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飛機落地渝江國際機場的時候, 渝江正直下了一場凜冽的春雨。
正月十五還未過,機場處處都裹挾着濃濃的新年氣息。公安局副局帶人過來接機,拉着橫幅歡迎他們完成任務凱旋。
褚一諾跟另外兩位同事走出接機口, 接受了領導的慰問和儀式以後,目光穿過橫幅,看見了幾張熟悉的面孔。
她微微一笑,朝着他們走了過去。
身着大衣,面容年輕氣質的中年女人率先朝她走了過來, 直接抱住了她:“總算是平安回來了。”
褚一諾松開握着行李杆的手, 輕輕拍了拍陸佳的後背,喊了聲:“媽。”
陸佳旁邊站着的是跟褚一鳴有幾分眉眼相似的中年男人,噙着笑看着她。
她松開陸佳,看向褚天言, 喊了聲:“爸。”
褚一諾的目光最終落到了父母身後的那位中年男人身上。
她朝他走了過去, 語調皮實了不少:“師父。”
孔向明面相溫潤如玉, 性格別具一格, 褚一諾更多是随他。
可是她也深知他發起火來,不容小觑。
“哼。”孔向明吹胡子瞪眼, 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說,“別跟我嬉皮笑臉的, 你爸媽在我給你面子,回頭收拾你。”
褚一諾報名去慕卡爾是瞞着父母和師父的, 臨行前實在是瞞不住了, 但一切也塵埃落定了。
臨走那天,孔向明根本沒來送她。
瞧這架勢, 還沒消氣呢。
“行行行。”褚一諾收起笑臉, 畢恭畢敬地說, “只要您老消氣,我什麽都聽您的。”
孔向明見這認錯态度還可以,撂了句“瘦了”,轉身就走。
褚一諾頗為無奈的望着孔向明的背影,傲嬌的小老頭。
褚天言拉着行李,對褚一諾說:“走吧。”
“哦,好。”
褚一諾踏出航站樓大門,一股刺骨的寒風迎面而來。她不禁打了個寒顫,擡頭望着不知何時又飄起來的雨,風雨飄搖,連空氣裏都是濕冷的味道。
她攏了攏衣領,徒然想起了常年高溫無雨的慕卡爾。那些脈脈黃沙的土地,那些殘垣斷壁的烽火,于眼前的車來車往,高樓大廈相比,果真是兩個世界。
……
晚上在家吃飯,父母做了一桌的菜給她接風。
她也确實很久沒吃到這麽豐盛的飯菜。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剛回來水土不服,她沒什麽胃口,草草吃了幾口,呆了會兒,便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回家收拾行李,打掃衛生,洗完澡攤在沙發上看了眼手機,有微信提示。
褚一諾點開其中一個,是褚一鳴發來的:【聽說你回來了,缺胳膊少腿沒?】
她真的要被這小子給氣樂了,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打字。
【讓你失望了,姐姐我好得很。】
【倒是你,敢玩手機,小心你班長罰你。】
消息發過去,褚一諾等了好一會兒,又跟朋友聊了會兒天,再返回來看,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總是如此,石沉大海,也習慣了。
她又往上翻了翻跟褚一鳴為數不多的對話,大部分都是互怼。
褚一諾不由得嘆了口氣,當年從慕卡爾回來之後,褚一鳴不聲不響地報名參軍。
這一晃也戍邊有兩年了,怎麽還是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淩晨三點,褚一諾躺在床上睜着炯炯有神的杏眼,格外清醒。
她明白自己是在倒時差,可是又好像不只是因為倒時差的關系。
因為,太安靜了。
在慕卡爾,她總是枕着淩晨的槍炮聲入睡,每一個夜晚都睡得不踏實,精神高度緊張。
現在回來了,能沒有後顧之憂的安然入睡,她卻反而不習慣了。
她打開手機,刷短視頻,追劇,看新聞……
淩晨五點半,褚一諾望着天花板,床頭的夜燈散發着昏柔的光芒,打在她半邊白皙的臉上,若隐若現。
還是睡不着。
她蹭地坐了起來,趿拉着拖鞋走到陽臺上。
望着窗外鴉色的天際,寒風涔涔地刮着枯枝暗啞,整座城市安寧的呼呼大睡,璀璨的燈火從未有一刻熄滅。
肚子“咕咕”地叫了一聲,忽然很想吃面。
褚一諾走進廚房,望着嶄新的鍋碗瓢盆陷入了沉思。
再拉開櫥櫃,她擡手摸了摸下巴,忘了家裏根本沒有柴米油鹽這些東西。
愣在原地琢磨了好一會兒,她撫摸着平坦的小腹,轉身大步往卧室走去。
清晨六點,氣溫接近零度,濃烈深沉的黑被士兵一般排列整齊路燈的黃賦予了光。
褚一諾裹着厚厚的羽絨服,沿着小區外的路口漫無目的地踱着步,呼吸着清寒的霧氣,人反倒是更加的清醒。
路面上偶有一輛輛汽車來回駛過,環衛工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便利店二十四小時營業,菜市場有了煙火的氣息,高中的教學樓漸漸燈火通明,高三生稀稀拉拉的走進了校園大門。
褚一諾坐在學校門口對面公交站臺的長椅上數了會兒人頭,聽見呼呼風聲裏有卷簾門被拉開的聲音。
她循聲望去,斜前方不遠處的小吃店點亮了燈光。
褚一諾起身,拔腿直奔目标而去。
周圍的店鋪都還沒開門,姑娘鬼魅一般出現在空無一人的小吃店門口,剛剛蒸上包子的老板一轉身,被驚了一跳。
仔細一瞧,嗐,自己吓自己,哪有這麽漂亮的鬼。
“老板,有面嗎?”褚一諾問。
老板指了指牆上占據四分之一牆面的菜單,說:“有。”
褚一諾順着老板的手指望去,根本沒看清就脫口而出:“火鍋味兒的面有嗎?”
老板尋思這姑娘長得跟喝仙露的仙女似的,怎麽口味這麽重。
“這沒有。”老板搖頭,“姑娘你這大清早的要吃這麽辣麽。”
褚一諾才反應過來自己點了什麽,略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兩素面加個蛋。”
“好的,你先坐會兒。”
老板說完就進了廚房。
褚一諾随便找了張靠近門口的桌子坐下,看着外面漆黑的路面漸漸豐富起來的人來車往,城市即将蘇醒。
面上的很快,褚一諾道了聲“謝謝”,從筷子筒裏抽出一雙筷子,攪拌着面條低頭吃了起來。
嗯,味道還可以。
但是,沒有顧堯做的好吃。
她夾着面條的筷子一頓,倏爾一笑,低頭繼續填飽五髒廟。
吃完了面,褚一諾付了款便起身往回走。
此時的天際漸漸豁開了一道口子,天光慢慢地溢了出來。路燈一盞一盞地熄滅,行人車輛也逐漸多了起來。
褚一諾雙手揣在羽絨服兜裏往回走,暫時不用上班的她跟個無業游民似的左看看右瞧瞧。
大街道路兩邊的一排排梧桐樹上挂滿了小紅燈籠,路燈上的國旗紅的耀眼。
小巷周圍圍滿了攤販賣菜,賣水果,賣早點。
褚一諾穿過小巷,走上輔道的天橋,人行至中心,卻驀地停下了腳步。
她轉身,朝前方天空看去。
天橋視野寬廣,日出的紅光沖破輕紗似的晨霧,慢慢地四散開來。
紅光褪去顏色,一縷縷金線拼湊出一整個初升的太陽,緩緩地越升越高,穩穩地挂在天上。
褚一諾從羽絨服兜裏摸出手機,打開照相機,對着太陽拍了一張照片。
從未認真看過日出的她,在這一刻忽然覺得日出好像确實不比日落差。
朝氣蓬勃,欣欣向榮。
很美。
……
回國後這幾天,褚一諾一直處于休假狀态。
她在第二天去指定醫院進行了全身大體檢,檢查是否患有傳染病。幾天後拿到報告,一切指标正常。
在這期間,她還去了趟局裏,又去了趟警校,也沒什麽事兒,就天天擱家裏倒時差。
時差倒過來後還是會失眠,會在夜裏被噩夢驚醒,會條件反射地一醒來便下床找掩護,回過神來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國內,在她自己的家。
她是學心理學的,其實很清楚。這屬于戰後心理綜合症,大多數經歷過戰争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出現這些情況。
她這種,不嚴重,很輕微,需要的不過是時間罷了。
她有時候會夢見那些鮮血淋漓的畫面,會夢見慕卡爾那些飽受戰火摧殘的平民,會夢見骨瘦如柴卻笑容天真的孩子,會夢見卡卡,也會夢見當地的政府軍警,維和戰士們……
可是偏偏一次,一次都沒有夢到過顧堯。
元宵節晚上,褚一諾跟家人吃了飯,收到好友龔靈的微信,叫她出來逛元宵燈會。
龔靈家底雄厚,是位高貴美豔的千金小姐,職業是自由畫家。最喜歡滿世界到處旅游,尋找靈感。
她跟褚一諾的友誼很電視劇,千金小姐被綁架,褚一諾作為警方談判專家解救了她。
案子結束,經過龔靈堅持不懈的打擾,兩個年紀相仿,性格合拍的小姑娘變成了好朋友。
這不今天剛下飛機聽說有元宵燈會,人就趕緊call褚一諾了。
褚一諾正好在老太太那邊過節,沒意思也無聊,借口臨時有事,便溜之大吉。
跟龔靈會師成功,兩人便在燈會裏開開心心地逛了起來。
渝江的元宵燈會向來以傳統文化為主,身邊迎來送往的很多穿漢服的男男女女,好不熱鬧。
除此之外還有漢服表演,猜燈謎,放河燈,孔明燈祈福,煙花秀等等活動。
龔靈打從看見褚一諾開始就沒消停過,走了一路,滔滔不絕地說了一路自己這趟出去的所見所聞。
褚一諾就耐心的當個稱職地聽衆,一邊看看熱鬧,一邊時不時地搭個腔。
龔靈說完了,見褚一諾在看一群漢服姑娘跳舞,不由得拿手肘撞了撞她,說:“你要換上那衣服上去跳一曲,我敢保證現場排隊找你要微信的能從這兒排到機場。”
褚一諾呵呵:“自信點兒,至少得排到埃菲爾鐵塔吧。”
龔靈多了解褚一諾啊,她這次也去了巴黎,這人反諷她呢。
她哼哼兩聲:“本來就是,本小姐可是見識過你身段的人。”
褚一諾白了眼龔靈,轉身去看人猜燈謎去了。
龔靈跟上,提起國外,她好奇道:“那你呢女超人,去慕卡爾工作有什麽收獲。”
“能有什麽收獲。”褚一諾轉身繼續順着人群往前走,邊走邊說,“我最大的收獲就是再次提醒龔大小姐你,去哪兒都可以,慕卡爾絕對不行。”
龔靈挽着褚一諾,問:“真這麽危險?”
褚一諾點頭:“那可是你想象不到的危險。”
“所以你是怎麽堅持下來的?”
“愛咯。”
“褚老師,褚警官,感謝警隊有你,你可真偉大。”
“……”
兩人就這麽聊着天走到了一棵大槐樹下,枝幹上挂滿了許多紅色的許願牌和絲帶。
周圍圍了很多人,有的趴在桌子上寫着,有的寫好了往樹上抛。
風一吹,絲帶随風飄揚。
龔靈拉着褚一諾去買祈福帶和許願牌:“走走走,咱們也許個願。”
誰知道褚一諾卻一動不動地望着這滿目的紅色,說:“你去吧,我已經許過願了。”
“啊?”
此時煙花騰空綻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向了霎時點燃的黑暗天際。
唯有立在樹下的褚一諾,擡頭仰望着煙花下的許願樹,将她的臉照亮。
這一瞬間,她好像回到了慕卡爾,回到了難民營,回到了那天晚上,回到了那棵橡樹下面。
她許過願了,就在那棵橡樹下。
……
慕卡爾的傍晚高溫依舊不退。
顧堯今天巡邏難民營。稍作休息時,他人站在橡樹下乘涼,喝水。
天邊的湛藍早已燒出火光,蔓延在整片天際,紅豔豔的晚霞旁是逐漸變成橙黃的太陽。
男人擡頭望天,手裏擰緊礦泉水的蓋子,刀削般的下颌線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沉亮的瞳孔被光照得熠熠生輝。
“顧隊,是有什麽問題嗎?”一旁的任意順着顧堯的目光看去,提高了警惕。
顧堯揚了下下巴,目不斜視地沉聲道:“緊張什麽,看看日落。”
“任意。”神出鬼沒的何子謙人未到,聲先至,“做人要有點兒情趣,別一板一眼的。”
任意不明所以,他有嗎?明明顧隊才是啊!
汪北也冒了出來,解答任意心中的疑惑:“你看咱顧隊都深受褚老師的影響,知道發現事物的美好了。”
一提到褚一諾,何子謙心有所感:“對啊,褚老師就特別喜歡看日落,有點兒想褚老師了。”
汪北和任意也跟着點頭附和。
任意見顧堯神色淡然,找死地問:“顧隊,你是不是也想褚老師了?”
何子謙跟汪北面面相觑,要死了要死了,跟他們顧隊談女人,怕是嫌命太長了。
就算是褚老師,也不行啊。
果然,顧堯側目刀了任意一眼,又扭過頭殺了何子謙跟汪北一眼:“還有時間想念,挺閑。今晚回營加練。”
無辜的何子謙和汪北拽着任意躲他們魔鬼隊長遠點,一邊走一邊數落起任意。
汪北:“你平時不挺聰明的,分析問題頭頭是道,怎麽這會兒腦子不靈光了?你怎麽能這麽問咱隊長。”
何子謙:“就是,你看褚老師走了咱隊長有反應嗎?”
汪北:“沒有,心跟石頭一樣硬。”
任意:“可是那天晚上我……”
何子謙:“我管你哪天晚上,想想咱們今天晚上吧。”
顧堯耳根子清淨了,繼續看着挂在天上的鹹蛋黃,燒紅的晚霞開始變色,褪成了粉紫色。
日落被包裹在粉紫色裏下沉,沉的很慢,卻很美。
耳邊驀地響起了姑娘柔軟細膩卻爽朗的聲音:“就像你喜歡日出,是積極向上。我喜歡日落,是平凡人生。但這裏面本質是一樣的。”
看到眼前的一切,想起她說過的話,倏然之間恍然大悟。
她不是鬼扯,也不是單純的因為可以下班而特地去喜歡日落,更不是插科打诨什麽都沒所謂。
而是,她早就看清了人生的本質。
享受平凡,才會活出真正的偉大。
顧堯低聲一笑,望着日落的眼裏,是揮之不去的笑意。
褚一諾啊褚一諾,你還是個哲學家。
作者有話說:
她在看日出,他在看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