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在蔣劍鲲家住了三天,缪晨光的感冒徹底痊愈。這三天裏她沒再叫外賣,而是跑去附近的菜市場買回材料來自己做飯,專做些清淡爽口的食物。雖然蔣劍鲲口味偏重,對她做的菜幾次提出異議,但每次缪晨光都是老老實實應了,下一回卻還是故技重施。而蔣劍鲲這人正如大曾所說,吃軟不吃硬,缪晨光總是這麽好聲好氣的,讓他的壞脾氣沒有發揮的餘地,再加上這一來他的胃的确再沒鬧騰過,他也就不好老找她的麻煩。
如今缪晨光已經大致摸清了蔣劍鲲的脾氣,知道他是個要強的性子,假如他不願接受她的幫助,她便不會堅持。順着他的意并不是什麽難事,只要稍稍多一點耐心和忍受力,這個壞脾氣的人也并非那麽難以相處。
三天後,他們回到城南的住處。缪晨光又開始了她的日常工作,蔣劍鲲又躲進西屋做他的泥塑。一切如常。只是打那以後,缪晨光特別重視三餐的鐘點,只要一到吃飯時間,她怎麽着也會把蔣劍鲲從他的泥巴世界裏喊出來。他要是不搭理她,她就直接敲門進西屋催促他;他要是沖她發火,她就聽着,等他罵完了再接着告訴他,該吃飯了。
這天,她又是顧自推門走進西屋。不出所料,即刻招來一通斥責。
“你怎麽回事?跟你說過不許打擾我!怎麽就記不住?”
蔣劍鲲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是擺放了一具鐵支架的矮桌,收起的盲杖擱在腳邊;毛衣袖子一直卷到胳膊肘,滿手都是泥灰。他頭也不回,只是發出一連串的責問。
“蔣老師,吃飯了……”
“吃飯吃飯……少吃一頓會死嗎!”
缪晨光卻是雷打不動。“可……一會兒菜涼了……”
“除了吃飯你就沒別的事兒可幹了?你這樣打斷我思路了知道嗎!”
缪晨光一愣,“啊,對不起……可是……”
“出去!”蔣劍鲲沒好氣地揮手打斷她,摸到面前的鐵支架,按捏着糊在上頭的泥塊,這裏摳摳,那裏補補,又将扒下來的泥塊扔在地下。然後皺起眉,對着支架發起呆來。
缪晨光猶豫了好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再次出聲:“蔣老師……”
蔣劍鲲一愣回神,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側過臉來。“……怎麽還不走?”
“那個……飯……”
她的锲而不舍終于讓他受不了了。他頗為無奈地長出一口氣:“行了……一會兒就去。”
“哦。”缪晨光應了,卻沒挪步,仍是原地站着,似乎在等着蔣劍鲲起身。
蔣劍鲲不由又皺眉。但他這回沒再說什麽,只是摸到鐵支架,繼續着剛才的工作。
缪晨光好奇地看着他擺弄泥塊,終于忍不住開口:“蔣老師……你這是……在做什麽?”
他沉着一張臉。“……做什麽?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麽……被你一攪,我連自己想做什麽都忘了。”
缪晨光愕然,“……對不起……”
“行了。”他不耐煩地打斷她。略微思考幾秒,忽然發問:“你看我是在做什麽?”
缪晨光一愣,不明所以。“……啊?”
“你看着像什麽?”
缪晨光凝神一看,發現矮桌上的這具半成品她曾經見過——就是那具只有大致的臉部輪廓,還未成人形的人物頭像。
“……是個人吧?”
“看得出來?”
“嗯。是誰呀?”
“……不是誰。”
缪晨光一愣。
“不是哪個具體的人,只是個形象。”蔣劍鲲十分難得地耐心解釋了,但缪晨光仍然不怎麽明白。
“那是……誰的形象?”
蔣劍鲲皺一皺眉,懶得再解釋,伸手将這具半成品推開。缪晨光有些意外。
“……不做了麽?”
“做不出來。”他沉着臉答。
聽上去又像是在責怪她打斷他的思路,缪晨光忙又認錯:“對不起……”
他卻默然半晌。“……不怪你。”說完又是片刻沉默,然後向屋角伸手一指,“幫我拿個支架過來。小的那種。”
從來不讓她碰任何東西的人居然要求她幫忙拿個支架過來!缪晨光受寵若驚,忙小心翼翼地從屋角挑了一只鐵支架放到他面前的矮桌上。
“你現在在想什麽?說說看。”
缪晨光沒反應過來,“……什麽?”
“你打斷我的思路,應該還我一個。告訴我你腦子裏想到的——除了吃飯。”
缪晨光訝異地望着他,順口說出了腦海中忽然冒出的形象——“阿咪……”
“……貓?”他一皺眉,“你就不能想點兒別的?”
嘴上雖然這樣說,雙手卻立刻開始了動作。他不用低頭,眼睛平視前方,全憑手的觸覺擺弄着鐵支架。缪晨光第一次見他制作泥塑,忍不住上前幾步,在他身後認真看着。他的雙手一點一點掰弄着支架,鐵支架原本直立着,仿佛一個纖巧的人形,在他的手中逐漸被扭成了一團。他從地下摸起一團泥塊,拿在手中,輕握幾下。泥塊上留下了他指掌的印痕。他将泥團分成幾塊,将其中一塊糊到了鐵架上。
“那貓長什麽樣兒?描述一下。”他問。
缪晨光一愣,腦子裏又浮現出她那只流浪貓。“它……是只小白貓……不過身上總是髒兮兮的,所以看着像是灰貓,洗幹淨以後就是雪白的……噢,額頭上有一塊黑毛。眼睛是黃色的,一到晚上像兩顆大燈泡似的……尖耳朵,三瓣嘴,瘦瘦的,叫聲弱弱的……”
“行了。”他忽然開口打斷了她,“一點兒不懂觀察。”
缪晨光一愕。
“尖耳朵三瓣嘴,哪只貓不是這樣?叫聲弱弱的……我用泥巴能做出叫聲來?”
缪晨光抿抿唇,不做聲了。
“……它睡覺是什麽姿勢?”
“……蜷成一團,歪着腦袋……沒什麽特別的……”
“抓老鼠的時候呢?”
“它……沒抓過老鼠……”
蔣劍鲲皺皺眉,“……算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手中不停,将剩下的泥團揉搓幾下,一點一點貼補到鐵架上。他按捏着泥團,讓其服服帖帖地裹住支架。揪下多餘的部分,填補空缺的部分,同時不停地将鐵絲重新扭動到正确的位置。
他做得專心,她也看得入神。不一會兒,一只坑坑窪窪滿是指痕印的泥貓便初具雛形了。這只貓不完全寫實,而是有些卡通化,細細瘦瘦的身形,弓着背,蜷着身子,歪着腦袋。因為是由一塊塊泥巴拼湊而成,還未經仔細加工,所以線條不是很分明,隐約可見兩只直豎的耳朵和一條緊貼身體的尾巴。
“真棒……”缪晨光忍不住出聲贊嘆。
蔣劍鲲停下手。缪晨光不由蹲下身來,細細打量着這具半成品。剛才還是一團灰乎乎毫不起眼的爛泥巴,轉眼間已經有了自己的形狀,和靈魂……
“真厲害……怎麽做出來的呀?”
“你一直看着還問我?”
缪晨光嘿嘿一笑。
蔣劍鲲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像你那只貓嗎?”
缪晨光點點頭,“像。”
“……可它不是你的貓。”
缪晨光一愣。
“我沒見過你的貓……這一只是我記憶中的貓,不是你的。”
缪晨光看着他。他面無表情,拍掉手掌上的泥灰。
“可……我覺得它挺像阿咪的……而且所有的貓不都長一樣麽……”
“怎麽會一樣?……就你這觀察力……”蔣劍鲲哼一聲,伸手摸到盲杖,緩緩站起身。“喜歡你就拿去。”
意料之外,缪晨光驚訝地瞪大了眼。“真的?可以給我麽?”
“不要?”
“要!”缪晨光十分意外,又覺得高興,忍不住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小貓”。蔣劍鲲卻像看見了她的舉動似的,盲杖一下子揮了過來,擋在她和“小貓”中間。
“沒完成前不許碰!”
缪晨光忙收回手,悻悻然站起身來,不忘說一句:“謝謝蔣老師……”
“反正我留着也沒用。練手的東西,又賣不了錢。”
……聽着像是把用不着的破爛丢給她似的。
不過一提起賣錢,缪晨光忽然想起了上次在雕塑品店遇到的那位老師——也就是蔣劍鲲的妹夫。其實這件事一直被她擱在心裏,總覺得該找機會問問蔣劍鲲。她心裏琢磨着,當下開了口:
“蔣老師……會去買雕塑品的,都是些什麽人哪?”
蔣劍鲲一愣,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什麽人都有。收藏家、鑒賞家、藝術家、愛好者……這都是懂行的;也有附庸風雅、買回去充門面的……還有是買去送禮的……哼,這幾年社會風氣不好,藝術界也跟着腐敗了,好多所謂的藝術家自甘堕落,做了錢權交易的工具……哼,不知廉恥!”
說着說着他就開始抨擊社會醜惡現象,缪晨光忙搶回話頭:“那……您做的泥塑,都是通過上次那家店出售的吧?……那些來買作品的人,您都認識麽?”
“……不一定。以前還有一些相熟的買家,這幾年……”他停頓了一下,“幹嗎問這個?”
“呃……沒什麽……”見他露出點不太愉快的表情,缪晨光不敢再問。正準備岔開話題,卻忽然想起——自己竟完全忘了吃飯這回事!
“哎呀!菜肯定又涼了,我再去熱熱……”說完急急忙忙轉身跑出西屋。
本想順着話茬問一問蔣劍鲲妹夫的事,結果還是什麽都沒問出來。但缪晨光沒料到的是,不出幾日,這件讓她頗感疑惑的事就被整個端到了面前——還是以那樣一種令人難堪的方式。
這天又是蔣劍鲲前往雕塑品店的日子。到了店裏,他又跟前幾次一樣,往裏頭的辦公室一去就是老半天;大曾又跑去門口抽煙,順便打了幾通電話;缪晨光獨自在店裏從這頭踱到那頭,假裝欣賞藝術品,實則無所事事地打發時間。
直到蔣劍鲲的妹夫推門走進店來。
缪晨光一愕,忙點頭問候。他見了缪晨光似乎也有些意外。
“你好……蔣劍鲲也來了麽?”
“來了……在裏邊呢。”
“哦……”那人若有所思地一笑,伸手一推鼻梁上的眼鏡,“那我得小心點兒,別被他撞見……”
這人明明是蔣劍鲲的親戚,可為什麽要避開他?缪晨光百思不解。她本不是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可又不想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心裏小小地鬥争了一下,還是沒忍住,于是小心問道:
“請問……您是蔣老師的妹夫吧?”
那人顯然被缪晨光的問話吓了一跳,一臉驚訝地望着她。
“……你怎麽知道?”
這回答,無異于承認了。缪晨光忙解釋:“我在蔣老師那兒看見他妹妹和您的照片……”
“是這樣……”那人恍然,表情透出些許無奈,“那……你告訴他了嗎,見過我的事兒?”
“沒有……”
“是嗎……”他似乎松了一口氣,對着缪晨光一笑,“謝謝。”
缪晨光也報以一笑,心中泛起無數疑問。
那人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笑着說:“是不是覺得挺奇怪的……我們是親戚,我幹嘛還非得躲着他……”
“……是挺奇怪。”缪晨光老實回答。
那人一笑,“這個……說來話長……說真的,他要是知道我在這兒,肯定會大發雷霆……你信麽?”
那人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着,缪晨光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只得含糊地笑笑。
那人也呵呵一笑,大約沒料到會被缪晨光揭穿真實身份,似乎笑得有些尴尬。片刻靜場之後,他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蔣劍鲲這人……對誰都看不上眼……尤其是我。”他嘆了一聲,“別的不說了,就他那臭脾氣,實在是……他妹能忍他,我可忍不了,幾乎每次見面都免不了要吵架,總是鬧得不歡而散……所以……”
缪晨光了然地點點頭,“我明白,我不會多說的。”
那人沖缪晨光感激地笑笑,“謝謝你。”
“不用。”
那人猶豫了一會兒,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最終只跟她點了點頭。“我……是來查點資料。”
“哦……”缪晨光也點點頭,看着他走向一旁的會客區,在專供客人使用的電腦前坐下。
缪晨光看着他,心裏仍有許多不解,但再多問似乎不妥,于是也轉移了注意力,坐到長沙發上開始翻看雜志。
心不在焉地看了一會兒之後,再次擡頭,卻與那人目光對了個正着。他沖她笑一笑,招手叫她過去。缪晨光一愣,放下手中雜志起身走了過去。
他擡頭看着在電腦桌旁站定的缪晨光。“……你見過蔣劍鲲的雕塑麽?”
這話他像是問過她一次。缪晨光點頭,“見過。”
“在哪兒見的?”
“在……現在住的地方,他有個屋子專做雕塑用的……”
那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他失明以前的作品呢?”
缪晨光一愣,搖頭。
那人起身讓出座位,示意她坐下。缪晨光一眼看到電腦屏幕上是幾組雕塑照片,照片下方的說明欄裏全是同一個人的名字——蔣劍鲲。她不知不覺就坐了下來。
“這……都是蔣老師做的雕塑?”
那人點點頭,“雕塑藝術,受衆面太小,這些資料在外面很難查到……正好調出來了,就讓你也看看……他真正的水平,是什麽樣的。”
他滑動鼠标,點開其中一張照片。
那是一組系列雕塑的圖片,每張照片中的雕像各不相同,造型并非完全寫實,卻也令人一目了然。那是一組古代戰争場景的縮影:身披铠甲的将軍與士兵,立馬橫刀、仰天長嘯,馬革裹屍、折戟沉沙……乍一看似乎沒什麽特別,但細細看來卻有着許多古怪之處:作品的某些細節部分被雕刻得極其精致細膩,而某些部分卻又只是含混地一筆帶過。
某張照片中,一匹駿馬高高揚起前蹄,即将踩踏腳底的屍體;從屍堆中伸出一條手臂,緊緊拽住了駿馬的缰繩;那條手臂上的傷口皮開肉綻,露出的骨頭清晰可見,翻起的皮肉栩栩如生;而騎在馬背上的人物卻沒有頭顱,也沒有四肢,只是一條看不出有何象征意義的長形泥塊。沒有生命的屍體被精雕細刻,活着的人物卻被模糊化抽象化處理,線條粗放得仿似一團未經加工的爛泥巴,好像只是被随意地捏合在一起。雕塑的底座是齒輪的形狀,每一個齒牙上都标有時間刻度。
古代與現代,細膩與粗砺,寫實與誇張,精致與模糊……這些不同元素的組合,使得這組雕塑給人一種奇怪的矛盾感。
缪晨光看着那些雕塑的圖片,心中只覺說不出的怪異。
“怎麽樣?有什麽感想?”身旁的人開口問道。
“嗯……”缪晨光想了半天,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挺有氣勢的……我不太懂……”
“這是他的成名作,《金戈鐵馬》……也是他的大學畢業作。”
缪晨光驚訝地瞪大了眼,“真的?大學……就能做出這麽好的雕塑了?”
“是啊。當初不少人都不信這是一個大學生能做出來的東西,而且完全是原創……說真的,有幾個大學生會認真對待畢業作品?可蔣劍鲲不光認真做了,還一下做了一組。這得費多大的工夫?……”那人緩緩說着,“大四是非常時期,別人都忙着找工作找出路,哪有閑工夫琢磨藝術,都是随便弄個畢業作應付一下導師,就是為了混張文憑,反正怎麽着也會讓你順利畢業……藝術院校是培養不出藝術家的,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這個社會很現實,大家都只想找條出路罷了。可只有他……他不寫簡歷、不找工作,大四那年搬出學校跑到郊區租了個房……幾個月以後帶着他的畢業作回來了。該怎麽說呢……這就是蔣劍鲲會做的事,讓人不服都不行。”
“真有個性……”缪晨光聽得愣愣的,忍不住喃喃說道。
“個性、激情、創意……還有堅持,國內藝術界欠缺的東西,蔣劍鲲都具備了。所以他的這組作品一出現,就在雕塑界引起不小的震動,也讓他一舉成名。”
“好厲害……”缪晨光盯着電腦屏幕上的雕塑照片,欽佩之情油然而生,“我聽說他的作品都能賣到四五位數還不止……”
“有一陣是的。不過,現在……”
缪晨光一愣,扭頭看着那人。“現在?”
他目光閃爍,從鏡片後盯着缪晨光。“……因為他的眼睛。”
缪晨光愣了半晌,“可……他的作品不是還很受歡迎嗎?要不怎麽每隔一陣都要到這裏來交易……而且……”
那人不說話,只移開眼神,神色間有幾分複雜。
看着他的表情,缪晨光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随即驚愕地瞪大了眼。
上一次見面時,他曾經默認過,他來這裏是為了買蔣劍鲲的泥塑。難道……只認作品,不認作者,只是他的托詞?難道真實的情況,正好相反?……
“你……難道……那些都是你……”
他默然半晌,微微點了下頭。
缪晨光目瞪口呆地張着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這麽敏感,要是撞見我在這裏,肯定能猜得到。所以……”
“你……怎麽這樣?怎麽能騙他?”缪晨光心裏發急,指責脫口而出。這其實并不關她的事,她知道,可是……一想到蔣劍鲲,她的心像是被揪了起來。
對方默然承受了她的指責。“……是他妹的主意,本來我是反對的,可……”他停頓了一下,“……你想象不到,從巅峰跌至谷底,是什麽感覺……那時他剛失明……”他嘆了一聲, “他費了很大勁才重新開始……他妹妹,我們都費了很大的勁,才幫他走出來……要是被他知道,他的作品已經沒有價值……他妹一再求我,我才答應的……”他表情沉重,不再往下說。
缪晨光的心也直往下沉。還不等她再多想,盲杖輕點地面的聲音從裏間傳來。她猛地從電腦椅上站了起來。那人對着她搖搖頭,神情嚴肅得不行。缪晨光幾乎是下意識地點了頭。雖然心中依然充滿着絲絲迷惑和輕微的怒意,但她心裏卻和那人想得一樣。
不能讓他知道,否則……
蔣劍鲲行至大廳,仿佛有所感應似的朝他們這兒扭過臉來。
“小缪,幹什麽呢?”
缪晨光慌忙幾步跑到他跟前。蔣劍鲲的妹夫一動不動地站在電腦桌前,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蔣老師,你……忙完啦?”
“嗯……你跟誰說話呢?”
缪晨光心裏怦怦亂跳。“沒……我去叫大曾師傅把車開來……”
蔣劍鲲皺一皺眉,不置可否。
一直呆在店外的大曾很快就把車子開到了店門口。他推門進來招呼兩人,無意中多了一句嘴。
“小缪,跟誰聊了半天呀?遇上熟人了?”
“沒有……咱們走吧!”缪晨光使勁跟大曾使眼色。大曾似乎沒怎麽明白,卻也沒再多問。
可蔣劍鲲卻忽然停下腳步,默然幾秒,像是在思索什麽。然後他突然回過身,對着他妹夫所在的方向大聲說:
“顧廷,是你吧!”
缪晨光一愣,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發現了對方的存在。蔣劍鲲的妹夫也是愣住,但沒有立刻回答。
蔣劍鲲不耐煩地用盲杖一擊地面,語氣十二分的惡劣。“聽見你說話聲了,有本事別躲着,吭氣兒!”
“誰躲你了。”顧廷見躲不過去,幹脆接了話頭,語氣同樣不善。
蔣劍鲲一下子沉了臉。“你在這兒幹嗎?”
“我……來查點資料。”
可能是心理作用,缪晨光總覺得他的回答有點底氣不足。她很想把蔣劍鲲快點勸走,可又不知道怎麽做才好。
“蔣老師……咱們走嗎?”
“不走!”對她的語氣同樣惡劣和不耐。
缪晨光不敢再說話。一旁的大曾不明所以,還毫無危機感地開口:“原來是蔣藝術家的熟人……”話說一半被缪晨光的眼神壓了回去。
蔣劍鲲此時已忽略了其他人的存在,只面目陰沉地望向他妹夫那邊。
“……住在西城,來東城查資料?你當我一瞎子,好唬弄是吧?”
顧廷哼了一聲,并不回答。“蔣劍鲲,你能不能別一見我就跟吃了槍藥似的……”
蔣劍鲲卻打斷他,“你到底來幹嗎?”
“我來幹嗎用不着向你彙報……”顧廷說到這裏略微一頓,可能感覺到自己态度不好,他放緩了語氣,“我走了。你得空去看看芸芸吧,她老惦記你,想去看你,你又不讓,連住哪兒都不告訴她……”他說着離開會客區,想要往門外走去。
蔣劍鲲卻循着他的說話聲揮動盲杖,攔住了他的去路。
“轉移話題,然後溜走。你什麽時候學會這一手了?”他冷冷地嘲諷。
“你……”被他言中,顧廷顯得有些難堪,見缪晨光和大曾都看着自己,只好強壓怒氣,“蔣劍鲲,你別這樣行不行!”
缪晨光心裏已是亂作一團,看來那個顧廷說得很對,蔣劍鲲真的很敏感,他恐怕已經猜到什麽了……
“你……是來買作品的,對嗎?”蔣劍鲲瞪着茫然無神的雙眼,毫無焦距的冰冷視線就那樣盯在顧廷的臉上。缪晨光看見顧廷明顯愣了一下,卻遲遲沒有回答。她知道被他的雙眼盯住的感覺。他明明什麽也看不見,他明明是個——瞎子。可他的眼神卻像是具有某種穿透力,仿佛能夠直達對方的內心。
“是誰的作品,勞動你大駕親自跑過來?”聽顧廷沒有否認,他又追問。
“和你沒關系。”顧廷總算回了一句。
“沒關系?我看不是吧……”他明顯不信。
“……賣家要求保密。”
但這個理由也沒能說服他。“保密?”蔣劍鲲輕聲重複,随即發出一聲冷笑,“和汪老板說得一樣。你們商量好的吧。”
“胡說什麽……”
“你們不說,就當我永遠不知道了!”
他提高了音量,顯然有些憤怒了。顧廷沒有回答,他沉默下來。
缪晨光心裏“咯噔”一聲。她知道,這場角力是蔣劍鲲勝出了,可是,他不會是贏家。
蔣劍鲲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
“你……這是……怎麽回事?”他低聲發問,話聲中帶着一絲勉力克制的憤怒。
顧廷默然幾秒,長出一口氣。“是芸芸,她擔心你……”
“放屁!”他突然大吼起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她是小屁孩兒不懂事,你也是嗎?她狗拿耗子,你也跟着她多管閑事?你們……耍我很好玩兒是嗎?你們這麽幹……你們他媽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不都是為了你!”顧廷被他罵得受不了,一張臉漲得通紅,也跟着頂起來,“芸芸怕你受不了,怕你再垮了,她希望你振作起來,希望你能重新開始!她為了你費多大心思你知道嗎?可你呢?你為她做過什麽?她結婚你沒來,她懷孕生孩子,你也不聞不問……她坐月子那會兒,為了你的事天天哭,身子都哭傷了,奶都哭沒了!可她……她從來沒怨過你,還總讓我打聽你的消息……攤上你這麽個大哥,她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顧廷的指責卻沒有對蔣劍鲲産生絲毫影響,他依然兇狠地回敬:“早叫她別管我了!我叫她管好自己,管好老公兒子就行了,她幹嗎不聽!”
“因為她不像你!她把你當大哥,當親人!這一年多她一門心思全撲在你的事上,她為了你連兒子都不顧了,省吃儉用攢下錢來就為了買你那些垃圾……”
顧廷此話一出口,蔣劍鲲的臉色又變了。“你說什麽……你再給我說一次!”
可顧廷正在氣頭上,絲毫沒有改口的意思。“我就說了怎麽樣,蔣劍鲲,你當你那些玩意兒還有人要嗎,早就沒人要了!那些破玩意兒都成廢物了……”
顧廷的話沒說完,蔣劍鲲已經撲了過去,身邊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他已經準确地一把揪住顧廷的衣領,對着他的面門一拳揮了過去,身手敏捷得根本不像個盲人。
只是畢竟目不能視,他那一拳沒有使上勁,只砸中了對方的下巴。顧廷猝不及防,摔倒在地。蔣劍鲲緊緊揪着他不放,兩人幾乎扭在一起。
在缪晨光的尖叫聲中,大曾沖上前勸架。聽到吵鬧聲跑出來的店員和老板也忙沖了過來。大曾拽起蔣劍鲲,把他拉開,抱住他的雙臂讓他沒法再有沖動之舉。大曾身材魁梧,蔣劍鲲掙不脫,直在那裏喘粗氣。雕塑店的老板也攔住了同樣情緒激動的顧廷,他一邊安撫兩人的情緒,一邊為自己幫着顧廷隐瞞蔣劍鲲的事不停地解釋、不停地道歉。
原來真是如此……
缪晨光在一片混亂中被人們擠到一旁,她感覺自己渾身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真相。她的視線一刻不離蔣劍鲲,她看到他的臉色由鐵青變得蒼白,雙眼紅腫,重重地喘息,那模樣好似動物園裏被激怒的野狼一樣。
對面的顧廷也好不到哪裏去,眼鏡架歪挂在鼻梁上,嘴角滲着一絲血痕,憤怒地瞪着蔣劍鲲。
衆人将衣衫不整的兩人分開。大曾架着蔣劍鲲想把他勸走,他卻一把掙開了大曾的手。“別碰我!……我的拐杖!”
缪晨光俯身撿起掉在地上的盲杖交到他的手裏。她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手微微發顫。但他的聲音卻很沉穩。
“我們走。”
大曾立刻攙扶着他轉向門口。缪晨光跑去将門拉開。
但蔣劍鲲沒有即刻走出去,他此時已稍微冷靜下來,朝他妹夫的方向扭過臉。他面若寒霜,聲音冷得像冰一樣。
“你回去告訴蔣芸芸,我不是她哥。叫她以後再也別管我的事兒!”
說完,他用力揮動盲杖,似乎要把擋在身前的一切障礙掃清,然後一步一步,穩穩地朝店門外走去。
缪晨光緊跟着他和大曾出門上了車,大曾迅速發動汽車,駛離了那個混亂不堪的場所。
一路開出好遠,缪晨光才發覺自己的肩膀因為緊張而一直緊繃着,拳頭也是緊握着,全身筋骨始終不曾松懈。她回頭看着後座上的蔣劍鲲。他抿着唇,閉着雙眼,眉頭死死地打着結,額角貼着車窗,一只手緊緊地捂在胃上。
一定是給氣得。缪晨光猶豫着想要開口問他怎麽樣,可大曾對着她連連搖手,示意她別多話。缪晨光只好扭回臉,低頭盯着交握在膝頭的雙手,越回想剛才的情景越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只感覺鼻子一陣發酸,眼前瞬時蒙上了一層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