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裴旻此刻正在夜跑,這個習慣即使回國之後也沒改,夜晚天空清淩,周圍沒有什麽人影,可以讓他安靜的呼吸久違的故土氣息,一點點感知城市的脈絡變化。
他住的地方,生活的氣息濃郁,即便夜晚,也不時遇到攤販仍在吆喝,熱氣時不時的間湧,織就出這一片的人間煙火。
聽到信息聲,裴旻慢慢放緩腳步停下來,拿頸邊的白色毛巾擦了擦汗,從褲袋裏拿出手機,就看到了林辭野給他發的這一條消息。
他下意識的覺得林辭野可能不開心,但兩人也并不如何熟悉,所以他只是禮貌的回了句,“是遇到什麽難題了嗎?”
大約是一直停在和他的聊天界面,林辭野回消息的速度很快,
L:是啊。
裴旻蹙眉,剛想問遇到什麽麻煩了,就看到林辭野回過來的下一條。
L:我追求的那個人不答應我。
有點可憐巴巴的委屈。
裴旻被噎住,頭一次在一個人面前啞口無言,他沒在回,林辭野也不介意。
仿佛和他說話就是一種情緒的釋放,在擡起頭時,林辭野身上有點沉悶的氣息消散了些許,他把手機放回去,就着林影一起跑了起來。
跑了大概二十分鐘,才算出了別墅區,徐常說的沒錯,這裏荒山野嶺的确實很難打車。
基本上沒有司機接單。
林辭野只好繼續往前面跑着,他以前高中的時候體能強悍,動不動就打架什麽的,從進入娛樂圈之後,反而不那麽自由了,連運動都很少有,最多是去私人健身房,出行不方便也沒時間。
男人些微的嘆了口氣,有點喘,林辭野停了停,一邊走一邊再次打車,這次很幸運,有人接單了。
是一輛白色的本田奧賽德,車牌號GM15。
大概六分鐘後到。
林辭野停住腳步,在原地等待,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竹影,靈感迸發的一瞬間總是很突如其來。
林辭野的構思不像常規的歌手那樣彈奏找調,哼唱然後填詞,他往往是突然興起,而後便暢然而下,仿佛曲調自動生成,兩者完美契合,老天賞飯吃也不過如此了。
他不拘泥于風格,或激烈靈魂撕扯,或是婉轉低音傾訴,但其用詞犀利精準,幾乎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拿捏住人最能産生共鳴的那一小段,演唱獨一無二的林辭野。
掌心燃起火種,神在人間共舞。
正思考着,突然從他的前方傳來一聲汽車笛音,司機打了雙閃,借着燈光,林辭野确認了一遍車牌號,才打開後車門,上了車。
校霸身上一般都固定着幾個标簽,酷,拽,帥,話少。
你要問為什麽話少也算?
當然是因為話少才能顯得更拽更酷,更難接近。
此刻很酷的大帥哥看着司機二十五邁的速度,眉頭攥起,直接了當的開口:“師傅,開快點。這裏荒郊野嶺的,不限速。”
“而且又不是打表,你開在慢我也就付那些錢。”
他有時候還真挺直白的。
司機握緊了方向盤,回過頭辯解似的說,“先生,這裏是富人區。”
林辭野挑了挑眉:所以呢?
司機有點汗顏,“有時候突然出來一輛車,怕撞到。”
撞到他賠不起。人到中年,在經濟上的拮據總會變得更難以啓齒,但林辭野沒說什麽,只是很平常的語氣,“嗯,知道了。”
但就是這種語氣反而讓司機心裏不那麽難受了,甚至多了些傾訴的欲望,“唉,不知不覺就活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
“家裏壓力大,白天的工資一個月五千多點,孩子上學輔導班,爸媽醫療保健費,都是一個天文數字,我和孩子他媽也沒啥本事。”
“白天照顧家裏,晚上她去飯店當服務員,我也來跑跑車賺點外快。”
他抹了一把淚,“你別嫌我話多啊,我也沒人可以說這些。”
“不會。”林辭野語氣很淡,垂了垂眸,側顏在光影裏辨不清神色。
每個人都是奔波在尋常的俗人而已,各自有各自的苦難。
到了目的地之後,司機慣常的回頭說了句,麻煩給我打個五星好評。他說但也沒指望林辭野真的去做,畢竟肯抽出時間而且忙完還記得打好評的十個有一個都算幸運。
但他真的停了,男人聲音很低,夜色朦胧中透着一絲潛藏的溫柔:“訂單評價是嗎?”
“啊,對。”
林辭野把屏幕進度條下拉,看到“你對本次行程還滿意嗎?”幾個小字,點了好評,把手機朝他的方向亮了亮,“好了。”
司機忙不疊點頭道謝,林辭野微微搖了搖頭,朝着小區裏面走了進去。
東悅榮府在港城的西方,比起他住的藍灣的現代豪華這裏更趨向于書卷氣的生活,周圍環繞着大學城和高中,寧靜中透着典雅,撲面而來的學術氣息讓人忍不住心神馳往。
林辭野的高中在南林中學,高三畢業之後他申報的美國費城的柯蒂斯音樂學院通過,他大學留學美國,是正統的音樂學校出身。
除了柯蒂斯音樂學院“一對一”人性化教學加上學校本身具有的優勢,他選擇這所學校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這所學校對每一個學生都提供獎學金。
當時他家裏發生變故,他幾欲辍學,這是他最後的一絲有關夢想的堅持,也可以說是他生活拮據時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幾乎孤注一擲,他只投了這一所學校,如果沒錄取,大概他也會會淪落街頭當個混混也說不定。
那樣,如果在遇到裴旻,不,不可能在遇到裴旻了。
十六七歲的少年聰慧傲氣,一朝墜落低谷,接受不了那樣的落差之下林辭野百分之八十會選擇和許昌盛斷交,也就不可能參加什麽高中聚會。
喜歡上一個人,即便是天之驕子,也會在某一個時刻感到自卑。
“你這人鬼鬼祟祟的在外面轉悠什麽?”保安看一個帶着口罩的男人一直徘徊在小區門口,拿着安保棍驅趕道。
“我來找朋友。”
“那你叫他下來接你一下。沒有戶主同意我們是不會放人進去的。”保安把棍子收了收,懷疑的看了他兩眼,怎麽看怎麽覺得他是個好人,大晚上的,說是來找朋友,卻也不打電話,就在這晃。
“不用了,我不進去。”林辭野搖了搖頭,太晚了。
“B座在哪個方向?”他問。
保安指了指北邊。
林辭野走到一邊,站在馬鞍樹旁邊,望了望裏面透出來的點點亮光,比了個七樓的大概位置,拍了張照片。
他點開手機自帶的錄音,低低沉沉的聲音響起,像是耳語般的吟唱,伴随着夜晚沙沙的風聲格外寂靜。
林辭野目光定在裴旻新換的藍天的頭像,指尖微微摩擦,林動,風亦吹幡動,萬籁俱寂。
是他的心在動,林辭野确定。
他對裴旻動了情。
男人英俊的面容被疏影模糊了輪廓,竟有一絲不似他本身氣質如佛祖悲憫一般的溫柔,吻了紅塵。
坐在回程的出租車上,林辭野把那照片連帶錄音一起發給了裴旻,盡管知道也許裴旻可能早就已經休息,但他的手指還是停在聊天頁面沒有動,像是在等,又不像。
裴:你在我樓下?
L:還沒睡?
裴旻躺在床上,蓋在薄被下的雙腿自然的屈起,上面放着筆記本電腦正在閱讀國外的最新建築學當面的論文。
聽見手機響,他拿掉白色邊框的眼鏡,捏了捏眉心,把一旁放置的手機拿過來,就看到林辭野給他發的消息。
他沒聽錄音,先注意到了那張圖片,周圍的環境很像他住的小區。
L:剛才在,現在回去了。
頓了頓,他又說:“我以為你睡了。”
裴旻直覺這個話題很暧昧,他沒有回。林辭野也不介意,“晚安。”
裴旻手指落在鍵盤上,删删減減猶豫了一兩分鐘,最終好奇心的催使,他問:“為什麽來我樓下?”
剛問出口,他就覺得問的這個問題太傻,回答的空間太寬泛,也顯然不适合目前的他們,有點越界,他猶豫了一瞬,有點慌亂的撤了回來。
但,對方很快回複,顯然是看到了。
他說:“答應了你的。”
因為答應了你,因為不想答應你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話落空,所以,即使很晚,他依舊來了。
這實在很難讓裴旻感覺不到被重視,酥酥麻麻的感覺從尾骨升騰,心好像被燙了一下,有種溫暖的力量湧遍全身。
察覺到唇角勾起的一抹弧度,裴旻努力的按了下去,裝作平靜的關了電腦放在一邊,安靜的躺在床上,沒在出聲。
天色越來越晚,周圍的聲音趨近于無,像是在無人的荒島開辟出了一個僻靜的角落,一切的喧嚣都退去。
男人低低的音色哼着歌,撩人的如同冬日雪中的一捧焰火,降了的音調纏綿悱恻,卷起心裏細細微微的波瀾,舊雪壓了新枝,一簇簇融化。
裴旻擁着一把野火,陷入了那個荒跡野風連片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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