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硬幣

二樓那扇窗關起時,帶動的一片枯葉飛到了面包店門口。

白絨臉上擦過一瞬癢意,但她睡得熟,沒感覺,天黑才醒來,這時渾身快凍硬了。

月下巴黎如銀漿瀉地。

曬太陽的老先生與老太太早已消失不見,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影。

黎卉還沒來接她!

白絨揉了揉僵硬的四肢,起身,肚子開始咕咕叫。她背起琴盒,氣沖沖地往繁華街區走去,“不等了,我要直接打車去黎家中餐廳。”

沒走幾步路,經過一間裝潢富麗的高端餐廳門外,裏面亮閃閃的波西米亞水晶吊燈刺激了白絨的眼睛。

換作平時,也可坐進去享用蝸牛拼盤,今晚她卻要如此凄涼地路過。

餐廳門口,廣告牌一角還殘留着一張新年時的金色小貼紙,圖形是阿拉伯數字“1982”。

毫無疑問,1982年是個特別的年份。若将來回看,從紅酒産業來說,法國西南部波爾多的各類酒莊在這一年盛産了口味絕佳的葡萄酒,是個經典好年份;從個人來說,白絨的住所被小偷洗劫一空,是個倒黴壞年份。

白絨低頭,摸出那一枚硬幣來,借暗光打量這五十法郎。

幣面在路燈下顯出銀光閃閃的色澤,很刺眼,叫人看不清。

不幸事都發生在她身上。

哎,她多像一位賣火柴的小女孩,手中只剩這最後一枚硬幣——那位棕發天使女孩施舍的硬幣!祝那好人一生平安。

白絨捂着心口感嘆時,不遠處,一個流浪漢正盯着她手中的硬幣目不轉睛。

她一愣,立刻将硬幣放回裙子左邊口袋。右邊口袋被公寓樓下鐵門勾爛掉,破了個小洞,只能放在左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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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衣兜是萬萬不能放的,這座城市的小偷已經令她害怕了。

看着流浪漢,白絨想起了下午那位瘦成畸形的流浪漢。

她通常不跟陌生人搭話,但下午看人家乞讨可憐,錢盒裏空空如也,當時便忍不住出主意:“先生,您應該去那邊熱鬧的廣場試試看。現在這裏雖沒有同行競争,乞讨壓力小,但也沒有路人。如果您去廣場那邊,戴上墨鏡,唱幾首外語歌——亂編就行,若別人問是什麽語言,就說是希臘語之類的,相信我,無論唱得多麽難聽都能收到錢。”

當時她停頓了一下,是這樣接着說下去的:“否則……努力了也沒有用,您還*不如去橋下睡覺。”

那流浪漢眼睛一亮,投來欽佩目光,匆匆回一句“你說得有道理”,就收拾東西去人多的廣場了。

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白絨腳踝一扭,不小心踩滑。

她還以為今天不可能更慘了 ,誰知踩到雪,腿磕到臺階上,右邊膝蓋頓時被撞得火辣辣地疼。

“哐啷——嘩……”

同時,就在這間華麗餐廳的門外,她腳下,一個亮閃閃的東西掉了出來。

它發出了清脆動聽的聲音,起落幾次,再慢悠悠地往前轉,滾得極慢。

周圍行人來去匆匆,腳步混亂,莫名造成一種焦急感和壓迫感。那些路燈投在人腳下的光影,将五十法郎硬幣的軌跡晃得撲朔迷離。

白絨低頭,瞥一眼破洞的口袋,反應過來又是她記性不好放錯口袋了。

于是她湊上去撿。

但膝蓋的疼痛令她不禁“嘶”了一聲,立馬站直,繃緊身體。

她嘗試直着腿彎腰,努力伸出手去碰。這時,旁邊有一只修長的手先将硬幣撿了起來。

白絨擡頭。

視線瞬間被什麽牽引住。

那是一雙褐色的眼眸,純淨得像融化後的雪。睫毛濃長,眼窩深邃到月光會暈出暗影,眼角似乎挂着點笑意,但看臉上表情,又覺得很平靜。

一個男人站在她面前。

從對方所處位置及身體所朝的方向判斷,他剛從這間華麗的餐廳中走出來,下了臺階。

撿起硬幣後,他的目光對了過來。

手僵在半空的白絨愣了愣,飛快地上下掃視對方。

男人很高,有一頭微微鬈曲的栗色頭發,面容英俊,皮膚白皙——在月色下甚至略顯蒼白。他穿一件簡約平整的純黑色大衣,戴巧克力色系格子圍巾,呢質Fedora禮帽拿在手裏,左手戴着黑色手套,另一只手裸露在寒風中,握着那一枚閃亮的銀質硬幣。面對她的打量,他的嘴角帶着一點慣有的禮節性微笑。

單看氣質,簡直是中世紀油畫裏走出來的紳士。

白絨緩緩站直……

但一個重心不穩,她差點又滑倒,好在對方迅速扶住了她的胳膊。

這位溫柔好心的紳士低聲道:“當心,小姐。”

那嗓音近在耳畔,低沉醇厚,語氣透着天然的善意與關切。扶她站穩後,他的手掌迅速離開了她的手肘。

……世上還是有好人的!在這異國他鄉經歷了世界末日般的一天後,白絨紅了眼,吸吸泛酸的鼻頭,正要伸手去接硬幣——紳士卻收回手,對她平靜而禮貌地笑道:“抱歉,小姐,這是我的。”

白絨:……?!

白絨怔住,花了好幾秒,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可是……

我都慘成這樣了,怎麽還有人搶我錢啊!

此刻,她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直接從對方手中奪回硬幣,轉身就跑。

開什麽玩笑,這可是她的最後一筆打車錢。但她又想了想,不能硬搶,發生沖突對她不利。何況,她沒吃午餐和晚餐,哪來力氣跑呢?

于是,她換了招式,低頭,暗暗擠一擠眼睛,好讓剛才憋回去的一滴淚得以順利流出來。

她擡起臉,露出一副可憐蟲的表情,仰視對方。

男人一怔,顯然對眼前這個陌生的東方少女感到困惑——為什麽她臉上可以在幾秒變幻多出戲劇,比如莎士比亞式的“啊狠心的羅密歐啊”,安徒生式的“她手裏還捏着最後一把火柴杆”……

最終,女孩落下眼淚的瞬間,他下意識把手伸向大衣兜裏拿什麽,卻又停下動作,反應過來了——

他轉為緩緩攤開手掌。

那一刻,白絨是以近乎搶奪的姿态拿回硬幣的,指尖飛快掠過了他的手指。

那觸感意外地冰冷。

男人愣了愣。

但白絨昂首回看他,挺直腰杆,毫不躲避他複雜的目光。她頓時露出一臉兇相。

片刻,男人轉身走了。

在白絨的視野裏,這陌生人快步走向了停在前方的車,背影匆匆,迅速離開現場,仿佛見了鬼似的。

白絨這才輕哼一聲,将硬幣塞回自己的琴盒中,撣掉肩頭那點雪,微跛着腳繼續前行了。

幾經波折,白絨終于到了黎卉家的中餐廳,剛下出租車,就見後面跟上來黎卉的車。

一抹花花綠綠的倩影飛速沖過來,抱住她:“剛才沒找到人,我就猜你一定直接來我家餐廳了!”

白絨冷冷一笑,“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少個小時?”

黎卉替她付了車錢,轉身拉她往餐廳裏走去,“親愛的,我錯了!今天忙兼職的事耽誤了時間!來,我先帶你吃點東西再回去休息……”

在黎卉家的中餐廳吃飯時,由于已是深夜,客人寥寥無幾,都是一些華人熟客,個個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白絨。

包括黎卉父母。

顯然,他們都聽說發生在白絨身上的稀奇事了。本來白絨并沒有多絕望,但由于這些目光帶來的壓力,她不得不勉強裝出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仿佛這樣才對得起發生在她身上的倒黴事。

吃完飯,兩人離開了餐廳,回旁邊的公寓樓。

一進黎卉家,白絨便癱倒在沙發椅上嘟囔道:“黎卉你這個大嘴巴,每次不管發生點什麽事,你都一定要火速傳播出去?我記得,上次你答應我不把裝感冒的事告訴格魯伯先生,可第二堂課他就問我了。”

黎卉尴尬地笑一下,擺擺手,“這、這都是半個月前的事啦,還提它做什麽啦!我還以為你記性不好……”

“我是記性不好,但我記仇。我可不想登上報紙,被标題諷刺地介紹為一個亞洲女孩讓小偷從眼皮子底下把家偷空了……”

黎卉想起什麽,表情忽變。

她蹲下來,拍拍白絨的手臂,“在外面凍壞了吧?”

女孩窩在沙發椅上,身子蜷縮成一小團,雪化後的水沾濕了頭發與肩膀。黎卉給她披上一塊毛巾,待她喝了幾口熱牛奶,人像緩過命來松一口氣:“還說呢。”

“絨絨,你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沒人照應,以後,我就是你的媽媽。”

“謝謝,我國內那位媽媽聽到真的會感謝你。”

“那麽,幫幫媽媽啊!”

白絨坐直,立即警惕道:“又有什麽事?”

黎卉湊過來,跟她擠一張沙發椅,“咳咳,你記不記得,我大學時有一個前男友?奧地利人。”

“印象不深。”

“他叫奧托,畢業後在家裏人的資助下建了一間私人博物館紀念他母親。我今天才知道,他母親是二戰時小有名氣的詩人Jeo Lan呢,據說博物館是他父母的故居修繕改建而來的……”

白絨打斷她的話:“所以?”

黎卉苦着臉,“前兩天,這間博物館對外高薪招一位臨時的中文講解員,說是為一個中國來的高端商務團隊的游覽做講解,傭金非常豐厚,五千歐啊!我想,這只需在禮拜二下午花上兩小時,我就能拿這筆錢在夏天飛去戛納電影節玩幾天了……沒想到應聘後才發現是奧托家的博物館!太尴尬了,我這輩子都不想和前男友碰面!”

“你見到他了嗎?”

“還沒有,可如果明天下午過去,我就會見到了。我又不能直接放棄這份兼職講解工作,這是簽了合同的,有違約金限制。”黎卉蹲下去,順手拍拍白絨的右邊膝蓋,後者疼得“嘶”了一聲。

“所以,絨絨,你能替我去嗎?傭金都歸你,歸你,我不要了,戛納什麽的也不要了……”

“再見。”白絨馬上起身。

黎卉奮力将她拉回來,“我知道,你明天下午沒有課,你放心去,我負責幫你找新住所。”

白絨嘆口氣,“你有沒有搞錯啊,我不像你專業學藝術史的,我怎麽懂博物館那些事,到時一問三不知……”

“那你也是學藝術的嘛!而且,Jeo Lan博物館啊,你知道這位有華人血統的詩人啊!再說,你以前去畫廊聽過我講解藝術品那麽多次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了呀。盡管頂替我去吧,那位上了年紀的中老年館長對亞洲人臉盲,根本認不出你來,我已經跟他見面三次,他還不記得我長相。”

白絨還沒接話,黎卉又翻出一本書來遞給她,“可以先簡單看看這本導覽書,它會告訴你怎樣為這間Jeo Lan博物館講解。其實随便你怎麽講啦,自由發揮就行!都是國內來的商人,觀光只是走走商業社交的流程,你編出花來沒人注意到你在胡說什麽。”

白絨困惑地望着手中的書,“既然有這種書,為什麽不讓人直接進館看書?”

“……那麽講解員這個職業為什麽要存在呢?”

白絨還在掙紮:“可是,奧托知道你的名字啊。”

“算了吧,他到分手都沒搞清楚我的中文名,只知我叫Lee,這個發音的姓很常見啦。你說你也叫Lee就好了。”

洗完澡後,白絨依舊抱着一杯牛奶蜷縮在沙發椅上,嘆口氣,*“哎,你不知道,今晚在街邊,居然有人想搶我兜裏掉出來的最後一枚硬幣。”

“啊,過分,搶到手了嗎?”

“窮鬼的錢哪有那麽好搶。”白絨哼一聲,垂下肩膀,撐着腦袋回想,“不過哦,那個人表面看起來優雅、闊氣,很有貴族氣質……沒想到愛撿小便宜。要不是我當時的樣子足夠凄慘落魄,他都不一定會把錢還我吧。”

作者有話說:

納瓦爾:?這輩子沒被人說過愛撿小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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