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信
等到街上重新回歸正常,蘭玖才注意到黛争甫的模樣。
他好像把她捂得太緊,整張臉都泛着紅,一直延綿到露出來的一節脖頸,從他的角度正好看的一清二楚。
他心裏閃過一絲微妙的不适,松開了手。
這感覺很奇怪。
奇怪的讓他惡心。
‘雖然他不高,腰細,有些陰柔,但他畢竟還是個男人。’
不過,這只是一時情急。
他很快不再當回事。
街上的兵馬他認得,害他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他的好兄長,當朝太子的親兵。
看來是得了風聲,來找他這個“已死之人”了。
“抱歉,阿争,你沒事吧?”
他知道這時要說些“好話”,表達他是溫柔,迫于無奈,充滿悔意。
“咳、沒事。”黛争甫暢快地吸了一口氣,果不其然地原諒了他的過錯,“怎麽了,你為什麽忽然躲起來了?那裏面有你認識的人?”
“自從家中遭禍,我總對兵馬有所顧忌。”
蘭玖極會演戲,脆弱的模樣一下子讓黛争甫心軟了。
她理解這種陰影,就像她看到藤條就想發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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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你回去吧,剩下要買的也沒有多少了。”
蘭玖點了點頭,既然太子親兵已到,自己确實不該這麽招搖。
采買結束後,黛争甫忙裏偷閑去了一趟書店。
書店裏的人不多,能聽清楚櫃臺上撥算盤的聲音。
黛争甫往那賬本掃了一眼,
“掌櫃的你算錯了,一共是八錢三文。”
“嗯?”掌櫃打了個哈欠,重新算了一遍,“還真是……啊,争甫,我還說誰這麽機靈,果然是你啊,要是你是我兒就好了,你看那不争氣的,這麽大了,就會背《千字文》……”
掌櫃的兒子正好從旁邊的書架探出一個腦袋,“那你兒還在幫你忙前忙後,你怎麽不說?”
他跛着腳走到黛争甫面前,笑着說:“阿争,你可算來了,我等了好久了,想看接下來的故事呢!”
“我帶來啦!”
她剛要從布帶中取出稿紙,就被面前的人一把搶過,争分奪秒地看起來:“我真想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在一起啊!”
這是黛争甫賺外水的地方,她比旁人要聰慧一些,那些古籍書冊過目便能不忘。
黛争甫不會女紅,就想着從她的天賦入手,其中買話本的最愛才子佳人的故事,比詩文好寫。她沒吃過豬肉但看了不少,照葫蘆畫瓢總是會的。
這種不摻個人感情的話本雖然賣的一般,但勝在事少出稿快需求大,錢是一點點攢出來的。她之前為蘭玖治病,這幾年攢的錢已經花的七七八八了。
好在蘭玖見多識廣,給予了她別樣的陪伴。
櫃臺那頭放下算盤,走過來敲了敲兒子的腦袋,“羅文之,你怎麽還這麽毛毛躁躁,要是把人家的書稿弄壞了怎麽辦?”
掌櫃的視線一轉,“喲,争甫,你這字越來越好了,以前跟狗爬一樣。”
那自然了。
蘭玖教她練了半年的字。
她現在的字,也有他幾分模樣。
羅文之:“我之前就瞧着挺好的,阿争,結局呢?是不是快要到結局了,他們之後會怎麽樣呀?”
書店掌櫃的搖了搖頭,笑道:“你莫纏着別人了,哪有寫那麽快的? ”
她笑的青澀單純,“過幾日便寫好,我已經想好結局了。”
羅文之十分真誠:“是要幾日?要等到新元嗎?你新元會休沐嗎?要不來我家?你要是覺得哪裏寫的不爽利了,我在旁邊看着還能幫你順順。”
掌櫃的忍不住嘀咕道:“你這小子,成天阿争長阿争短,我看要是人家是個女郎,你早就踏破人家的門檻了!”
黛争甫搖了搖頭,“掌櫃的別打趣文之了,結局我盡量新元之前寫好。”
她現在可缺錢呢。
掌櫃收了稿子,她就在羅文之戀戀不舍的目光中離開了。
掂量了下手裏的銅板,她算了算,加上這次的錢,給蘭玖準備新元禮物的錢應該是夠了。
剩下的錢再算上下次的,應該可以買件過冬的衣裳,過個好年了。
黛争甫想到今日蘭玖對那群兵馬的反應,回府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眼看着就要到門口了,卻聽見前幾日落荒而逃的黛策的嚷嚷聲。
“各位官爺,我跟府上郎君相熟,”他頭頂着一朵簪花,在一衆士兵和周家大郎君面前喋喋不休,“前幾日我來周府等郎君,見到了個面生侍衛,聽着口音不似本地人,今日我跟周郎君提起,汝城地小對外鄉人不排斥,一時間疏忽大意,還望官爺們将那人捉回去,好好審問……說不定就與你們找的人有關系呢!”
黛争甫不太明白其中的是非,但想到今早,她有不好的感覺。
她要快點找到蘭玖!
夕陽收光,整片天空紅如烈火,燒灼着陰雲翻湧而來,追逐着她的腳步。
黛争甫從角門抄近路回到他們居住的院子,卻看到蘭玖已經收拾好了一個小包袱。
她顧不得問他為什麽,抓起他的胳膊,“蘭玖,外面的官兵要來找你了!”
蘭玖沒回話,懷疑的眼神在黛争甫的臉上打轉,忽而,他的耳朵一動,府中的聲音變大了,三步兩步就跟上了黛争甫的腳步。
他的腿很長,沒走幾步就走到了黛争甫的前面,府中的人聲嚷嚷,兵器敲擊着甲衣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黛争甫指着汝城外說:“走,趁着還沒關城門,咱們去山上躲一躲,官兵在城中到處搜尋,根本跑不脫,放心,那裏我熟,定不會有事的!”
也好,過不了幾日,他的親信也應該到了。
他今日看到了太子親兵,思來想去還是想先走一步,至于黛争甫,讓她上山帶路照應,應該是這人最後的用處了。
可惜禍不單行,烏雲在他們上了山不久後就占滿了頭頂,暴雨将至,又趕上化雪,山上的風又陰又冷。
二人找到一個山洞,寒潮刺骨,黛争甫剛一坐下,就打了個寒顫。
生了火,她才勉強好了些,看着蘭玖薄唇緊閉,面色比平日更蒼白,但姿态雅致非凡,有種說不出的清貴自持。
她又剛到她那倒黴表弟,不免生出一絲愧疚,“蘭玖,你要不要來烤烤火。”
“不用,我不冷。”蘭玖眯了眯眼睛,盯着黛争甫,瞳中透出的審視似乎要把她戳穿一般。
他見過太多的倒戈投降,尤其是在他們幾個皇子的勢力中,所有人都精明算計,審時度勢,一有風吹草動就左搖右擺。
就連他也會如此。
黛争甫,本可以跟他撇清關系,卻沒有。
若是聰明點,把他交上去,好處可不是她一個小小私奴可以想象的到的。
想到這裏,蘭玖的眉頭卻舒展開,指着自己的包袱說,加以試探:“我帶了些厚衣服,你穿上吧。”
黛争甫點點頭,拆開他的包袱,裏面一件厚實的衣服,幾兩碎銀,還有塊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玉牌。
黛争甫的心頓時像有被什麽戳了一樣,酸酸澀澀。
蘭玖并沒有一起過新元的打算。
盤纏都帶好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忍住情緒,把那些東西重新收拾好,披上衣裳,蹑手蹑腳地走到蘭玖面前,将衣裳分了一半給他,“蘭玖,山上太冷了,你就算覺得不冷,還是要披上些,發熱了豈不是更麻煩。”
他們的距離不過一指頭,蘭玖聞到了她身上雨水的潮氣,和一股香甜味,這與黛争甫平日裏會去幫忙照顧府上的花有關。
平日裏他已經十分習慣這個香味,但又在這種情況下,這香氣讓他覺得十分怪異,不過這怪異感又很快壓了下去。
黛争甫不傻,她當時慌了神,怕她那個勞什子表弟構陷蘭玖,現在冷靜下來一想,如果蘭玖之前沒做過什麽,他也不會再見到官兵之後就收拾包袱要走。
那麽他之前說的,可能都是假的。
她失落,疲憊,又精神緊張,搓了搓凍得麻木的手,不由自主地靠近他了一些,問:“蘭玖,你真的和那些官兵沒什麽關系嗎?”
見黛争甫對銀錢不感興趣,他的聲音不覺冷了幾分,“怎麽,若是他們真的是來捉我的,你要把我送出去嗎?”
黛争甫沒有要錢,那她想要什麽?
“怎麽會呢?”黛争甫忙向他解釋,“我們都認識半年了,我相信你的為人,你給我講解文章,還帶我練字,還會保護我,你這麽好的人,一定是被人污蔑了!”
相信他的為人。
他都不知道他是什麽人。
蘭玖只覺地好笑,他習慣地換上一副與世無争的可憐模樣,說:“阿争,實話跟你說了吧,我與大哥之間起了沖突,遭他暗算,才淪落至此,現在他應該是又聽到了我并未身死,我阿兄在長安如日中天,現在不如将我交出去,保你——”
“居然是這樣?!”黛争甫還沒等蘭玖說完,咬着嘴唇,低聲罵道:“這不跟我那殺千刀的表弟一樣,認識幾個狐朋狗友成天吆五喝六,真不知道這樣的人讀書有什麽用,就算入了仕也是貪官污吏罷了!”
她義憤填膺,把所有的話都信以為真。
蘭玖:“阿争,你真這麽想?”
雨越下越大,伴随着雷鳴閃電,黛争甫的身體都冷的發顫,倏地就握住他的手,聲音異常堅定,“當然了,蘭玖,你是什麽人,我了解的。”
蘭玖感覺到她的手心是熱的。
那素手又離開他,去解開自己的頭發,娴熟地湊在火邊烤着,“蘭玖,我小時候經常來山裏找吃的,呆上幾天沒問題的。大燕律法森嚴,勾結官兵,等他們走了,再一起去長安,報官治他的罪。”
她哪知道,這正是普天之下最為尊貴的權力之争呢。
蘭玖用樹枝去撥弄即将燒成碳的木柴,邊看着她十足認真的臉龐,火光将她的雙瞳都染上一層紅色,他輕笑一聲,最終什麽都沒說。
山洞裏太冷,他們互相離着不遠,一人分了一半的氅衣入眠了。
蘭玖鮮少做夢,當晚卻在夢中回到了周府。
倒不是什麽被他的太子兄長擒拿在府中,而是金秋時期,黛争甫拉着他在周府郎君的書房前照料盛開的桂花樹……
那桂花樹十分香甜,照顧久了沾染上味道也是應當。
他還聽見:“你是什麽人,我了解的。”
只是,夢中人,破裙翩跹,是個女子。
山洞中依舊陰冷,照着他的目光更加晦暗不明,若隐若現的香味,仿佛還在夢中。
不料對方輕輕一動,柔軟的肌膚擦過他的唇邊。
卻像一個輕柔的吻。
……
蘭玖睡的不安穩,他醒了很久,也看了很久,直到清晨的光好不容易投進山洞時,黛争甫醒了,睡眼惺忪,無辜極了。
他就坐在她身旁。
“蘭玖?”
他的眼神一凝,用從未有過的厭棄之色睨着她。
比寒潮更甚,使她不禁瑟縮。
原來這副溫潤的皮囊之下,陰鸷,狠厲,一直都在。
作者有話說:
無辜的女鵝:O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