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今冬的第二場雪下得并不大,半夜裏刮起了風,把細小的雪花全都刮到了城市的另一邊。屋外呼嘯的風聲讓缪晨光一夜無眠。
第二天,蔣劍鲲發起了燒,雖然熱度不高,卻咳得厲害,一聲聲咳嗽攪得缪晨光心慌意亂。她提出給他量體溫,被他斷然拒絕。
“蔣老師,你發燒了呀,總得知道熱度……”
“不用。”話沒說完就被他打斷。
“可是……”
“垃圾桶……”他啞着嗓子說。
“啊?”
“給我拿過來……”
缪晨光忙把屋角的廢紙簍拿了過來。他從床上撐起身子,一接過廢紙簍就吐開了。他昨天沒吃晚飯,吐出的只是幾口苦水。
這一來更是吓壞了缪晨光,她忙在他背上輕一下重一下地拍着。隔着衣衫也能感覺到他的身上很熱。
這就是大冬天不穿外套在戶外吹冷風的結果——但肯定不止這個原因。等他吐完了,缪晨光把廢紙簍清理幹淨,再回到屋裏,見他又躺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他的雙頰緋紅,斷斷續續地低聲咳嗽。
“蔣老師……”
哪兒響起一陣手機鈴聲。缪晨光從他的大衣口袋裏掏出手機,瞥一眼上頭顯示的名字——芸芸。
“蔣老師,電話……”
他從她手裏接過手機,甚至沒費心關一下機,就直接把電板拆了下來,随手丢在床腳。
“你出去,我要睡覺。”他閉着眼啞聲說。
缪晨光知道他心裏不好受,也不敢多說什麽。依言離開之後,她先去了趟藥店,考慮到他胃不好不敢随便亂買,她向店員咨詢了半天,最後買回幾種中成藥和幾包沖劑。回到住處,聽蔣劍鲲屋裏沒動靜,估計他是睡着了。她放下感冒藥,把該幹的家務活全部做完,之後将一片狼藉的西屋仔仔細細打掃了一遍。那些碎裂破損的泥塑,她不敢亂動,只把它們連同殘片一道移至牆邊,跟大大小小的鐵支架擺放在一處;那些仍然完好的,包括她的泥貓和那尊人像半成品,則被她小心地藏在了屋角,又挪了兩張方桌擋在跟前。
她想她用不着去問蔣劍鲲這樣處理滿屋子的泥塊碎片是否妥當,她覺得短期內他應該不會再進西屋了。只是……不知道這些半成品,還會不會有完成的那一天。
做完這些,她去廚房熬了一鍋白粥,之後便反複在蔣劍鲲的屋門前轉悠,直到聽見咳嗽聲再次響起,她才端起鍋碗,敲門進屋。
可是要勸這人吃點東西也并非易事。蔣劍鲲已經醒了,聽見缪晨光進屋,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慢騰騰地坐起身,摸過外套披在肩上。
“蔣老師,我熬了粥……”
“我不要。”冷淡回拒。
但缪晨光還是将鍋子擺在了他的書桌上。
“還是吃點吧,一會兒好吃藥……”
“不想吃,你端走。”
可缪晨光繼續往碗裏盛粥。“我生病的時候就想喝這個……您要是想吃別的,我一會兒去做……”
“你煩不煩!”
他終于抑不住怒氣沖她吼了。缪晨光端着碗愣在原地。
許久的靜場。屋裏只剩他沙啞而壓抑的咳嗽聲。
然後缪晨光一聲不吭,将碗小心地遞到他面前。
白粥香氣飄溢,中間還夾雜着那麽點倔強的氣息。
蔣劍鲲面上陰雲密布,但他最後什麽也沒說,總算是接過了碗,将粥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
缪晨光偷偷松了口氣。她端走鍋碗,到廚房做上水,水燒開之後提着電水壺,拿着剛買的感冒藥再次來到他的屋裏。
卻見蔣劍鲲已經下了床,正站在書架前,手裏捧着那瓶清酒,看上去像在發呆。
缪晨光不由一愣,沒想到他此時還有心思惦記他的酒。
“蔣老師,您怎麽下地了?小心再着涼……”
他這才回過神來,扭頭朝向她,微微皺眉:“……什麽事?”
“……我把藥拿來了,您喝完藥再睡吧。”
蔣劍鲲沒回答,缪晨光把這當成了默許。她忙替他把沖劑泡好了,扭頭看時,他仍舊那樣木然地立在書架前,似乎在思索什麽。缪晨光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蔣老師……您現在不能喝酒,酒和藥不能一起喝的……”
“誰說要喝了,你當我傻?”
蔣劍鲲冷淡地說完,摸索着要将酒瓶放回原處。
“我來放吧……”
缪晨光想要伸手去接,他卻一下擋開她的手,自己把那瓶清酒放回了書架的最高層。缪晨光悻悻地縮回手。蔣劍鲲摸索着走回床邊,接過缪晨光遞過來的藥,嘗了一口,皺起眉。
“……什麽藥?”
“午時茶,我問了藥店的人,這藥不傷胃的。”
“……無所謂。”他幾口把沖劑喝了下去。接着咳嗽數聲。
缪晨光替他拍一拍背,扶他躺好。
“你出去吧,別管我了。”
“嗯,有事兒喊我。”
他卻是不耐煩,“能有什麽事兒?忙你自己的吧。”
“那……您好好休息,估計很快就能退燒,”她一擡眼,看見書架上那些酒瓶子,“等病好了您要怎麽喝都行……”
“……我戒酒了。”
缪晨光一愣,不知該怎麽接話。蔣劍鲲已經扯過被子,扭過臉,再也不搭理她。
兩天後,蔣劍鲲退燒了,只是咽喉還有炎症,總是不時地咳嗽幾聲。
僅僅病了幾日,他的臉頰就瘦削了許多,眼角的皺紋仿佛也增加了好幾條。他的眉心總是打着結,好像比從前多了更多心思。缪晨光知道他和從前有些不同了,但究竟哪裏不同,似乎又說不清。他如今對所有的事都不怎麽在意,就連她做錯了事他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責罵她,就好像對她犯的那些小錯誤漠不關心。
那以後他果然再沒進過西屋,也沒有過問他的泥塑,每日只呆在自己屋裏不知做些什麽。有幾次缪晨光推門進屋,總能看見他又站在書架前,對着他的酒瓶子們發呆。而她總會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感冒沒好透不能喝酒,卻每每換來他冷淡的回答:
“我說過戒酒了。”
“那……這些酒,您打算收藏用了?放着不喝不可惜嗎?”
“喝了就不可惜麽?”他反問。
她答不上來。她不知道哪一種更可惜。
他摸索着将那瓶清酒捧在手裏,輕輕摩挲幾下。磨砂的瓶身手感一定很好,但缪晨光沒碰過那瓶酒,因為他不讓。
“這瓶清酒,也是別人送的嗎?”缪晨光忍不住問。
“是我自己買的。”
“那……是不是,有什麽紀念意義?”
“現在還沒有……很快會有了。”
缪晨光不明所以。
“……等我從泥巴世界裏解放出來的那天,會用它來慶祝。”他輕聲說。
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他的泥巴,缪晨光有些驚訝地望着他。蔣劍鲲将酒瓶放回原處,不再多說。
缪晨光很想問問他是否真的準備放棄泥塑了,那麽他今後該如何生活?他是否要退掉租住的房子,離開南城的小村?還有西屋中的那些半成品又該怎麽辦?那尊未完成的人物頭像,還有她的泥塑小貓……
可她終究沒敢問。
在一個陽光大好的下午,蔣劍鲲叫來了大曾出門辦事,把缪晨光一人留在了家裏。他沒說要去哪裏辦什麽事兒,缪晨光也沒問,只老老實實留下做家務。
她來到蔣劍鲲的屋裏打掃衛生,這一回她格外仔細地将屋裏每個角落都清掃了一遍。擦拭書架時,她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先将那些酒瓶子挪開。她小心翼翼地将所有酒瓶全部轉移至書桌,在這過程中她注意到幾乎每瓶酒上都落了些灰,惟有那瓶清酒是幹幹淨淨的。她捧着清酒左看右看研究了半天。仿照竹子的外形設計,好像一節玻璃竹筒,磨砂的質地,對着光線看去,顯得格外漂亮。然後,她又有了個小小的意外發現——清酒居然已經開封了。
難道說他偷喝過了?……缪晨光小心地打開瓶蓋,将瓶口放在鼻端聞了聞,像清水似的,沒什麽特別。不過話說回來,她從沒喝過清酒,不知道那玩意兒該是個什麽味兒……她想了想,又将瓶口蓋緊,然後繼續清理書架。她一邊想着心事,一邊将每本書上的灰塵撣去——忽然想起問他借去的那本《白芳》還沒有還給他。
清理完書架,将所有酒瓶歸放原處。缪晨光回到自己房間,坐在床邊翻看着《白芳》,卻是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最後她幹脆丢下書,穿好外套背起背包,匆匆出了門。
蔣劍鲲在傍晚前回到了家,缪晨光卻沒有像往常那樣迎出門來。他以為她只是到附近購物去了,便回到自己屋裏等着她回來做晚飯。誰知一直等到胃裏有些發慌,才聽見她推開院門的聲音。他拿起盲杖走了出去。雖然看不見她紅彤彤的臉蛋,卻能聽見她呼哧哧地直喘氣。
缪晨光剛剛進門,一路小跑回家,大氣還沒喘平,就看見蔣劍鲲冷冷淡淡地站在了跟前。此時天已黑了,她忙不疊跟他道歉:“對不起,蔣老師,我……回來晚了……”
本以為又要招來一頓臭罵,可令她意外的是,蔣劍鲲竟然什麽也沒說,只是嗯了一聲。
他這樣面無表情,讓她不由一陣緊張,“……您餓了吧?對不起……我這就做飯……”語氣有些局促,也有些惴惴。
他卻又是那樣應一聲,返身進屋去了。
缪晨光愕然半晌……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對她的失職,他居然沒發火。如此寬宏大量,真讓她有些不習慣,也讓她有點不安。
缪晨光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飯菜,端進蔣劍鲲屋裏。他靠在桌邊,一手撫在胃上輕輕揉着。不知是因為感冒尚未痊愈,還是因為胃不舒服,在夜間室內的燈光下,他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看上去沒什麽精神。缪晨光心中一陣歉疚。
“蔣老師,胃又痛了?”
“還好……”
他語氣淡然,沙啞的聲音中透着一絲疲憊。缪晨光忙将碗筷替他擺好。
“今天……很累麽?上哪兒了?”她試探地問。
“嗯……去了趟老張那兒。你呢?”
“我……找我同學有點事。”
“哦。”
他輕咳幾聲,摸到筷子。卻沒有聽見缪晨光走出去的聲音。他一皺眉,朝她微微側過臉來。
“怎麽了?”
“蔣老師,我要請幾天假。”
蔣劍鲲一愣。
“就是上次跟您說過的,我學校辦的寒假輔導班,快開班了,我要去食堂幫忙……”
“……什麽時候?”
“後天,一共三天。”
“嗯……你上次說,會住學校?”
“對,就住自己宿舍。”
他沉默片刻。“知道了。”說完轉回臉,準備吃飯。
可她仍是站着沒走。
“……還有事?”
她正躊躇着想開口,他卻突然想起了什麽。
“哦……上次說過,工錢按天數扣……”
缪晨光一愕,不知說什麽好。卻聽他接着說道:
“吓唬你的,還當真了?……愛去幾天去幾天,不扣你錢。去吧。”
缪晨光愣了半晌。他扭過頭不再理她,只拿筷子戳着碗裏的米飯,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像是沒什麽胃口。缪晨光猶豫片刻,還是轉身離開了。
回學校的那個早晨,缪晨光做了不少準備。因為蔣劍鲲堅持不讓她去找鄰院的房東大姐來幫忙,缪晨光便熬好了一大鍋粥,又備好了三天的淨菜,統統存入了冰箱。蔣劍鲲能夠使用爐竈,自己燒飯不成問題,白粥熱一熱可以做早飯,也不難。有難度的是炒菜,但蔣劍鲲卻叫她別瞎操心。
“餓不死我,不吃不喝也死不了人。”
“……您別叫外賣,太傷胃。最好也別用碗面對付……”
“你別管了……小缪。”
“哎。”她從砧板前擡起頭來。
“我這幾天可能要出門。”
“啊?……您要回家嗎?”
“沒準兒……你學校能多呆幾天麽?”
“不知道……我跟老師說說,也許能……”
“不行就去找老張,讓他給你想辦法。”
缪晨光呆愣幾秒,“……我不能回這兒住麽?”
可他沒回答。“我會聯系你的。”
“蔣老師……”
“別啰嗦了,快走吧。”
蔣劍鲲回到自己屋裏,可等了半天也不見缪晨光來告別,反倒聽見她在院子裏弄出些動靜來,不知在搞什麽名堂。他又走出屋子。
“還不走?幹嗎呢?”
“種花。”
缪晨光站在院角那方用磚塊圍成的苗圃裏。踢一腳硬梆梆的泥土,凍得結結實實,她拿起從鄰院借來的花鏟,把硬硬的泥土鏟松軟。
“種花?”蔣劍鲲只聽見鐵鏟的聲音,不由一臉疑惑。
“太陽花。問大姐要的花籽。”
他一臉不解。“……現在是冬天。”
“這花生命力強,好養活。到了春天就會長,能開好幾個月的花。”
“……不會凍死麽?”
“不知道……應該不會吧。”缪晨光一笑,把一粒粒細小的黑色花籽撒進淺坑,填上土。
蔣劍鲲眉心打結,聽她做這一切。
“好了,就等天氣暖和了。不知道會開什麽顏色的花……”
“開了給誰看。”
缪晨光一愣,擡頭看他。他面無表情。
說得也是啊……到了春天,等到學校開學,她應該就不在這兒了……
“呃……”她想了好半天,“這花也叫‘死不了’,您用不着管它,它自己也能活。”
他沒回答。她低頭将泥土輕輕拍實。
“蔣老師……您的書,《白芳》,我能帶到學校看嗎?等回來就還您。”
“不用還了。”
缪晨光一愣,“啊?……”
“送你了。”
缪晨光愣了好幾秒。“這……我不能要……還是,等我回來還給您……”
他不置可否。“你該走了。別讓我催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