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了兩天一夜的雪,到第三天早晨才徹底停了。缪晨光打開屋門,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太陽尚未沖破雲層,地面上屋頂上的積雪卻如同鏡子一般,将整片天地映照得格外亮堂。這是缪晨光頭一回見識北方的積雪,不像南方的雪那麽濕,一落地便化成水;北京的雪又幹又碎,好像灰塵一樣,落在地上便堆積起來,不多會兒就是厚厚的一層,只要來一陣風,又能将它吹散了,滿天滿地地胡亂飛舞。
但今早缪晨光卻沒什麽心思欣賞雪景。小白貓已經接連兩天不見蹤影,替它準備好的火腿腸依然完好地擺在缪晨光的桌子上。見不着那個髒兮兮的小小身影,聽不見可憐巴巴的弱弱叫聲,缪晨光總覺得缺了點什麽似的,做什麽事都沒了心思。她老想着小白貓能去哪裏,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冬夜,它或許會餓着肚子瑟縮在某根水泥管中,或是被風雪埋在哪個角落,甚或被無情的車輪壓傷了尾巴……缪晨光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會為一只流浪貓牽腸挂肚到這般地步。
讓她的心情在如此晴好的天氣裏變得更加糟糕的,是蔣劍鲲。
在缪晨光神游了一早上以後,蔣劍鲲又開始挑她的毛病。這回是因為找不到他想要的那件幹淨衣服——因為缪晨光壓根兒還沒洗。
“為什麽沒洗?”他問,語氣是一貫的嚴厲。
“前兩天下雪啊……沒地方曬……”
“你不能晾屋裏嗎?”
“屋裏那麽陰……又潮……”
他同往常一樣毫不客氣地打斷她:“北京是什麽地兒?屋裏又有暖氣,兩晚上怎麽也幹透了!”
缪晨光一愣,“呃,對呀……我還當是我們那兒了……我這就洗,反正天也晴了……”
“心思在哪兒飄着呢?早點拽回來!”數落完了,蔣劍鲲轉身進屋,自然不知道缪晨光此時正一臉抑郁地盯着他的背影。
她還記得他醉酒時的那副德行,可他卻像是忘了;她也記得就是他把小白貓趕走的,可他也像是全忘了。醉酒的人是狡猾的,他們可以假裝或是真的忘記一些事,而根本不在乎那些事是否會影響到別人的生活。
缪晨光就這樣懷着抑郁的心情,花了一上午清洗掉一大堆衣物。結果下午去鄰居家補習英語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果真像蔣劍鲲說的那樣,心思飄得老遠老高的,拽也拽不回來。她無心講課,只讓男孩做習題,自己則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雪景。太陽出來了,照射在那一片明晃晃的白上,刺得她眼睛生疼。男孩兒也跟她一樣,一個勁兒地朝屋外探頭探腦,只想跑出去玩雪。缪晨光最終決定解放他,也解放自己,她收起書本,宣布今天的補習到此結束。男孩一臉驚喜,眨眼的工夫便在母親的叮囑聲中跑出家門瘋玩去了。
缪晨光跟大姐道了別,卻沒往蔣劍鲲家走。她來到村頭的雜貨店往家裏打了個電話——自己的小靈通沒法打長途,她只能用公共電話跟家人聯系。然而與父母的通話卻沒能讓她打起精神來,反而更覺心情抑郁。母親告訴她,他們又要把爺爺送去醫院了,在那裏老人能夠得到更好的照顧。母親把話筒交給了爺爺,老人在電話那頭含糊不清地跟孫女交代了幾句話,大致意思是說北京離家那麽老遠,她自己一個人一定要好好的,好好學習,吃飽穿暖,別學壞……真是催淚炸彈。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缪晨光低着頭,手指玩着電話線,嘴裏含糊答應着,硬是沒讓眼淚掉下來。
走出雜貨店,深吸一口氣,冬日的寒意直沁心脾。一只瘦小的花貓從面前靜悄悄地溜過,輕巧得沒在雪地上留下一個腳印。只可惜那不是她的阿咪。缪晨光不由又開始想念她的流浪貓。她在村裏來回轉悠了兩圈,沒見着小白貓,幹脆信步朝村外走去。
陽光越來越強,氣溫越來越低,即便是北京的幹燥積雪也抵擋不住雪後的第一縷陽光。馬路上的積雪被清掃到路旁,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最初的皚皚白雪,經過車輪的碾壓和行人的踩踏,最終變成了一堆堆黑色雪塊。融化的雪水向低處緩緩流淌,在地面留下一道道肮髒的痕跡。一條髒兮兮的野狗扒拉着雪堆尋找食物,幾個髒兮兮的孩子從停在路旁的小汽車頂上搜集比較潔白的雪,想要堆個雪人。公路上的汽車小心翼翼地行駛着,在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排起了長隊,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訴說着對擁堵的不滿。到處都在閃着光,飄在天空中的雲朵,樹杈上依然潔白的積雪,挂在房檐下晶瑩剔透的冰棱,小汽車的反光鏡,道路上黑白相間的雪堆,融化的雪水流彙而成的一個個小水坑……
缪晨光幾步一滑地踩着雪水朝前走,今晚這些雪水就會在寒風中凍成冰,把因降雪而顯出幾分柔美的大地再度變回硬硬冷冷的模樣。她沿着村外的公路走走停停,四下顧盼,一直向前,尋找小貓的身影。誰知這一找,就是一下午。
等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是兩個小時以後,氣溫還在一點點下降,路上的積雪越化越快,冰涼的雪水逐漸滲透了她那雙不怎麽厚實的旅游鞋。這裏畢竟不是南方,即使走再多的路也無法讓身上變得暖和,只消一陣刺骨的寒風就又讓剛聚集起來的一點熱氣消失殆盡。缪晨光發現自己已從偏僻的鄉郊來到了高樓聳立的馬路旁。身邊的人逐漸開始增多,她先是随着人群向前,然後停下腳步,在原地站定,愕然發覺自己就快走到城西的火車站了。她不禁有些驚訝,沒想到一不小心竟走了這麽遠的路。前面不遠處是一座天橋,上上下下的人流讓她望而生畏。她往路邊退了幾步,給提着行李包裹腳步匆忙的行人讓開道路。再往前的馬路對面,就是火車站,幾年前新修的建築如今看來已經顯出幾分破敗,站前的廣場上人頭攢動,遠遠望去黑壓壓的一片,花壇、草坪、臺階、牆根,到處都是站着坐着蹲着躺着的人。每年此時,這裏都是返鄉人大集會的地方,人們聚集在車站內外等票、等車,等着回家過年。
缪晨光望着那些在冰天雪地裏守着行囊苦苦等候的人們,心中湧起一股小小的沖動,但很快就消失了。
她是出來找貓的,而她的阿咪不在這裏。
她轉過身,往來時的路走去。
回到住處的時候,早已過了晚飯的鐘點。缪晨光顧不得生疼的腳底板,忙先到蔣劍鲲那裏報到。她惴惴不安地想着,該如何向他解釋自己這麽晚才回來,還連累他吃不着晚飯。
推門進屋,卻聞見一陣方便面的香味。蔣劍鲲坐在書桌前,桌上擺了碗筷和水壺,還有拆了封的方便面包裝。碗是空的,只剩了湯,看樣子他已經自行解決了晚餐。缪晨光猶豫幾秒,怯生生喊了一句:
“蔣老師……”
蔣劍鲲朝門口轉過臉來,看上去滿面陰霾,只待發作。
“你去哪兒了?”他冷冷發問。
“我……去教英語了……”
“教了一下午?”
“後來……出去轉了轉……”
“轉轉?轉到廊坊去了?現在都幾點了!”
果然發火了。缪晨光自知理虧,只嚅嚅地答道:“我去找貓了……”
“貓?……貓?!”蔣劍鲲皺起眉,灰蒙的雙眼不太準确地沖着缪晨光的方向瞪了起來,“就為找只流浪貓,你在外邊逛蕩到現在?”
“嗯……就想随便走走順便找貓的,結果都走到西客站了……”缪晨光說着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竟還有心笑了笑。
“還笑!”蔣劍鲲兇橫的語氣一下掐斷了缪晨光的笑,“你怎麽回事兒?一聲不吭跑西客站找什麽貓!搞到這時候才回來……你有什麽問題?不知道年底外頭亂嗎?你不怕出事兒我還怕負法律責任呢!”
缪晨光低着頭老實聽着,她的心思到此時還沒有拽回來,連罵聲都聽不進去,也懶得說話,只從喉嚨口擠出幾個單音節當作回答。
聽她心不在焉地應付自己,蔣劍鲲眉峰一蹙,“幹什麽?死氣活樣的,有意見就說!”
“不是,沒有……走累了……”
“你也知道累?大老遠的西客站都打個來回了……就為只貓!”他不屑地冷哼一聲。
缪晨光不由在心裏嘆氣。漫無目的地走了一下午,已經耗費她不少體力,滲透球鞋的雪水似乎也已經浸濕了襪子,兩只腳像兩塊冰磚似的沁涼沁涼,此時她只覺得腰酸背痛、口幹舌燥、無精打采,實在沒有心力再跟他多說什麽。
“對不起……您說得對,我不該亂跑……對不起。”
聽她喃喃地認了錯,語氣也挺誠懇,蔣劍鲲似乎稍微壓了壓火氣。缪晨光不等他再說出什麽損話來,上手替他收拾碗筷。
“蔣老師……晚飯就吃方便面麽?”
蔣劍鲲悶哼一聲,“不然怎麽辦?幹等你回來做,早餓成骷髅了。”
“……夠吃嗎?要不要再給你做點兒……”
“用不着。做你自己的吧。”
“哦……”聽說不用再做飯,缪晨光不由松了口氣,“那我回屋了。”
她端起空碗正想離開,卻又被他叫住了。
“天黑以後別在外頭瞎轉悠,不然你的安全我負不了責,聽到麽。”
“好……”
他沉默幾秒,忽然又問:“找着了麽,你那貓?”
她一愣,倒沒想到他還會問起她的貓。“沒有……”
他聽了,沒任何表示。缪晨光又等了一會兒,見他不再問什麽,這才返身離開。
回到自己房間,疲憊和倦意一波波襲來,缪晨光實在沒精力做晚飯,反正也沒覺得餓,便胡亂洗漱一番,直接鑽進了被窩。可翻來覆去折騰了一陣,越睡越覺得身上發冷,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整個人越縮越攏,像只蠶蛹似的蜷着身子朝床尾的暖氣蠕動。好一會兒才迷迷糊糊睡着了,這一覺睡得又死又沉,連自己什麽時候滾下床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蔣劍鲲很難得地起早了。雪後的清晨總是格外清冷,冰涼的空氣吸進肺裏,把人刺激得睡意全無。他磨磨蹭蹭起了床,洗漱罷,便等着吃早飯。
奇怪的是今早竟沒有聽見缪晨光通常會發出的那種噪音——鍋碗瓢盆、掃帚簸箕,叮鈴哐啷,每每把他從睡夢中攪醒讓他火冒三丈的噪音。
想是昨晚走了太多路,這會兒累得睡起懶覺來了。一路走到西客站再走回來,真不知她是怎麽想的。蔣劍鲲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決定暫且放過她一回。
他拄着盲杖自行來到廚房,用電水壺燒了點開水,又從櫥櫃裏摸出幾包速溶麥片沖着吃了。他在很久以前就訓練自己學會做這些最簡單最基本的事。雖然沒吃飽,但也不再覺得餓,他走到西屋開始幹正事。
可兩個小時過去了,他的胃不再滿足于那點麥片,又開始嘀嘀咕咕地跟他提抗議。而缪晨光卻始終沒半點動靜,更不用說像往常那樣喚他吃早飯了。
蔣劍鲲早已無心工作,此時終于忍無可忍,窩了一肚子火來到缪晨光門前拍響屋門。
“喂,幾點了還不起床?”
誰知一拍之下,門竟然開了。蔣劍鲲一愣,心中不免又有些着惱。這小姑娘是怎麽回事,連屋門都不上鎖,不知道他們家的院門是防君子的嗎!蔣劍鲲一臉官司地推開門,反正也不怕看見什麽,他徑直走進了她的房間。
“喂!在嗎?”
沒有回答,他一時疑心自己是在對着空氣說話。也許她一大早就出門了,屋裏根本沒有人。
可他分明聽見她的呼吸聲。
“小缪?”
前方隐約傳來一聲含糊的回答,像是睡夢中的一記咕哝。蔣劍鲲不由皺起了眉,這個鐘點她仍在睡覺,聽見他進門居然也無動于衷,這就已經夠奇怪的了。而且根據他對這間屋子的記憶,聲音發出的方向似乎偏離了床的位置。他點着盲杖向前,杖尖觸到床腳,他伸出手輕輕一觸木板床——床上空空如也。他不由一愣,再往前走一步,腳尖踢到了一團軟綿綿的東西。他忙收回腳。
“小缪?缪晨光?”
“嗯……蔣老師……”缪晨光終于被他成功地找到并且弄醒了。
蔣劍鲲大是意外,“你怎麽睡地上?”
缪晨光也是一片茫然,她此時才發現自己竟是裹着棉被靠着暖氣片在地上睡了一夜。“嗯……這兒……暖和……”
蔣劍鲲聽她說話虛弱無力,便俯身朝她的臉摸去。他很準确地找準了她的額頭,拿手一探,眉頭皺得更緊了。
“快起來!”他沉聲說。
缪晨光以為他是來催她起床,不由有些委屈地喃喃說道:“蔣老師……我好像……發燒了……”
“別好像了,你就是發燒了……別睡地上,起來躺床上去。”
“哦……”缪晨光松了口氣,試着動了動,渾身上下卻軟綿得沒一點力氣,每一塊肌肉都是又酸又痛,針紮一般刺進骨頭裏。她不由嘆了一聲:“我……不想動彈……”
“不行!快起來……還要我抱你麽?”
他可不光是說說,而絕對能說到做到,缪晨光知道他就是這種人。她忙稀裏糊塗地爬了起來,雙手一時沒抓住被角,棉被倏然滑落,慌得她趕忙又縮了回去。
“幹什麽呢?快點兒!”蔣劍鲲一臉的不耐煩,那模樣就像是真準備把她抱上床似的。
缪晨光因發燒而遲鈍的大腦終于轉過彎來——他根本看不見她的狼狽相!
她不由松了一口氣,繼而又是一陣內疚——她竟然會為他看不見而感到慶幸……
腦子裏亂糟糟的愈發昏沉了,缪晨光裹着棉被爬上了床。
蔣劍鲲站在床邊,俯身摸到還拖在地下的被角,拉回床上,替她掖好。随後點着盲杖出了屋門。不一會兒又再進來,将手裏提着的電水壺擱在桌上。
“……你水杯呢?”
“我自己來……”缪晨光忙起身自己倒點熱水喝了。
“多喝水。”
“嗯……”缪晨光又鑽回被窩,看着他,心中的內疚感更加強烈。“蔣老師……你吃早飯了麽?”
“沒有。”他不冷不淡地回答。
“那……我去給你做點兒……”她說着又想坐起來。
“不勞您大駕,躺着吧。”
缪晨光一陣尴尬,“……對不起。”
“對不起管什麽用,誰讓你大冬天的在外邊瞎跑。”
“嗯……對不起……”
蔣劍鲲悶哼一聲,不再搭理她,轉身出了屋門。
缪晨光長長地嘆了口氣。本應是她照顧人家,這回可好,不光做不了事,還要人家照料自己,這下她恐怕更加惹人厭了吧。她胡思亂想着,不由恨起自己來。但腦袋燒得昏昏沉沉,也顧不得那許多,不一會兒就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缪晨光睡了一整天,中間斷斷續續醒了幾次,身上始終燥熱乏力,嗓子也一陣陣發疼。她估計熱度又升高了,可也懶得去想該怎麽辦,便任由自己像具屍體那樣繼續躺着。
這中間蔣劍鲲進來過兩次查看她的情況。她隐約知道,但她懶得睜眼;他當她沒醒,也就沒出聲。不知過了多久,缪晨光又是一覺醒來,睜開眼,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屋裏卻亮了燈。她有些意外地看見站在自己床前的竟是鄰院的房東大姐。
大姐見她醒了,伸手一摸她的額頭,用安撫的語氣問道:“小缪,醒啦?難受嗎?”
“嗯……還好……”
“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不用……不餓……”
“那量量體溫吧?”
“好……”
缪晨光坐起身,一側臉,看見了蔣劍鲲。他沒多少表情地站在一邊,面朝着她們。缪晨光忙往被子裏縮了縮——随即想到自己又多此一舉了。
大姐替她量了體溫,一看溫度計,不免大驚小怪起來。“喲!38度5!燒得不輕啊!”
缪晨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挺抱歉。一旁的蔣劍鲲卻是皺起了眉。
“去醫院?”
缪晨光一愣,忙答:“不用……再睡一覺,自己就會退的。”見蔣劍鲲又是皺眉,她忙補充:“真的!我每次感冒都是自己能好……”
大姐說:“那也行,今晚好好睡一覺,應該沒什麽事兒……明早再不退燒就去醫院。”
“好……”
缪晨光連連點頭,又望向蔣劍鲲。他仍是皺着眉,只說了一句:“随你。”
大姐又說:“出了一身汗吧,有幹淨衣服麽?我幫你換了。”
“不用了……”
“不換多難受?我去燒點熱水,順便幫你擦擦身。”
汗濕的衣物貼在身上,冷冰冰的确實很不舒服,缪晨光點了點頭。“麻煩您了……”
“沒事兒!跟大姐還客氣什麽……”大姐說着出門去燒水。
缪晨光看一眼直愣愣站在一旁的蔣劍鲲。他沉着臉一言不發,也不知在想什麽。缪晨光忽然又有些不安,總覺得該說點什麽。
“蔣老師……您吃飯了麽?”
蔣劍鲲微微一愣,似乎此時才回過神來,他皺一皺眉,冷冷回答:“先管好自己。”說完轉身出了屋子。
他冷淡的态度比發燒更讓人害怕。缪晨光惴惴地看着他的身影,悻悻地往被窩裏縮了縮腦袋。不一會兒,大姐端着熱水進屋,幫着她擦身換衣。缪晨光忙不疊地道謝,大姐笑着說不用。
“別這麽客氣……蔣老師都開口了,我能不來嘛……”
缪晨光不由自嘲地笑笑,“我又給人添麻煩了……什麽也幹不了,光在這兒睡着……”
大姐聽了立刻安慰道:“沒事兒!誰還沒個頭疼腦熱的時候?”
“我看蔣老師像是生我的氣……”
大姐卻是一笑,“他就是天生一張死臉子,其實心裏也着急……剛才他上我們家拍門,還真把我吓了一跳……結果他說你病了,問我借溫度計,又叫我幫忙量體溫,他自己也看不了度數……”
缪晨光一愣,她不曾想到這一層,心裏不由一陣難過。
“他還讓我幫你買點藥,那些藥片藥水的哪樣能吃哪樣不能吃他搞不清……咳,男人都這樣,稀裏糊塗的。”
“謝謝您了……”
“沒什麽……我倒是真沒想到他會去找我幫忙,他可向來是‘萬事不求人’……看樣子這回是真急了……”
缪晨光聽了,默然半晌。“大姐,您吃過飯了麽?”
“早吃啦。”
“不知道蔣老師吃了沒有……”
“我問他啦,他說吃了。也不知吃的什麽,估計叫的外賣吧。”
“嗯……”缪晨光心裏又是一陣內疚。
大姐忙完了便要走,缪晨光一再道謝,大姐笑道:“行了,一會兒把藥給你送來,好好睡一覺,明早準保好了!”
大姐一走,缪晨光的心思便又飄開了,只想着不知蔣劍鲲晚飯吃的什麽……還有午飯和早飯……替他準備三餐本是她的事,她這回可是失職了,不知這算不算違約……他對她冷着張臉,必定是覺得她麻煩……她也确實挺麻煩的,沒事兒生什麽病呢,活該讨人厭……
沒等大姐把藥送來,缪晨光便又在胡思亂想中昏昏睡去。
再次醒來時,窗外仍是黑蒙蒙的。缪晨光只覺得喉嚨口又澀又痛,身上又熱又乏,便起床倒水喝。大概是聽見了動靜,蔣劍鲲忽然敲門進屋,把藥替她拿了過來。
缪晨光也不知現在是什麽時候,便問:“大姐呢?”
“見你睡着就走了。”蔣劍鲲說着将裝着藥的塑料袋放在桌上,“吃了藥再睡。”缪晨光仔細一看,除了藥,還外加餅幹之類的零嘴。
“……還有吃的?”
“吃藥不能空着胃……她還想給你煮粥,太晚了我沒讓她做,她就給你帶了點吃的。”
“哦……”缪晨光感激地點點頭,“藥也是托她買的?”
“嗯。”
“……多少錢?我給你……”
蔣劍鲲眉頭一皺,“幹什麽?諷刺我?”
缪晨光一愕,“沒……沒有啊……”
蔣劍鲲沉着臉,轉身就走。缪晨光不知又哪裏得罪了他,呆愣半晌,忽然想起自己剛剛說的話似乎他以前也說過……聽着還真有點諷刺的意思。
缪晨光正自苦笑,蔣劍鲲卻又走了進來。這回一手端着只碗,雖然走得很慢很小心,還是有些淡色的液體流出了碗邊。待他走近,缪晨光忙探身接了過來,只見滿滿一碗紅糖水,碗底沉着幾片黃姜和幾段大蔥。
“姜湯驅寒,趁熱喝了。”
缪晨光老老實實地啃一口餅幹,喝一口姜湯。那湯又甜又燙,喝到口裏微微發辣,落到胃裏熱熱乎乎。
“蔣老師……這是您做的?”
“是。”
“您還會做這個哪……”缪晨光有些崇拜地看着蔣劍鲲,沒想到他這麽能幹。
蔣劍鲲卻是淡淡道:“你當我生活不能自理?”
“啊……不是……”缪晨光覺得他可能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釋,“我是說……這種姜湯一般人都不會做……我就不會……”
她急急解釋着,蔣劍鲲豈會不明白她的意思,卻仍只淡淡道:“我不是一般人。”
缪晨光一愣,搞不清他話裏的含義,只好低頭喝湯。隔了一會兒卻又忍不住喃喃道:“對不起……”
“……怎麽?”
缪晨光不說話。
蔣劍鲲等了一會兒,聽她沒回音,便悶哼一聲:“……你當你少做幾頓飯就能餓死我了?我早說了,你在不在都一樣,離了你說不定我過得更好……至少用不着服侍人吃藥。”
缪晨光無言以對。“嗯,對不起……早知道昨天不去找阿咪了……結果也沒找着,還弄成這樣……”她說着,鼻子忽然一酸,眼裏頓時淚光盈盈。
蔣劍鲲自然看不到,但卻聽出她聲音發顫,鼻音發悶。他又開始皺眉。“想什麽呢?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
“嗯……對不起……”缪晨光喃喃地道着歉,淚水終于還是沒能忍住,撲簌簌地掉進湯裏。
“……怎麽了?”
“沒……沒什麽……”
雖然盡力掩飾,蔣劍鲲還是聽出來了。他沉着臉,看上去不太高興。其實缪晨光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會哭,只是一直有股說不出來的委屈在心裏頭憋悶着,平時連自己都察覺不到,可一旦遇到頭疼腦熱身體不适情緒不佳的時候,那道閘門就這麽被打開了,壓抑的情緒像洩洪似的洶湧而來,一發不可收拾。
缪晨光仍是盡力忍着不出聲,她低頭喝湯,任由眼淚滑入湯中,吞進嘴裏。蔣劍鲲一言不發地站在床前,表情有些不耐煩,但終究沒說什麽。好一會兒才突然冒出一句:
“找不到就找不到了……至于麽。”
缪晨光不說話,只是眼淚流得更兇。他又沉默了一會兒。
“本來就是只流浪貓,你不管它它也死不了……就跟我似的……”
缪晨光一愕,差點被口裏的湯嗆着。雖然他語氣仍是不善,但她覺得他或許是在安慰自己。她不知是該笑還是該說些什麽,也不敢開口說話,怕被他聽出自己的哭腔。喝完湯後,将碗遞到他手上,又把藥吃了,然後迅速鑽進被窩。
“好了?”
“嗯……”
蔣劍鲲端着空碗想要離開,可就在出門的當口,他竟忽然表現出一絲猶豫,好像轉了向,找不準門的位置,盲杖幾次都戳在門邊的牆根上。
“左邊……”缪晨光忍不住出聲提點。蔣劍鲲一愣,随即摸準了方位,他打開門,卻沒有即刻走出去。
缪晨光只怕他會生氣,不由緊張兮兮地往被窩裏縮了縮。他卻像是有些發懵,又有點尴尬。
“……這間屋子……不常來……”
“嗯……”
他沒再說什麽,這一回很順利地走了出去。
缪晨光用被子把自己裹緊。喝下去的姜湯仿佛已經發生了效用,渾身熱乎乎的,卻不是發燒的那種燥熱。她不知為何又有點想哭的感覺,好像剛才那一通發洩還不夠徹底似的。隔着窗簾,窗外已經透出些許微光。她閉上眼試着再次入睡,淚水就順着眼角滑落到枕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