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圓桌之上,諸位仙人把酒言歡。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們這些仙人都和雲弄交情很好,不過仔細想想也不覺得奇怪。想當初雲弄貴為一國國師,而仙人們大多為王族子弟之師,常在宮廷內走動難免有所往來。

只是我所疑惑的是,為什麽這些仙人會聚集到這裏,就像事先預謀好了一樣……

我默默地趴到屋子角落裏,用一雙探究的眼睛看着他們:

只見兮遠正在周到地盡着地主之誼,布菜倒酒安排得井井有條。莫遷除了偶爾看雲弄兩眼,始終保持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沉默不語,只是時不時向坐在對面的“一棵樹姑娘”放射出敵視的眼電波。居元老頭因為剛剛夾着一條荒海肥魚閃亮登場,導致除了雲弄以外其他人都始終與他保持十米遠的距離,所以此時他只能頂着一身魚腥,孤零零坐在衆人對面吹胡子瞪眼。

九位仙人齊聚四位,場面也算壯觀。而作為唯一一個正常人類的雲弄一身白衣坐在衆仙之間,神色平和,舉止優雅,倒是比其他人看上去更有仙氣。

“雲弄老弟,這次不管你做什麽決定,老頭我……都支持你……讓青羅那個臭丫頭……”幾壇子陳年美酒下肚,酒量最不好的居元仙人開始紅着臉胡言亂語比比劃劃。

“多謝居元了。”雲弄舉起一杯酒,似乎是有意打斷居元仙人,“雲弄再敬您一杯。”

“我說國師爺,你和雪淩獸求得了我的寶貝果子,怎麽也不給我這當媽的看看啊,難道不想知道結果?”

一棵樹姑娘,即九大仙人之中的連理仙人,便是那傳說中的連理樹神,不知是什麽原因,她從幾千年前開始便将自己封進了連理樹,不問世事,專門掌管姻緣果,偶爾趕上她心情好的時候會“蘇醒”幾天,給世人解讀一下連理果,讓人們看到三世情緣的最終結局。

此時她正撩開了布滿樹藤的裙擺,十分豪邁地站起來,渾身的小金球閃閃發光,一條腿踩在椅子上,眼疾手快地将雲弄行李中的連理果摸出來放在手裏掂着玩。

“不論知道與否,結果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又何必自尋煩惱?”雲弄放下酒杯,袖子一揮将連理果隔空攬回手中,動作自然随意,并不顯得失禮。

一棵樹姑娘手裏一空,有些無趣地坐回椅子,臉上卻十分費解:“奇怪奇怪,別人為了讓我給他們現出連理果的結局恨不得在我面前擠爆了頭,你們卻連上門服務都不稀罕,啧啧……咦?”

“你‘咦’什麽?”一直表示不耐煩的莫遷擡頭問。

“我曾聽神說,所有人都會對自己的未來感興趣,因為人們與生俱來便對未知存有恐懼,從無例外,除非……”

“除非什麽?”醉得不醒人事的居元突然回魂。

一棵樹姑娘用手支着頭,晃了晃厚厚的流海,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向雲弄:“除非這個人,早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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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突然安靜下來,甚至連兮遠給衆人杯子裏倒酒的聲音都消失了,四個仙人都若有所思地看着雲弄,誰也不說話。

虧得雲弄定力好,硬是頂住了周圍八道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坦然地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嘴裏,斯文儒雅,令人賞心悅目。

幹什麽,雲弄又不是實驗室裏的小白鼠,憑什麽給人這樣看來看去的?

我果斷站起身,蹄子觸碰地板的聲響打破了這令人尴尬的安靜。

“小白,你怎麽了?”雲弄看我過去,立刻放下筷子,似乎松了一口氣。

我兩眼無神地掃了掃圓桌邊上的另外四只,他們仍保持着深沉的造型,只是目光已經從雲弄身上轉移到我身上。

于是我毫不掩飾地張大嘴,打了個哈欠。

莫遷嫌棄地鄙視了我一下,居元繼續趴在桌上昏睡,一棵樹姑娘眨巴眨巴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兮遠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瞧我這記性,現在時候已經不早,雲弄兄與雪淩又連日旅途勞累,是該找個地方休息了。”

微妙的氣氛被一帶而過,因為我的哈欠,大家終于有了借口相互告別,于是呼呼啦啦地起身,又熱熱鬧鬧地出了酒樓。

外面仍是漁舟唱晚,車水馬龍。我和雲弄被兮遠仙人安排到他的一處別院落腳,居元和莫遷在這裏分別有自己的宅邸,一棵樹姑娘也要回去祠堂繼續她的解讀連理果工作,臨別前她拉住我的一對耳朵好一頓揉搓,末了還酒氣熏天地趴在我耳朵邊跟我說悄悄話:

“小雪淩……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很可愛?變成人以後一定是個漂亮姑娘,到時候別忘了來連理樹旁邊的祠堂找我哦,我偷偷地……偷偷地給你看你們的連理果結局……”

我扭着頭看一棵樹東倒西歪遠去的背影,心中卻在想一個問題:

她何以知道我就會變成人?只要雲弄還是雲弄,我便只能是獸身,不是嗎?

“小白,在看什麽?”

我将目光收回,快走幾步跟上雲弄,在他身邊安靜地低頭走着。

不錯,除了剛剛那片刻的尴尬,今天晚上的氣氛很完美,好像這只是一場最普通不過的平常酒席。老友會面,推杯換盞,談笑風生,只是那一颦一笑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深意在裏面,雲弄如此,幾位仙人也如此,我看不懂他們,或者說我根本不想懂,但我知道,有些事情要發生了,平靜的日子不會這樣持續下去。

就像在連理樹下看到雲弄那雙冰藍的瞳,就像在荒海之岸看到教官,一切的跡象都在暗示某種東西。

該來的總該會來,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守護好這個人,不讓他違背自己的意願。

沒有人能逼我們,既然已經逃到了這裏,我們便絕不會向命運妥協。

……

接下來十幾天,我和雲弄幾乎玩遍了荒海彼岸每一處好玩的地方,吃遍了每一家有特色的菜館,因為這裏不像外面的世界對飛禽走獸有嚴格的限制,所以街道上時常可以見到珍奇的靈獸出沒,有些品種甚至在外面已經絕跡,因此我和雲弄在城中并不顯眼。大多人不知道神獸為何物,我也僅僅被當做普通的坐騎。

沒有追兵的跟蹤,沒有身份的顧慮,我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自由與放松。

這期間,莫遷偶爾來找過雲弄,他們每次見面都刻意避開我。但一天晚上,還是讓我偷聽到了他們在花園中的一段對話:

“你真下定決心了?打算抛下外面的一切?”

“我覺得我并不适合做王。”

“那是因為你的王魄被分離了!”莫遷的語調有些激動,在庭院裏來回踱步,“你可知現在外面的百姓過的是什麽日子?”

“莫遷,為什麽……你要這麽執着地幫我登上王位?仙人是不插手凡俗的。”雲弄突然問。

“嗯?這……這是我們九大仙人的事……”莫遷有些支吾。

“我的存在便是一個逆數,是當年青羅仙人的插手留下的禍根。”

“……你什麽意思?”

“芸氏王族本應覆滅,這是天命,而你們仙人是遵從神的旨意行事,卻還是要幫我……”雲弄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只是倚在水榭邊上,安靜地望着着庭院裏那池幽幽的湖水,白色的袍子依舊動人。

莫遷倒吸一口氣,“你……你竟然會知道……”

“神獸選主……這本就是一個不安定的存在,歷代王朝更疊免不了一番血雨,神恐怕很早就想要改變這個世界的秩序了,只是還沒有找到合适的契機。”雲弄的聲音依舊淡淡的,仿佛他只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而不是參透了不可為外人道的天機。“只要上川近這個人不存在,神便無法推動他的計劃,不是嗎?”

莫遷不吭聲,雲弄轉過身看了看他,微笑着問:“那麽……我可以回去了嗎?”

“為什麽你會知道這麽多!”

雲弄沒有回答,已經離開水邊的小亭子,開始往回走。

“可是只要你不讓王魄回歸,雪淩獸永遠都不會變成人,這對她不公平!”莫遷急道。

雲弄繼續走,莫遷又道:“分割靈魂有違天道,這次我們來……就是助你魂魄歸一的,你的全部記憶都會回來,這樣豈不很好?你這樣下去,永遠都不是一個完整的人!”

雲弄終于停了下來,他的眼中又開始有藍色的微光,身體在不住顫抖。

“你看……這樣是何苦……”莫遷忙過來扶住他。

雲弄竭力壓抑住身上的疼痛,一貫溫和的他,此時此刻眼中有一種令人敬畏的威嚴。他回頭看向莫遷,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說道: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雪淩再次成為犧牲品。”

那一夜,荒海彼岸的天空沒有星光,我在庭院的角落裏呆了很久,直到看着那白衣的男子捂着胸口慢慢撐回了房,看着莫遷在原地望着離開的人默默嘆氣,自言自語:

“你終究會改變主意的。”

……

“公子,給你家長角的小白馬買一個鈴铛吧!”

這天中午,我和雲弄剛剛吃完了點心逛到街上,一個小販笑眯眯地湊過來推銷貨物。

在這裏幾乎每天都會碰見這樣的情形,對方對我的稱呼通常都是“馬”“白馬”“坐騎”之類的。雲弄的回答通通都只有一句:“她叫小白。”然後便抿着嘴帶着我轉身離開。

如果是以前,我會覺得他過于偏執,其實我根本就不在乎這些,以前被叫做“騾子”“牲口”之類也是常有的事,又何必跟無知的人生氣?

但自從那一晚在庭院聽到了他和莫遷的對話,我卻漸漸理解他的心情。

而每當路過諸如胭脂水粉店,絲綢制衣店,金玉首飾店這類地方,雲弄都會在這些店門外駐足,直到沒有察覺的我慢慢走遠,停下來回頭看他,他才晃過神來跟上,若無其事地微笑着,只是看向我的目光愈發深沉,那隐藏在寬大袖子裏的手,緩緩攥緊在一起,連指節也微微發白……

出乎意料的是,這次雲弄并沒有對小販重申我的名字,而是很反常地買下了鈴铛,并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這是什麽用意。

他給我戴鈴铛的手微微發抖,最近他愈發憔悴了,臉色也不大好,每天晚上我都能聽見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因為承受靈魂被分割的痛苦還是因為過重的思慮。而那一抹幽藍的王魄,也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他的身邊。

“小白,你看,這樣你便會真的被當做一只獸了……”雲弄輕撫着我的臉頰,眼神很深邃。

我稍微動了動,脖子上的鈴铛便叮叮當當響了起來,引得街上的人紛紛向我看來,發出友善的微笑。

在他們心中一定是這樣想的:看,多好的一匹騾子啊。

“如果這樣平安的活一生,卻永遠體會不到做人的精彩,你還會願意嗎?”雲弄似乎有些迷茫。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城中湖邊上響起一陣急促的擂鼓,本來悠閑自得在街上溜達的人紛紛跑了過去,在擁擠的人流中,通過只言片語,我們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這是每年一次的水鏡被開啓的時刻。

水鏡,通過它可以看見荒海之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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