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沙城繁華,堡壘固若金湯,一切貧窮困苦被隔絕在外,仿若地獄中的天堂。

我靜靜地立在原地,遙望着城牆上無數冰冷的箭弦。最開始的那份義憤填膺此刻已漸漸平息,我甚至感到奇怪,剛剛那股沖動究竟從何而來。

他們都說我是神獸,好吧,如果我真的是那“得造化之神力”的神奇物種,就讓一個巨雷從天而降吧!劈了那城牆,燒焦那梁柱,順帶着将那些肮髒的殺人利器通通埋葬!

我誠心誠意祈禱一番,然後擡頭望天,金燦燦的太陽當空照,萬裏無雲,天氣晴好。

“放——”

傳令官的聲音再次響起,而我卻無能為力。

沒辦法,總不能單槍匹馬地沖上去當人體肉牆吧?教官說過,無論何時都要先保護好自己,舍己為人萬萬不可,舍生取義都是浮雲,唯有好好活着才是王道。

我默默轉身,實在不想看到萬箭穿心的人間慘劇,卻并沒有注意到,那漸漸陰沉下來的天色。

騎着馬走下山坡,心裏有些難過。

起風了。

我繼續往前走,不想聽到那可怖的破空之聲。

風勢漸大,地上的沙塵被卷起,遠處有旗杆倒下。

唉,我垂頭嘆氣。

天地驟然變色,不久前還蔚藍明澈的天空此時已是黑雲壓頂,狂風呼號,一切聲音都被湮沒,根基不穩的草木被連根拔起。

可憐的人們啊!身上涼飕飕的,我裹緊袍子,閉上眼,再次為他們祈禱。

然而我的禱文才念了一半,身後突然啪嚓一聲巨響,眼前電光閃爍。我被吓得抖了抖,愣了半秒才緩緩回頭,卻為眼前景象所震,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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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九天之外一道有二十人合抱之粗的巨型閃電,正不偏不倚地劈在那放箭的城頭,光柱散發着迫人的寒氣,如吞雲吐霧的憤怒白龍,自滾滾黑雲中俯沖直下,銀光耀眼奪目,伴随着隆隆轟鳴,仿佛盤古開天。

傾盆大雨兜頭而下,電光再現,如神王之劍,直刺城門梁柱,所到之處,火焰燃起,焦黑的木土潰散坍塌,城牆搖搖欲墜。

轟隆——

終于,百年堡壘毀于一旦,塵土飛揚間,前一刻還耀武揚威的守城将軍紛紛丢盔棄甲,狼狽不堪。那射出的箭雨還沒到達城下的流民便已然被狂風卷走,跌得七零八落。雨勢漸大,洗盡了血腥污垢,幹淨的青石橫七豎八地倒了滿地,再不見弓矢長戟……

“神獸顯靈了!”

大雨來得快去得急,只片刻功夫便雲開霧散,豔陽高照。就在我好不容易合上嘴,緩過神來的時候,突然一個渾身濕透的婦人高呼一聲,跪倒在我面前。

“神獸顯靈了!”

“神獸顯靈了!”

越來越多的人從各個角落裏聚集過來,匍匐着,臉上帶着虔誠而恭敬的神情。很快的,便有黑壓壓一片人膜拜在我的馬前。

咦?這些人為什麽來拜我?

我驚悚地往後退了退,而那跪在地上的衆人又匍匐着往前跟了跟。

“娘,為什麽那個漂亮得像仙女一樣的姐姐沒被雨淋濕?”有稚嫩的童音在身邊響起。

“不許亂說話!那是神獸大人,是來救我們的!”一旁的婦人壓低了嗓音警告着孩子。

我聽了那對母子的對話,才後知後覺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是啊,下了那麽大的雨,身上竟然沒有一處被打濕,不被懷疑才怪!

我似是想到了什麽,猛地擡頭,難以置信地看着不遠處,剛剛還屹立着威武城牆的地方此時已俨然一片廢墟。

我擡起手擦擦額頭上的冷汗。

這……這應該不是我幹的吧?

城牆已倒,沙城的街衢永巷盡顯無遺。靠近城門的攤販們都愕然地看着這邊,一個吃糖葫蘆的小兒嘴裏還咬着半顆山楂果,呆若木雞。

而廢墟中土石松動,漸有士兵罵罵咧咧地爬了出來。我不由松了口氣,好在沒死人,不然這報應豈不是又要反彈到我的頭上!正當我欲将視線收回,卻突然注意到一個剛剛從瓦礫中站起的人。

那人一身錦袍已被糟蹋得看不出顏色,但他只是略微彈了彈袖口的泥污,便負手站在廢墟之上,身旁漸有随從聚攏,恭敬地遞上絲帕給那人擦臉,其餘人等皆俯首待命,不敢有半分逾越。

我好奇地看着他,隐隐覺得他身上的氣勢不同于普通的将軍,不料他這時恰巧也擡起頭,向我這邊看來。

心突然撲通一聲,竟覺得周身流過一股陰寒。

幽幽的目光掃過來,沒有一絲漣漪,像絕望而沉寂的水潭,帶着狠戾的氣息,讓人覺得危險而不敢靠近。

身下的馬兒不安地刨了刨蹄子,我與那人長久地對視着,隔着一片人海,滿目狼藉。

“神獸大人!請醫治我受傷的姐姐吧!”

“神獸大人!救救我死去的爹……”

一聲聲祈求中,我驀然驚醒,遂撥轉馬頭飛快向來的方向逃竄,但我知道身後始終有兩道犀利的目光糾纏着我,如影随形。

“呦,小美人,怎麽這樣急惶惶的,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妙妙仙人的馬車珊珊而來,妖男挑起窗簾打量我一番,柳眉微揚。

“我把沙城的城牆給拿雷劈了。”我低頭仔細研究着手中的馬缰繩,幹巴巴地回答。

妖男的笑容一僵,與上川遲對視一眼。

“而且那些難民都圍在我面前高呼神獸,我想……嗯……”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官府的人應該已經知道我的行蹤了……”

“殿下,前面有埋伏!”薛影的聲音此刻從前面傳來。

我心道這些人速度還真快,不禁懊惱地向上吹了吹劉海,暗暗握住匕首,提高戒備。

上川遲探身向前,打起車帳向四周看了看,俊俏的小臉蛋此時看去格外肅穆威嚴。

“唉,我說什麽來着!跟着這個惹禍精便沒有安生日子,你卻不聽為師的話!”上川遲剛剛縮進車廂,腦袋上就挨了妖男一扇子。而那妖男仍是不解氣地盯着自己的愛徒,捶胸頓足。

“我和你們分開走,那些人只是沖着我來的。”我鎮定地揚了揚馬鞭,準備和他們分道而行,然而剛一出手,鞭子未落卻自後被人攔住,我回過頭正看到上川遲一張笑臉,雙眸晶亮。

“媳婦,我們怎麽忍心讓你一個人呢,是不是啊,師傅?”說着還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怄氣的妖男,那嬉笑的神情全然沒有了王子的風範,玄武村的傻小子阿呆光輝再現。

妖男扇子一打,翻了個白眼,裝模作樣地咳了幾聲。

“師傅……”上川遲搖着妖男的胳膊,竟然撒起嬌來,全然不顧四周漸漸靠近的數十道人影。

我懶得再管車廂內猶自糾結的師徒,只是屏氣凝神,謹慎地看着周圍的黑衣人。這些黑衣人紛紛抽出雪亮的大刀,隊形齊整,彼此配合默契,一看便知訓練有素。我突然想起了那日在山谷和雲弄遇襲,那時圍攻我們的好像也是這些黑衣人。

如果不是他們,雲弄便不會受傷,如果雲弄沒受傷也就不會不敵二王子,以至于如今下落不明……

我想到這裏,突然心中萌起一股恨意,微微眯起雙眼,右手抽出袖中的匕首緊緊握住,左手暗自摸出三只飛镖。

馬車緩緩前行,漸入包圍圈,我的手微微一動,剛要将飛镖朝最近的三人擲出,卻突然覺得手腕一緊,側頭看去,才發現不知何時,那薛面癱已然行至我身邊。

“做什麽?”我掙了半天也沒掙脫他的手,目光一凜,匕首橫出。

薛面癱依舊一副死人表情,側頭躲過了匕首,瞥了我一眼淡淡道:“不能讓你壞了殿下的計劃。”然後緊緊抓着我的手腕不放。

而就在這時,我發現他身後有四個黑衣人合攻而上,直取他身後要害,但他仍沒有絲毫反應。

那一刻,心底有些邪惡的念頭冒出來,看着那四個黑衣人手中的長而亮的霍霍大刀,我睜大雙眼,心中竟然有些蠢蠢欲動的期盼。

就在那四個黑衣人尖刀要刺入他後背時,只聽他低聲說了句“抓緊了!”,然後馬鞭一揚,如出洞靈蛇,将那四人的鋼刀一并卷了去,抛向半空,而那鞭子的去勢沒有絲毫減弱,直接揮向馬車轅,緊緊纏住。

我目光一黯,大嘆可惜,竟想不到這面癱還有兩下子。

這時聽到妖男在車廂裏輕笑一聲:“薛石頭,一百年了,想不到你腿腳還那麽利索!”

他話音未落,周圍數十黑衣人又齊齊攻上,然而就在此時,我覺得周身一輕,仿佛瞬間騰空而起。

正準備合圍的黑衣人突然停下了攻勢,停頓了幾秒鐘,面面相觑。而我們卻徑直從他們的包圍圈中穿了過去,仿佛風過樹林。待我們走遠,那些人仍原地四下張望,似乎根本看不到我們的行蹤。

我眼前掠過無數雲霧房屋,形形□的人影在眼前快速閃過,似乎所有感官都同時失靈,唯一的知覺便是那薛面癱緊緊抓着我的手腕。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覺得身子一頓,一切感官又瞬間複蘇,定睛看去,才發現我們已停在沙城中,一條偏僻的小巷裏。

薛面癱終于放開了手,卻直接走到車廂旁,不冷不熱地對妖男說:“下次再施隐術的時候記得提醒一下,否則落下什麽不該落的人可就不能怪我了。”說罷,目光若有若無地向我這邊飄來。

妖男也不理會面癱的話,只是伸了個懶腰大呼靈力耗損,肚子餓得難受,然後媚眼一瞥,精光乍現,扒住窗框向窗外遙望。

“遲兒,快去給為師買兩個糖餅過來!”妖男目不轉睛地盯着巷子口的一處餅攤,口水直流。

“我去。”薛面癱搶先回答。

“才不要你!讓我家遲兒去!”妖男不依。

“薛先生……”

“殿下,這沙城中到處都是二王子的人,您還是盡量少在外面露面,以防萬一。”

妖男一聽這話,細眼圓瞪,怒道:“有我妙妙仙人給你們加了幻化容貌之術,一天之內就是你親娘老子都認不出你,怕什麽?”

“你以為這世上只有你一人懂得幻化之術?要是二王子的師傅在這城中怎麽辦?”

“哈!哈!”妖男狂妄地仰天幹笑兩聲,扇子一打,擺出一副高傲的孔雀造型,“小小一個明三還有能耐破了我的仙術不成?”

這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上川遲翹着退坐在車裏,無聊地打了個還欠。

我無語地看着那争得面紅耳赤的兩人,再次有了向他們潑馬糞的沖動。此時的肚子已經是咕咕叫個不停,我摸了摸口袋,還剩幾個銅板,于是自己向那餅攤走去。

餅攤老板看起來心情格外好,嘴角咧得合不攏,我問他有什麽好事,他喜滋滋地說,現在街上盛傳神獸顯靈,怕是國師要回來了。

“國師?是雲弄嗎?”我遞給他錢,不動聲色地詢問。

“是呀!就是我們的國師,心懷百姓的雲弄大人!”餅攤老板眉飛色舞。

“雲弄不是死了嗎?況且這神獸顯靈又與雲弄有什麽關系?”我更加奇怪。

“咦?姑娘難道沒聽說過坊間的傳聞嗎?”餅攤老板反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一邊麻利地将一打糖餅幫我包好。

“什麽傳聞?”我接過糖餅。

“就是那百年前的傳聞啊!就是那從宮中流出的傳聞!傳說百年前讓神獸幻化的,不是任何一個王子,而恰是那國師雲弄啊!”

番外 淩兒(上)

番外淩兒(上)

聽宮裏的人說,每一只神獸都是自花中降生的。而我出生的那一天,恰逢雪淩花十年一開的人間盛況。

那是一個安寧的清晨,平靜的天華湖倒映着天邊豔麗的雲霞,遠遠看去像女娲補天不慎落入凡間的彩石,泛着瑪瑙般的光暈。整個王都還籠罩在一片淡淡的白色晨霧之中,大大小小的街衢兩旁,是用魔法移植的雪淩花樹,消沉了十年的枝幹在風中微微輕顫,像是迫不及待地想展現那一觸即發的絢爛。

在這片國度,普通的百姓壽命大多只有七八十年,所以有人終其一生也只能目睹幾次雪淩花盛開的奇景。也正是因為這樣,王都中的人們都很早起來,紛紛湧向街道,尋個好位置,帶着期盼的目光,等待花開的時刻。

然而這一次,雪淩花卻遲遲不開。

待到日上三竿,那蔥茏的樹木仍沒有一絲開花的跡象。人們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懷疑是不是宮裏的占蔔師算錯了日子,誤報了雪淩花盛開的時間。

夕陽西下,街上還在堅持的人已為數不多,大部分民衆都回歸了自己的崗位,打鐵的打鐵,開店的開店,繁華的的王都熙攘熱鬧,和任何一個普通的日子無異。

因此,當第一朵銀白色花瓣在夜晚的風中悄悄舒展時,竟然誰也沒有注意到。

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在無意間擡頭,向上瞥了眼那寂寥的樹冠,然而只是那麽一眼,便呆愣當場。随即目光緩緩向街道更深處移去,原來,不知何時,整個王都的上空,竟已成一片茫茫的銀白色花海。

雪淩花開,開花即敗。紛紛花雨揚了滿天滿地,萬家燈火中,人們陶醉在夢一樣的景色裏,發出輕輕的嘆息。

子時,天邊湧起紫色霞光,如夜神緩緩張開的披風,滑過蒼穹的一角,遮住神秘的容顏。

王宮裏傳來一聲聲通牒傳報之聲。

朱門外,月影蒙胧,王與衆王子及妃嫔仍在禦園賞花。落花如雨襯得美人羞醉,歡聲笑語之間推杯換盞,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然而在衆人聽到那通傳的消息之後,這一幅天倫之樂的美好畫面卻驟然靜止,平和的外表下是各懷心思的琢磨與盤算:

蒼翠山頂,萬年雪淩花樹綻放奇葩,有神獸自花中降世。

距上一代神獸消逝已近三百年,王已衰老,只是朽木殘燭勉強支撐。新的神獸降世之後,引得全國上下一片沸騰,因為這不僅僅意味着天神的聖光再次眷顧,還意味着一個敏感的政治話題——

新王誕生,改朝換代。

于是,當我從雪淩花中蘇醒,第一次睜開眼看這個世界的時候,入眼的是蒼翠山下,三拜九叩的王宮子弟和滿朝文武。山呼之聲浩蕩起伏,就連處于這個國家權力頂峰的王,也在仆從的攙扶下,慢慢走到我面前,向我俯首行禮。

我的目光越過老王頭上泛着冷色金屬光澤的王冠,不知不覺中被一雙溫柔卻深邃的眼眸吸引。

那人站在王身後的左手邊,身材高挑,白色的連帽披風将頭也罩住,長長地拖在地面,氣質神秘而柔和。他手中握了一柄銀色手杖,杖頂的黑曜石隐隐散發着寂寞的光,亦如主人美麗的眼睛。

“國師,現在請為神獸祈福。”老王用他那年邁的聲音說道。

那一身白袍的人慢慢走上前,向我微微颔首,我的目光一刻也無法從他身上離開。只見他将手中銀杖在我面前輕輕一揮,劃過優美的弧線。簌簌銀光像細碎的小雪花,從杖頂冒出,漸漸在我面前形成一幕光簾。

溫暖的光輕輕将我籠罩,那初生的寒冷也從身上退去,我站起身,閉上眼睛,只聽到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在緩緩呢喃着祈禱文。天地間一片肅靜,蒼翠山頂的雲像仙界的霧,我微眯起眼,看到一張俊雅的面容。

“最後,我以國師的身份,遵從神的旨意,賜名你為雪淩。請你庇佑這裏的人民,守護這片國土。”

光幕消失,人們再次山呼,向我頂禮膜拜。

而從那一刻開始,我便有了自己的名字:

雪淩。

我覺得,這大概是因為我從雪淩花中降生的緣故吧。一想到這裏我不由暗自慶幸,還好沒有從別的什麽奇怪的花中出生,如果是芙蓉,百合,菊花什麽的……唔,那就不好聽了。

很快我就被接到了王宮,在專門供奉神獸的宮殿裏生活。因為我的到來,這座宮殿的名字便改為雪淩殿。

雪淩殿是王都中最高的建築之一,其高度僅次于王的金宮,漢白玉為主要建築原料,遠遠望去像冰雕雪刻,在陽光下閃耀着聖潔的光芒。殿的最高處是潇雨閣,站在上面可以遠遠看到王宮外碧色的天華湖,俯瞰整個王都。

宮裏的人說,等我長到一百歲的時候,就可以感受到王者之氣,到時候便會幻化成人,與王行神聖之禮,共同管理國家。

我沒仔細打聽過那神聖之禮究竟是何物什,對誰是未來的王也沒有太多興趣,心心念念的只是何時才能變成人。

就這樣,我在雪淩殿靜靜地等待,等待我一百歲的壽辰。

宮殿裏的人大都對我畢恭畢敬,尤其是幾位王子,更是對我殷勤至極,但有兩個人例外:二王子上川連和七王子上川遲。

那天我在雪淩殿外的紅蓮池畔小憩,沒留意有人靠近,等我察覺時那人已經走到我面前,有些粗暴地扳起我的頭,左右看了看。他的手很冰,用的力道很大,捏得我颚骨生疼。

“哼,不過就是頭畜生,我倒不信,上川家的命運倒要讓你來掌握!”那人語氣陰冷,輕蔑地瞥了我一眼,将我踢了個跟頭。

我暈暈乎乎地原地滾了幾滾,想要站起來,卻又被他踩住脖子,按倒在地。我不停地掙紮,覺得脖子就要被他踩斷,而他似乎還不滿足,又俯下身抓起我頭上的鬃毛,逼着我擡頭看向他。

“神獸選王?”他如刀似劍的兩道目光在我臉上逡巡,冷笑一聲,“荒唐!難道你選個路邊的乞丐做王,我們也要俯首帖耳,将上川氏的江山拱手奉上?”

“二殿下,神獸乃萬物之靈,您這樣對它……不怕日後遭報?”身後有随從怯怯提醒,卻被二王子淩厲的目光一掃,吓得退了回去。

“遭報?哈哈,我倒要看看會有怎樣的報應!”二王子手上的力道加重,臉又湊近了些,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好好記着我,上川連,記着我這張臉,我要你畏懼于我,臣服于我,我要讓你知道,這裏誰才是主人!”

我被他弄得很疼,眼睛裏滲出淚花。但我很聽話地看着他,如他所願,好好記住了那張臉。

那張原本英俊,卻因有太多的戾氣而顯得有些扭曲變态。

嗯,以後再見到這個人一定要繞道而行,能躲多遠便躲多遠。

“二哥!父王叫你過去。”

正當我被那二王子踩得快背過氣去,突然從一旁大樹後,探出一張俊俏的小臉蛋。晶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我們這邊,瘦小的身形看起來只有十歲孩童的模樣,幾乎完全被樹幹擋住。

這是王最小的兒子上川遲,雖然很得老王寵愛,卻因母族勢力弱小而受幾位哥哥的排擠。

上川連微微蹙眉,眼中閃過一抹陰郁,終于擡起腳将我放開,大袖一揮快步離去。

待上川連走遠,小王子才從樹後面跑過來,将我扶起來,仔細查看我脖子上有沒有受傷。他稚嫩的小手輕輕撫過我身上的瘀青,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起來很悲傷,他将我摟在懷裏,自言自語道:

“等長大了,就不會被人欺負了……”

也不知道這話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他自己。

從那以後,宮裏的人盛傳:

雪淩神獸最畏懼的人是二王子,最喜歡的人是七王子。只怕這未來的王就要在這兩位殿下中産生。

也正是因為這個謠言,本來會時常來找我玩耍的上川遲便不敢再輕易靠近我,只是在寂寞難過時,遠遠站在雪淩殿外空曠的長廊中,長久地向我這邊凝望。

果然,在那謠言後不久,金宮裏傳來老王暴怒的消息。據說是在七王子的茶點中發現了劇毒,如果不是身邊的小丫鬟饞嘴偷吃毒發身亡,今日死的人便是上川遲本人了。王下令嚴查此事,但沒過多久這件事便不了了之,随便抓了個無關緊要的替罪羊,而風燭殘年的老王面對朝中強勢的各股勢力,也只能無奈妥協。

而有關謠傳本身,事實上他們只說對了四分之一。

首先,我并不畏懼二王子,只是讨厭他而已。

其次,我雖然很喜歡小王子,但他并不是我最喜歡的人。

人家都說女人心海底針,但誰又能猜到一只整天百無聊賴無所事事的神獸心裏面想着什麽?

人們只知道我每天中午都喜歡跑到潇雨閣上望風,卻并不知道,一向懼寒的神獸不論風吹雨淋地跑到全王都最高的地方,只是為了遠遠看一眼下朝經過的他,那日為我祈福的人。國師雲弄,主管宗教禮祀,象征着世俗的神權。王最信任的人。

雲弄是在我出生二十年前來王都的,不僅法力高深國之無敵,還頭腦冷靜待人和善,身處于政治漩渦之中依然能潔身自保,深受王的倚重。

他是宮裏的女人談論最多的,每當王有事召他進宮,那些婢女都會想方設法地靠近他,或許摔個捧盒,或許絆個石子,纖腰一擺弱柳扶風,運氣好的便會得來國師大人擡手一扶,然後幾天幾夜心神恍惚。

相傳,論品貌,論才學,這舉國上下唯一能與雲弄分庭抗禮的便是大王子,上川近。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大王子卻并不得王的寵愛,甚至有傳聞說大王子近并不是王的親生兒子。因此大王子郁郁不得志,從此遠離政治中心,出宮雲游天下,近二十年杳無音信。

說來也巧,正是在大王子離去之後,雲弄才來到王都。兩個人同樣是出衆的翩翩佳公子,而雲弄相比于高高在上的王子殿下,更加平易近人,可以說滿足了一切閨中女子的夢想。

就這樣,我每天都站在雪淩殿最高處,風雨無阻,只期盼着那出塵絕世的白衣男子能夠不經意間回頭,沖我溫柔一笑。

這一站,便是五十年。

我的身體漸漸長大,頭上也慢慢長出了靈角,四肢修長,毛色雪白,周身散發着柔和的銀光。

人們都說雪淩獸是有史以來最美的神獸,它的眼睛碧藍清澈,像天華湖裏的水,柔和而聖潔。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如傳說中那樣美麗,不過說我的眼睛像天華湖裏的水倒是極有可能,畢竟為了看雲弄,守望那片湖水整整五十年,怎麽說也要受點影響。

這五十年中,王朝中的黨派之争愈發猖狂,王的幾個兒子鬥得你死我活,每一派都想把雲弄争取到自己的陣營中,而雲弄卻依然與每一個王子保持距離,獨善其身。

王的統治風雨飄搖,

終于,雪淩五十一年,王病危。

國師雲弄受王命之托移居宮內,用魔法為王治療,并全權負責王的飲食起居,住紫英殿內,位于金宮與雪淩殿之間。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還在靈臺祈禱,當時激動地差點沒從上面大頭朝下地栽下來,吓得一群仆從驚慌失措。

雖然我知道這樣想有點不太厚道,但我還是很開心,并誠心希望王可以病得再久一點。

雪淩殿與紫英殿之間只隔着一片紅蓮池,離得很近。朵朵紅蓮綻放在碧水之上,像最瑰美的畫卷。

雲弄喜靜,常常屏退了婢侍,一個人站在池邊賞蓮。我總是躲在角落裏偷偷看他。白袍如昔,長長的黑發并未束起,只是用一根發簪将部分頭發挽起,大部分的墨色發絲閑适地披散着,如流動的黑瀑,飄逸若仙。

他的眉眼很溫柔,嘴邊總是帶着隐隐的笑意,線條柔和的側臉在陽光中暈出淡淡的光,仿佛只要與這個人簡單對視一眼,便覺得整顆心都暖了起來。

他不會也是一只神獸變的吧!

我常常這樣想。

因為總是忍不住跑來看他,終于有一次不小心被他發現了。

那是一個靜谧的夜,繁星鋪了滿天,王都似乎被籠進一張夢幻的網,雪淩殿的聖潔之光也仿佛滲進了人們的夢鄉。

夜深了,我卻在寝宮中睡不安穩,似乎自遙遠的夜空中聽到美妙的笛音。我起身循着那聲音走過去,卻不知不覺來到蓮花池畔。

王宮中大部分燈火已經熄滅,淡泊的月色映着那人俊美的容顏。他手中執一木笛閉眼吹奏,眉間微微蹙起,似乎心中煩亂

我出神地聽着他的曲子,那平緩和煦的旋律中卻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在暗暗流淌,似乎充滿了壓抑,痛苦,和無奈……

陡然一聲銳響,刺耳的笛音劃破長夜。我的心猛然一驚,卻看到他突然睜開眼睛。

那不再是平日裏溫柔的黑眸,而是一雙冰藍色的瞳!

我被他的樣子吓得後退,想轉身逃跑。不料他卻身子一晃,暈倒在地。

我遲疑着走過去,探了探他的呼吸,正準備跑出去叫人過來,卻驚奇地發現自他的食指處冒出一小團淡淡的光,于是好奇地湊過去聞了聞……

鼻子剛剛碰到那光團,便突然覺得有一種力量流入體內,緊接着,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

我看到月色下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一點點縮小,身上的白色絨毛緩緩褪去,長着蹄子的四肢也漸漸發生變化,變為潔白的手臂和修長的雙腿……

待一切變化停止,我不敢相信地低頭看自己,一身翩翩的白衣。

怔冷之際,雲弄也醒轉過來,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你是……”他的眼中有些迷惑。

最初的驚訝已經過去,我俯身湊過去看他,從未像今天這樣靠近過他,以人的身份,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草藥味……

那時的我太過激動,甚至沒來得及多想為何神獸未滿百歲便會變幻為人,也沒來得及多想普天之下除了王者之氣還會有什麽法術能讓神獸化為女體。

我那時只知道,我的世界從不曾像今夜這般璀璨絢麗。

我支着下巴歪頭看他,眨眨眼,綻開一個最燦爛的笑容。

“我是淩兒……雪淩花的淩,雪淩獸的淩,雪淩殿的淩,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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