,終于有了一絲表情,“陰萬裏,白千行,這兩個名字,倒也相似。”
“十七年不見。”陰萬裏眼中染了一抹哀傷,“你還是沒怎麽變,可我已經老了。我本該死在十七年前的那一夜,可我卻不甘心,躲躲藏藏活到了現在,卻早已不知活着有何快樂可言,是不是很可笑?”
“不亡以待盡。”古秋連淡淡道,“又有誰不是這樣?”
陰萬裏看了他許久,搖頭苦笑,“不愧是辰月教宗,确然是冷血無情。”
古秋連眼中閃過異樣的情緒,沉默着沒有答話。
“我很後悔。”陰萬裏不再看着他,将目光轉向微微透光的窗紙,眯起雙眼,“小時候我就覺得,皇兄那般軟弱優柔的個性,絕擔負不起一國之君的重任,我也曾想過自己當了皇帝會是怎樣,可卻從未認真地考慮,直到你們出現在我面前。”
“你和白渝行的感情不是很好麽?聖王七年那一年,我剛到天啓不久,常看到你們兄弟二人在一起。”古秋連的笑中帶了一絲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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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月教也曾把感情當做一回事兒麽?”陰萬裏微微有些激動,“當年觊觎太子之位固然是我之錯,可我從未想過置皇兄于險地,操縱了我又妄圖逼死皇兄的,是你們辰月,是雷枯火!”
古秋連仍未動容,“你若即位,白渝行即使活着也是戰戰兢兢,不如死了好。”
陰萬裏聽了他這話,頓時面如死灰。
“……是。”過了許久,他無力地靠在輪椅上,扶着額頭苦笑,“是我的錯,是我太幼稚,是我太自私……”
“你若沒有野心,我們也不會選擇你加以利用。”古秋連道,“不過白渝行應該要感謝你,沒有你給他制造的這一系列災難和絕望,他也成不了今天這個高坐明堂之上的皇帝。”
陰萬裏木然地盯着窗紙,眼睛眨也不眨,仿佛定住了一般。
“你既然後悔了……”古秋連繼續道,“當初又為什麽掙紮着活下來?莫非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不。”陰萬裏沉默了一會兒,緩緩答道,“我沒有什麽心願,我那時候只是……很恨自己,很恨辰月,莫名地覺得自己還不能死,還要做點什麽來彌補這一切。”
“所以你選擇了天羅,忠于白氏皇族的天羅?”古秋連失笑,“你是想讓辰月徹底消失,再也無法對皇室造成威脅?”
“我并不想誅滅辰月,我根本沒有那個力量。”陰萬裏倏然擡起頭盯着他,眼中隐隐有怒火,“何況,我恨的是雷枯火,不是你,也不是古倫俄,關于這一點,我還是分得很清楚,我絕不會害你,也絕不會害白初煙,她可是白氏骨血!”
“真的不是你挑撥靖亭暗害她?”古秋連眸色冷冷。
“不是!”陰萬裏厲聲道。
古秋連看了他幾眼,漠然道:“幾年前百裏櫻發現你還活在世上,怕你威脅皇室,想要借陰桓之手将你殺死。可她也知道你随辰月修習過秘術,普通的法子殺不死你,就偷偷拿了太清宮地窖裏的玄裂短刀。”他輕輕一抖衣袖,一把帶鞘的玄色藤紋匕首從袖中劃出,被他穩穩拿在手上,“陰桓被蘇硯發現動機,他自己當然也會察覺到危險,最後一次去見百裏櫻之前,他将這短刀留給靖亭,也不奇怪。後來百裏櫻向蘇硯要回這把短刀,最終經蘇硯之手還給她的,卻是足以以假亂真的仿制品,天羅中誰會有意這樣做?除了你,我想不出任何人。”
“我留這把玄裂有何用?”陰萬裏慘然笑道,“制作出贗品騙過百裏櫻的人不是我,而是蘇硯自己啊!天羅之中擁有這等制造技藝的人,也只有上三家的蘇家!”
“蘇硯?”古秋連竟微微一怔,“他為何……”
“蘇硯的目标不是辰月,而是我,始終都是我。”陰萬裏慘笑,“所以我才說我活得可笑,即使我醫好了他弟弟的病,他這些年還是沒有一日不想着殺死我,為了山堂的平安,為了二當家能好好活着,他早就想殺死我!将玄裂留在靖亭手裏,只是不想引起我的懷疑,我也一直以為靖亭拿着的才是贗品,以為是蘇硯為了安撫她才仿制了贗品偷偷換走了陰桓留給她的真品。直到白初煙受傷我才知道,蘇硯将贗品給了百裏櫻,真正的玄裂留在山堂,一直等待着殺死我的機會,這幾年他之所以沒有動手,也全是因為二當家與我有些感情,他不忍令二當家寒心而已!”他越說越激動,最後幾乎是喊了出來,情緒到達頂峰之後,反而和緩下來,漸漸透出一股令人絕望的哀傷,“這些年來,我一直以為他是誠心感謝我,誠心庇護我,可是我的身份被你們看破之後,他不敢再冒險留我,竟親自來找我說出了實情……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古秋連有些怔住。
“意味着即便你們不會透露我的身份,他也不會再幫我隐瞞一切了,我在天羅山堂再無立足之地,在這偌大天下也再無容身之處。”陰萬裏朝他笑着,眼中滿是黯然,“今天見過你之後,我就要離開這裏,我這樣一個站都站不起來的殘廢,一個罪孽深重的罪人,離開了這裏,還有什麽活路可言?”說着說着,他又笑出聲來,“不過像我這樣的人,又有什麽資格希求存活呢?我早該死去的,早該死去的不是麽?”
古秋連靜靜看着他,“他要趕走你?他為何不直接殺死你?”
“他會的。”陰萬裏嘆道,“我離開之後,他才好讓別人都以為是我背叛山堂出逃,而後派魇組殺死我,這樣才能萬無一失,不惹人懷疑。”
古秋連閉了閉眼睛,沉默不語。
“蘇硯他就是這樣的人,為了決心要保護的東西,可以犧牲其他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陰萬裏苦笑,“我身體一直不好,也再撐不了幾年,早死晚死,也是一樣。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想知道。”
“什麽?”
“你為何從十幾歲開始就總戴着面具?”陰萬裏認真看着他的臉,“我記得你小時候長得很是清秀,可是最後那幾年,你只要踏出天墟就會戴上面具,我幾乎都忘記你長什麽樣子了。”
古秋連默然看着他,一雙眼仍如古井之水,平靜無波。
“若是不能告訴我也罷。”陰萬裏無奈笑了笑。
“你都是一個将死之人了,我還有什麽好瞞你的?”古秋連淡淡道。
他輕輕擡手,解下了那張戴了十七年的面具。
第一縷金色的陽光從窗紙透入,照在他的臉上,一如十七年前,他在混亂的天啓城等了一夜,呆呆看着遠處熊熊燃燒的天墟,直到第一縷曙光降臨天啓。
這張臉精美絕倫,沒有任何瑕疵,在微微日光下看來,更顯得神聖不可侵犯,美得不像是世間之物。
陰萬裏呆住了,卻不是因為他的美貌。
而是因為這張臉實在太像一個人,一個他只在畫像上見過的人。
“古……風塵?”陰萬裏喃喃道。
“你還記得古風塵?”古秋連微微笑着,“不錯,他是我的父親,我之所以姓古,不是因為老師賜姓,而是因為我的父親姓古。”
“那你母親……”
“羽族皇後雲容。”古秋連淡淡道,“傳聞都是真的,古風塵的确和雲容有私情,甚至還有了我這個私生子。他是羽族的罪人,被燒死在神木上,老師可憐我無處可去,才将我收歸門下。”
陰萬裏愣着說不出話來。
“小時候還沒有什麽,只不過我越長大,相貌就越像他,為了不被人發現身世,只好戴上面具。”古秋連微微擡起頭,看着窗外的天光,“他是皇極經天派的創始人,是世上最偉大的星象師和算學家,可以預知一切,卻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
“因為他太自以為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古秋連嘲諷般笑了笑,“羽族當然不會甘心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最終殺死了他,雲容也不會冒險收留我這個私生子,老師只好帶我到天啓隐藏起來,直到聖王十四年。”
他又輕輕擡手,将面具戴好,微微笑道:“這個秘密就讓它塵封下去吧,否則對古風塵,對羽族皇室,甚至對辰月教都不好……現在你可滿足了?”
陰萬裏慢慢從震顫中恢複過來,咽了咽唾沫,苦笑着點點頭,“……太像了。”
“只是長得像而已。”古秋連眯起眼笑了笑,“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你能多活這十七年,也并非毫無意義,今後無論如何,還請好自為之。”
陰萬裏低垂眼簾,掩去眸中複雜神色,低聲道:“好,不論生死,我不會再自暴自棄就是,接下來的時間,我會好好珍惜。”
古秋連離去之前最後笑了一下,眼中卻哀哀沒有什麽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