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接連在荒海之上飛行了十幾天,我和雲弄帶的幹糧早已經吃完了,小變偶爾紮到海水裏捕幾條魚填肚子,碰見它心情好獵物多的時候,還會勻給我們幾條魚果腹,所以我們也不至于被餓死。
但是連續不斷的暴風雨還是讓人心情抑郁,渾身上下沒一處幹爽的地方,冷濕的海風吹過來不禁上牙打下牙一陣哆嗦。每到這時我就格外羨慕小變身上那層皮,記得它當時剛剛飛進荒海上空,就變成與大海融為一體的水藍色,周身像是流動的海水,雨絲打在它身上,便仿佛直接落入水面,只激起一圈圈漣漪,卻并不會讓它有被淋濕的感覺。
劈頭蓋臉的雨水澆得沒完,我還好,畢竟不是人類,咬咬牙也能撐過去,但雲弄就有點吃不消了,盡管神聖之禮後他身體裏有我的神力,但畢竟七魄少了一魄,抵抗力終究會有所下降。我盡量讓他坐在小變的翅膀根的位置,可以勉強擋擋雨,但每次睡一覺醒來便發現自己被挪到靠裏面沒有雨的地方,而雲弄卻坐在我的外側,白色的衣袍已然濕透,發梢滴着雨水,就連長長的睫毛上也沾染了一層淡淡的雨霧。
不論我如何向他抗議表示不滿,他都只是抱以一笑,依舊我行我素。後來我企圖強撐着不睡,想等他睡着了再閉眼,但讓我吃驚的是,雲弄居然可以幾天幾夜不合眼并且保持頭腦清醒,到頭來還是我扛不住睡死過去。
這一點讓我很不解,因為記得我剛剛從人界回來的時候,還和當年在訓練島上一樣,警覺而少眠。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便睡得越來越踏實。在島上曾聽人說過,做殺手這行的人,什麽時候能找到一個臂彎可以讓你安穩睡上一覺的時候,便是該金盆洗手的時候了。
但作為神獸,真的會有抛棄一切獨善其身的那一天嗎?
“小白!”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荒海上的風雨突然變得極為肆虐,天空更加黑沉,濃濃的黑雲幾乎要貼到海面上,将我們碾壓在這驟然狹小的天地間。
小變幾次被海風吹得偏離了軌跡,劇烈的颠簸似乎也預示着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情要發生……
忽然之間,波濤洶湧的荒海開始掀起滾滾巨浪,最開始還看得出波浪形,但到最後竟然演變得像沖天飛起的一條條白龍,巨大的銀白水柱如雨後春筍,一根接一根從海面上拔地而起!沖破水面的聲響如隆隆雷鳴,震耳欲聾。
“抓緊龍骨,我們……就要到荒海的彼岸了!”
下意識伏低身體,緊緊扒住小變身上一處凸起的骨頭,我的眼睛幾乎在狂風中睜不開,但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眼前的荒海仍然沒有盡頭地無限蔓延着,別說海岸,連一座荒島都看不到。
但為什麽雲弄說我們快到荒海彼岸了?
鷹嘴變膚龍在無數水柱間穿梭飛行,盡管它行動異常靈敏輕盈,但此時的荒海海面上時不時就會有新的水柱噴湧而出,為了不被水柱擊中,小變經常會猛地來個急轉彎或是急剎車,巨大的慣性好幾次險些把我和雲弄甩出去。
這個時候,蹄子的缺陷就顯現出來了。因為沒有伸展性良好的十指抓握,我讓自己附着在小變身上的難度飙升了好幾倍。四只蹄子不停地在小變光滑如水的皮膚上打滑,雨滴還順着四肢往下流,更是讓這不利的處境變本加厲。
與此同時,天邊電閃雷鳴,白熾的銀色電光割裂了濃墨一般的烏雲,水柱還在不停地增多,根本預料不到它會從哪裏冒出來。而因為水體的噴薄而出,海面上出現了一處處水體空洞,巨大的漩渦慢慢形成,連帶着卷動起周圍的空氣,如黑洞般産生恐怖的吸引力,饕餮一樣貪婪地吞噬着世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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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肢因為過度而長時間的用力已經變得有些麻木,餘光中只能看見雲弄在狂風中淩亂飛舞的白袍。
小變的巨大骨翼扇動得越來越緩慢,盡管它已經盡力,但還是抵不過荒海漩渦的吸引,載着我和雲弄,一點點地,靠近漩渦的中心……
哎,沒辦法,只能解除封印,用靈力自保了……在我終于堅持不住放開小變并在半空中急速被吸入海水漩渦中的那一刻,我這樣想到。
只是堅持了這麽久,到最後還是竹籃打水,明明已經離目的地這麽近了,明明已經在荒海上奔波了這麽久……我有些不甘心,因為一旦解印,便會被王都的追兵探測到,他們定會循着蹤跡找過來,到時候即便是找到了荒海的彼岸又有什麽用呢?
看來無論我睡得如何踏實,神獸這份差事是永遠也無法金盆洗手的了,因為這是神的旨意,永生永世的契約……
其實說白了,就是勞碌命,想找個地方躲懶都沒辦法。
看了眼不遠處也被吸過來的小變和雲弄,我認命地嘆了口氣。
就在我準備念出解除封印的咒文時,雲弄突然從小變身上躍下來,因為漩渦氣流方向的關系,只見他急速地向我這個方向過來,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伸手摟住了我的脖子,整個人覆在我身上,緊緊抱住了我。
浮動的發絲掠過我的耳朵,癢癢的。冷濕的狂風被他溫暖的體溫取代,一直有些不安的情緒莫名其妙地平靜下來。
“小白,別怕……”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這漩渦是荒海彼岸的入口,通過這裏我們便會到達……”
然而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巨大的海浪便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淹沒了眼前的一切。我錯過了最後的禱念咒文的機會,如果雲弄判斷有誤,那麽我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葬身海底。然而此時我的心裏并沒有一絲恐懼,當冰冷的海水吞沒了耳鼻,除了雲弄在身後緊緊抱着我,身體的所有知覺都被冰冷徹骨的海水覆蓋。
靜寂,黑暗,寒冷,周圍只有流動的液體,仿佛這就是生命的伊始,抑或是生命的終結……
活了三生三世,即使便這樣死掉也沒什麽好悲傷的,只是可惜了小變這只上古神龍,平白無故地跟着我們倒黴了。在失去意識之前,我有些愧疚地這樣想。
……
凝固的時間被打破了。
有聲音,水流的聲音,人的聲音……
身上又冷又濕,我的眼皮重得擡不起來,只覺得不遠處有隐約的喧鬧繁華。
“呦,快看那邊,又有新人進來了呢……”
“是啊,已經好久沒來過人了。”
“咦?我眼睛沒有花吧!那邊白白的東西是什麽?”
“那兩個不都是白白的東西,你指的是哪個?”
“哎呀就是那只長得像頭騾子,腦袋上長着一根犄角的!”
已經很久沒有被人叫過騾子了,還真有點不适應。只聽那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對我和雲弄品頭論足。
“我看明明就是一只騾子啊!”觀察良久後,那人終于斷言道。
“什麽啊,你再仔細看看,我怎麽覺得那麽眼熟……”
“每次有非人類生物進來你都覺得眼熟,我倒是覺得另一個白白的長得很漂亮。”
“喂……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可是真的很久沒見過這麽漂亮的人了呢,簡直和我們的兮遠仙人一樣好看。”
“啊!我想起來了!那個……那個不是神獸麽!”先前那人像突然發現了世界第八大奇跡,興奮得連聲音都有些發顫。
“神獸!真的是神獸麽!”第二個人也吃驚道,“不過……那是什麽東西?”
這是第一次聽說有人不知道我的身份,感覺異常奇特。不過我和雲弄這究竟是來到一個什麽地方啊,竟然會有人不知道神獸為何物?
“你是在這邊出生的人,所以不知道,神獸是我們那邊最尊貴的生物,自出生起就被供奉于神殿,待百歲生辰過後便可選擇天下之主,為百姓祈福,保佑國泰民安。”
“這樣啊……也就是說那邊白白的漂亮家夥是王了?”
“應該不會,聽說沒有王的國家會很混亂,天災**,民不聊生,身為王者怎麽可能扔下自己的百姓不管,跑到這裏來呢……”
盡管我睜不開眼睛,身上也沒有力氣動,但我知道雲弄就在我身旁,緊緊抓着我不放。起先他也一直沒有動靜,可聽到這裏時,我卻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手微微收緊。
“真奇怪啊,神獸怎麽會來這裏?”那個明顯更傻一些的人繼續問道。
“我要是知道剛才就不會那麽吃驚了好不好!不過可能是因為要來選王吧……聽說如果神獸在現任王族中選不到王就會離開王都,四處流浪,尋找國主。”
“哦?這麽說未來的國主會在我們這裏咯!”
“也許吧,誰知道呢?”
“哈!你說會不會是我呀!我娘一直說我以後會很有出息,興許就是王呢!”
“……你可以去跳河了。”
“怎麽啦?”那人顯得很無辜。
“我不想和你說話,下次一定去兮遠仙人那裏申請不和你一起守通關橋。”
“不要嘛,我知道你最好了,如果連你也不願意跟我一同值班的話,恐怕我就要自己一個人了,連撒泡尿都不行,難道你忍心看着人家被憋死?”
“喂,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很娘娘腔?”
“別那麽嚴肅嘛兄弟,這邊的人都很開放的。”
“對不起,我剛過來沒多久,還無法适應。”
“哎你還真是無趣,說話總是帶着那邊的腔調……”
就在那兩個人的對話開始變得毫無意義并逐漸向打情罵俏發展讓人無法忍受的時候,胸膛中突然湧起一股水流直沖喉嚨,我覺得又癢又憋悶,終于忍不住咳嗽出來,緊接着便開始向外不斷吐水,鼻腔也被嗆得難受。
但是将滿肚子的水吐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卻覺得周身的感覺神經越發敏感清晰起來。然後試着動了動,身體竟不像剛剛那麽重。我又睜了睜眼,一片繁星點綴的夜空漸漸呈現在眼前。
這裏便是荒海的彼岸嗎?
我的面前是一條幽幽的長河,黑流蘇一般的河水靜靜地在夜幕下流淌着,被滿天星光灑上銀白的光點。河流東行,彙聚入海,如果我沒有猜錯,那便是我們之前探索了十幾日的荒海。只是此時的荒海一派波平浪靜,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懸于空,為它增添了幾分柔美,再沒有當初所見的暴躁與狂虐。
河上架着一座巨大的拱橋,古樸簡潔的石橋被分為三道,分別通向橋對面的三座拱門。拱門對面站着兩個守門将,一個纖瘦白皙,一個結實高壯,見到我醒來,那兩個一直在進行口水戰的家夥不約而同地看直了眼。
我慢慢站起身,旁邊的雲弄輕聲呢喃了一下,似乎也有醒轉的趨勢。我轉身看向他,看了一眼,然後立刻扭過頭去不敢再看,但只隔了不到三秒鐘,又忍不住偷偷用眼角看他。
此時的雲弄,身上的衣袍盡濕,輕薄的白紗緊緊裹住身體,幾乎半透明,顯出優美的輪廓。因為嗆咽海水而臉色潮紅,雙眉微蹙,濃密的眼睫低垂着,遮住了那連星子也無法與之媲美的眸……他的一切都那麽溫和,只有線條硬朗的下颚,才會在回眸之間的淡然一笑中,留給人一個堅毅而寂寞的側影。
腦中突然想起以前聽人說過的四個字:
一眼萬年。
只看一眼,便摯愛萬年。
“小白。”
也許是我看得出神了,竟沒有注意到此時的雲弄已經睜開了眼,正看着我微笑。
“沒吓壞你吧?”
我蹭了蹭他的手示意無事,然後燒着一張老臉突然對躺在不遠處的小變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拔腿就向它奔過去。
小變金黃的大眼睛半睜着,翅膀蔫兮兮地耷拉在身上,有進氣沒出氣地在地上哼哼着,只是時不時斜眼偷偷向雲弄看一眼,然後繼續哼哼。
雲弄正低頭整理衣衫,也不知是不是看到自己半透明的白袍害了羞,本來剛剛退下的潮紅再度湧上面頰,于是他走到荒海邊上去吹海風。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小變,見它目光一直追随着雲弄的背影,眼神中充滿失落,然後又不死心地嗷嗚嗷嗚地叫,雙目默默含淚,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
嗷唔——嗷唔——
雲弄還是沒有過來,然後我又想起了因為它好端端地被拔了兩根尾巴毛,心裏突然蹭蹭冒火。我不動聲色地瞥了眼雲弄,趁他不注意時立刻揮起蹄子,狠狠沖小變腦袋踹了一腳,着重瞄準它的眼睛。
嗷嗚——嗷——
咚!
我讓你裝!
被爆頭的某龍立刻收起一副黛玉面孔,紮毛一樣跳起來,紅着一只眼睛正要張牙舞爪地沖我噴火,恰在這時雲弄過來了。溫和的目光看着小變,帶着誠懇的關切。小變眼睛圓圓地瞪了一下,一口火憋在嘴裏沒發,然後軟軟地倒了下去,非常有“弱柳扶風”的神韻,但,也僅僅是神韻而已。
經過雲弄的安撫,小變好不容易才磨磨蹭蹭地站起來,跟着我們向那河面上的拱橋行去。被我輕輕“碰”了一下的眼睛,也不知道讓它用了什麽手段,仍誇張地紅着。
“小白。”雲弄與我在前面并行時撫了撫我的頭,我聽他的口氣以為他是要指責我對小變施暴,于是低着頭悶聲不說話。
然而,雲弄卻只是俯下,在我耳邊悄悄問道:“這下可解氣了嗎?”
我抖了抖耳朵,不禁狐疑地擡起頭看雲弄,嗯?莫非他當時是故意不過來,創造機會讓我踢小變?
“既然已經出過氣,那以後就不要再鬧脾氣了。”雲弄勾着嘴角看了我一眼,無奈地搖頭。
哎,我就知道什麽都瞞不過他。
心情突然舒暢不少,我跑了幾步跟上前面的雲弄,就連回頭看到後面跟上來的小變都不覺得有那麽不順眼了。
此時此刻,身後是神秘而廣博的黑色荒海,在我們的前方,一片華燈初上的繁榮城池正屹立在河流的那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