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晚宴還沒有結束,我便回到了神殿。
從金宮到神殿有一段距離,我因為有些微醉,體力不支,便沒有用幻術,而是直接腳踏實地用兩條腿走回去。
發鬏十五提着個小燈籠來接我,我們一高一矮兩條人影,在張燈結彩的王宮裏一飄一飄地往前晃,乍眼一瞧人家還以為是兩道鬼影。
“大人,您今晚的靈氣有點不穩。”
“嗯……可能是吃撐了。”我安撫地拍了拍發鬏的腦袋。
“您這是往哪裏走?神殿在這邊……”
“噓——別出聲!”
醉意霎時去了三分,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沉重憋悶,而且壓抑。我皺皺眉,望着前面的一座宮殿,不禁眯起眼睛,“那是什麽地方?”
發鬏順着我指的方向看了看,道:“據說那裏住着王的貴客,好像是什麽西州侯的千金,曾助王軍渡過大劫。”
“哦。”我呆呆地望了那宮殿一會兒,才讪讪地往回走。
“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我想了想,又确認性地重複道,“沒什麽。”
但我騙不了自己,那種感覺好像是……要窒息一樣……
嗯,神獸果真不是适合喝酒的動物。
我心情有些煩悶,按着記憶中的位置走到神殿的地下室,挖出了一個落滿灰塵的小水晶盒。
當初作為雪淩獸時閑得實在無聊,便趁夜裏潛入了通絕嶺,在水裏捉了一只夜魇獸回來,然後将它封印在盒子裏。夜魇獸可以給在它面前的人展現出最渴望的人或事,有時我想見他了便把它放出來,即便知道那只是幻象,也會沉醉其中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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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着那盒子用力吹了吹,一層厚厚的灰被我吹起來,嗆得我直咳嗽。想不到過了一百年,這家夥還活得這麽頑強。
夜魇獸最是欺軟怕硬,想當初我靈力被封險些命喪它口。可是此時此刻,我剛一打開水晶盒子,一個藍色的小光團便滾了出來,半透明的肉乎乎小觸角緩慢而柔韌地在地面上舒展開,八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我,怯怯的有些懼意,見我目光掃向它,還有些害羞地用四只柔軟無骨的觸角半遮住眼睛。
我冷冷哼了一聲,抓起身邊一個千年老靈芝就沖它砸了過去,忍不住罵道:“不要臉的老觸角怪,都一大把年紀了還在這裏裝可愛,看我不把你變大攪碎,然後分給小發鬏們做爆炒章魚須!”
這個威脅果真奏效,夜魇獸渾身打了個機靈,直勾勾地看了我幾秒鐘,然後幾十只觸角非常利落地倒換着,無聲無息地圍着我繞了一圈,八只黑眼睛審視地上下打量我。
“看什麽看!不認識主人了?”
夜魇獸仿佛被瞬間冰凍,呆立片刻,似乎在吃驚,緊接着便步伐整齊地向後退去,直到退到大門邊,渾身抽搐地用觸角去拉門闩。
我劈了一個淩空光斬過去,它觸角一縮,卻還是慢了一拍,邊緣有些燒焦。于是氣急敗壞地張牙舞爪一陣,默默蹲到角落裏去背對着我,将自己縮成一團。
“小烏……”
它不理我。
“小烏……其實我很想你……”
它的一只觸角難以察覺地動了動。
“也很想他……”我抱着膝蓋坐在地上,任憑衣裙沾滿灰塵。
夜魇獸身子扭了扭,似是想轉過來對着我,卻又固執地忍住,結果把身體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形狀。
“我今天有點難過,但我知道……我沒資格。只是一只獸啊……就像你一樣,我喜歡你,但又怎麽可能愛上你呢?對不對?”
夜魇獸此時已經慢慢爬回我身邊,我将手放在它的頭上,它亮晶晶的眼睛黯了黯,幾只觸角溫柔地纏在我的手上,泛着淡淡的藍光。
“讓我看看他,好嗎?”我看着那八只黑漆漆的眼,覺得眼前有些朦胧。
黑暗的地下室裏,突然吹起一陣清風,将我的發梢卷起,小烏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幾近消失,而與此同時,雜亂的儲物室一點一點從眼前淡化,轉而變為一片寂靜的樹林。
天空飄着輕盈的雪花,無聲地落在他連帽的白色披風上,他仿佛聽到了我的腳步聲,轉過身來,深邃的黑眸有如他手中銀杖頂端的黑曜石,高貴而華美,卻也寂寞。
“淩兒。”他對我溫和地笑,将披風解下,走過來将它披在我的身上,“這麽冷的天還自己往外跑,回頭又要着涼了……”
他身上有淡淡的草藥香,我将頭靠在他溫暖的懷裏,低頭的瞬間,卻詫異地看見四只馬蹄。
不對!我是人!我是人!我不是動物!
我驚恐地向後退去,眼睜睜看着雪地裏留下一串串蹄形的腳印,與他挺拔的身影映在一起,看起來格外諷刺。
冷風刮過我的臉,刀割般的疼。
突然之間,一切寒冷消失,我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那麽讓人安心。夜色很黑,甚至連月亮也被雲遮住,我回頭望向他,看到他緊緊握住我的手,雙眸漆黑如夜。
“怎麽了?手抖得這樣厲害?”
我緩緩舒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喃喃道:“你回來了……”
小烏的幻境做的越來越好了,竟然可以如此真實。
我甚至可以聽見他穩健的心跳。
“你回來了……真好……”
他的手輕輕撫過我的頭,将我一把抱起來,慢慢地走。
要是這樣的夢境可以一直持續下去該多好啊,我将頭往他懷裏埋了埋,情不自禁地微笑。
“你回來了……真好,雲……”
隐約覺得抱着我的手臂忽地一緊,勒得我有些疼,然而醉意襲來,我卻再也無法集中精神享受這美好的夢境,只能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任憑自己迷失在這無邊的夜色中。
第二天天不亮,便被發鬏們喚醒。我揉了揉眼睛,有些納悶地看了看自己的床,“我怎麽睡這裏了?”
發鬏四十一正在給我準備洗漱用具,順口答道:“昨天大人在地下室睡着了,是王親自将您抱回來的。”
“上川近嗎?”我揉揉太陽穴,覺得頭有點疼。
“您怎麽還能直呼王的名諱呢?”發鬏四十一嚴肅地皺眉,“今天行禮之後,王便正式登基了!”
“現在什麽時辰?”
“寅時一刻,卯時就要登祭壇禮拜天地,所以您要抓緊時間。”發鬏十九不容分說地将我按在梳妝臺前,這家夥自恃當時在天牢裏救了我一命,現在整日對我指手畫腳,活像一老媽子。
“不就是拖到臺子上被戳一下,用的着這麽麻煩麽?”我一看到案臺上擺得滿滿的各種頭飾就兩眼發直,覺得在島上所見過的刑具也不過如此。“只是一只獸而已,又不是王後大婚。”
“怎麽扯上王後了?”發鬏十九狐疑地瞥了我一眼,手上一用力,扯起我的一撮頭發用力向上盤。
“呵呵,随便一個比喻。”我有些心虛地垂下頭。
“不過神聖之禮之後應該就是王後冊封了吧,以前都是這個程序的。”
我悶頭不說話,這時發鬏十五推門而入,後面跟着一衆捧着衣服的發鬏們。
“今天觀禮的人可是有史以來最多的一次,現在祭壇下面的人都已經擠到天華湖邊了!”
“畢竟距離上一次神聖之禮已經有九百多年了,也難怪人們興奮。”
我一聽這話,忍不住皺眉,起身走到窗邊,将窗子推開一道縫向外張望,當下覺得渾身僵硬,原地晃了一晃。
“不是限制了人員名額了嗎?怎麽多出這麽多人?”
“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難保沒有見縫插針的。”發鬏十五狀似無奈地搖頭嘆氣,可眼睛裏卻幸災樂禍地閃着光。
“有那麽好看麽……”我無力地撫額坐回屋,突然想起什麽,擡起頭有些緊張地望向發鬏十九,“那個,沒有什麽東西擋着嗎?就衆目睽睽地?”
發鬏十九細細的小眉毛微微一挑,剛要答話,門外突然有腳步聲響起。
“誰這麽無禮,來神殿居然都不通報?”發鬏十五一改剛剛的調皮神态,目光一斂,擡手利落地在殿門外加了層隔離罩,然後皺着眉頭快速走了出去。
“怎麽,連本王的駕也要攔了?”十五走到半路便原地頓住,隔離罩被輕松打破,身着王袍的上川近走進來,目光淡淡掃過每一個發鬏,“十七教導有方,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不會堆着一臉傻笑在神殿外面亂晃的仙使。”
頓時覺得一陣簌簌殺氣在發鬏們身上流過,其實神殿內的仙使只遵神獸為主,對于王也只是禮節上的恭敬,并沒有什麽束縛,因此發鬏們聽到對自己的非議,一對對眼睛都不悅地眯起來。
上川近輕笑一聲,走到我面前,低聲道:“倒是和主人有點像。”
“将離參見陛下。”
上川近很自然地俯□摸了摸我的頭,問道:“頭還疼嗎?看你昨天晚上喝得挺多的。”
我下意識驚慌一躲,恭敬回答:“不疼了,昨晚勞煩陛下,是将離失禮。”
上川近站起身望着我,“十七,沒有外人的時候就不必做樣子,都不像你了。”
我頓時覺得心裏一驚,忍不住擡頭看他,卻見他的目光裏充滿探究。
不行,不能讓他知道以前的事,不能讓他回想起那些痛苦的往事,更不能讓他知道我就是當初的雪淩。于是皺了皺眉,強忍着神獸對于王天生的膜拜畏懼本性,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上川近微微一愣,笑道:“這變得也太快了,行了,準備好了嗎?時間差不多了。”
我點點頭,用狠利的眼光制止住還想上來給我腦袋上插第四根發簪的發鬏四十三,然後跟着上川近向神殿外走去。
今天陽光晴好,萬裏無雲,果然是個做某些事情的好日子,我默默地跟在上川近身後不說話,間或擡頭看他一眼,想着他變成雲弄的樣子,便情不禁彎起嘴角。
“十七。”遠遠地已經可以看見祭壇,上川近卻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喚我。
“嗯?”
“禮成之後……我便要冊封王後了。”上川近狹長的眼睛直直望進我的眼睛,我卻有些尴尬地躲開他的目光。“我想立西州侯之女。”
“哦。”
“沒有什麽想說的?”
“恭祝新王王後白首偕老,琴瑟和鳴,百年好合,早生貴子……”腦子有些不聽使喚,只往外冒些奇怪的詞。
“夠了。”上川近聲音不大,但我卻感覺到他在不高興。“承神獸吉言。”
他故意将神獸兩個字說得很重,四個字說得緩慢。
我閉嘴不出聲,上川近深深吸了口氣,忍不住往我這邊走了幾步,眉頭皺起,那目光看上去好像是特別想把我抓起來抽一頓。
“十七,我從不曾問過你的過去……”
我擡起頭,有些疑惑,怎麽突然八竿子打不着地說起這個來了,莫非……他想起來了!
“算了。”
我松了一口氣,竟然緊張得手心裏都是汗。
上川近又看了我幾眼,欲言又止,最後索性一轉身大步向前走去。我不明所以地加快腳步跟上,只知道他的臉色又陰沉了一些。
大清早的,為什麽總是不高興呢?
前面拐過一個彎便有護衛跟上來,在恭敬而決絕的簇擁下,我被送上了祭壇。
這個地方我真的不太喜歡,每一次登上這裏肯定都沒什麽好事。所謂高處不勝寒,這裏幾乎是王都的最高點,四周完全沒有遮攔,冷風肆無忌憚地吹刮,将插在兩旁的王旗舞動得獵獵作響。
“王……一會兒……這附近沒有什麽遮擋嗎?”我有些局促不安地小聲問。
上川近只拿餘光掃了我一眼,似是勾了勾嘴角,但他的目光落在祭壇下的某處,眉頭一皺,沉聲道:“又不是洞房花燭,還怕人看。”
在編鐘悠遠的鳴響中,我跪伏在上川近的腳下,聽着主持典禮的司儀高聲唱誦:
拜天,祭地,叩謝祖先。
幾乎所有程序都是一樣的,只是,一個是攜起心愛人之手,白首不相離;一個卻只是王例行的登基儀式,而我,不過就是那祭祀用的牲畜,僅此而已。
要什麽遮擋呢?有什麽害羞呢?
你見過殺豬拔羊毛還要支起一個布簾子擋上嗎?
我自嘲地笑了笑,起身,行禮,與他兩兩相對,卻不敢看他的眼睛,因為我怕他看向我時,那種看動物的目光。
他牽起我的手,掌心很暖,将我拉到他面前。
我側頭看向別處,緊緊咬住嘴唇。
華麗的衣帶被慢慢解開,我可以看到臺下衆人那或是興奮或是好奇的目光,犀利如刀,将我作為人的尊嚴一點點劃破,最終面目全非。
都說神獸是最高貴的生靈,是天神的恩賜,但人們不知道,神是殘忍的,他賜給神獸以人的靈魂,卻偏偏讓她以獸的身份存在。
腰帶半解,繁複而華貴的衣袍松松地展開,為了方便行禮,今天的服裝是沒有褲子的,零落的紗裙中,雪白的雙腿若隐若現。
我突然抓住了上川近的手,想阻止他繼續剝落我身上僅存的自尊,擡頭看他,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那裏面有着我無法讀懂的情愫。
兩人默默對視,他的眼神有些迫切,似是等着我說出什麽。而我最終卻只是将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空洞地落向一旁。
那一瞬間,上川近的眼睛裏似是有什麽瞬間破碎,緊接着,便緩慢卻堅定地推開我的手,繼續脫我的衣服。
我心灰意冷地閉上眼,準備認命,誰讓我是神獸,這世界上最悲哀的存在?
但是,在閉眼前的一秒,我不經意間瞥見祭壇下的一個身影,她坐在離祭壇最近的位置,地位可見不凡,柔美的身姿,優雅而嬌嫩的臉蛋,神情高貴而溫婉。
我的頭猛地一疼,昨天晚上那種瀕臨窒息的壓抑感再次襲來,竟站不住腳,癱倒在地。
“十七,怎麽了?”上川近立刻扶住我,将我攬在懷中。
我微微喘着氣,死死抓住他的手,擡起頭對上他的眼睛,“不可以!不可以……”我心裏着急,卻越急越說不出話來。
“不可以什麽?”上川近愣了一下,卻緊接着似乎明白了什麽,笑問。
“不可以……堅決不可以立她為王後!”
上川近臉上的笑意更深,暗淡的黑眸裏仿佛被點亮,他看着我不說話,只是手中微微翻轉。
天邊突然彌漫起五彩的霞光,如豔麗而缥缈的羅綢,向着祭壇的方向飛舞而來。耐心的摩挲,細致的碎吻,全部淹沒在琉璃般璀璨的光暈中。祭壇在霞光的包圍中仿佛一張巨大而朦胧的彩床,華美的羅帳缤紛耀眼,網住了只屬于兩個人的世界。
“十七,我不會立別人為後。”輕柔的鳳鳴自遠方傳來,上川近俯在我耳畔低聲說,“也不會讓你難堪。”
說罷,他的手覆上我的眼睛,輕輕在我唇上啄了一下,然後腰往前一送,我的背不禁弓起,緊緊抓住他身上的衣袍。
身體被貫穿的那一刻,所有的不甘與自卑都随風而逝,彼此的擁有,彼此的牽絆,自這一刻變得與衆不同,難以割舍,仿佛從此命運便被緊緊聯系在一起,神聖不可侵犯。
一滴淚自眼角慢慢滑落,我睜開眼深深地望着他。
很疼,卻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