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喜歡寶珠

信紙上的墨水已經有些褪色,但字跡還能夠看清楚。蘇明美的字娟秀整潔,看上去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情緒是平靜的。

“終于還是走到這一步,而我現在的心情意外地平靜。長期以來我時常感到痛苦,想到馬上就能結束這一切,我竟倍感輕松。我承認我是一個軟弱的人,我最後還是選擇了逃避,但是我真的太累了。我唯一愧對的,是我的家人。媽媽,很抱歉在最後我也沒有給你打一通電話,和你說說話。正如我前面說的那樣,我是一個軟弱的人,我沒有勇氣撥出這個電話,我怕我聽到你們的聲音,想到你們難過哭泣的樣子,我又會心軟。

可是我真的太痛苦了,我只想結束這一切。

我知道自己可能生病了,我卻不知道該怎麽治好自己。以前演戲能讓我感到快樂,可現在再沒有任何事情讓我感到快樂。讀書的時候老師便同我講過,我太過沉浸角色,這是優點,也是缺點。一個專業的演員應該會入戲,也會出戲。可我卻很難從一個角色中抽離出來,為了區別角色和自我,我喜歡在一部戲殺青之後,去接觸現實中的人,這樣我才能感受到真實,感受到蘇明美的存在。

我每次戀愛,也都是在這個時間段。媽媽,我還沒和你說過,我其實交往過幾任男友,但每次又總是因為工作等原因,走向分手。不過我依然感謝他們,因為和他們的相處,幫我找回了蘇明美。

演完《春日不再》後,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接戲,因為我感覺到自己的狀态很不好。身邊的朋友有知道我這種情況的,便時常約我出門,希望我能慢慢從角色中走出來。某次我跟朋友出門吃飯時,結識了一位男性。他和我以前交往過的男性都不一樣,他不是圈內人,在我的歷屆男友裏只能算長相平平,我卻被他深深吸引了。

他身上有着濃厚的生活氣息,十分鮮活,就像從前的我自己。他很小便出來做生意,去過很多地方,總能講一些我從未聽說過的見聞,雖然知道這些故事不一定真實,但卻讓我感到十分有趣。這讓我有一絲驚喜,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有趣”這種情緒了。

後來我們便經常見面,每次約會都很愉快,在我想和他進一步發展關系的時候,他向我坦誠了已經結婚的事實。我不記得自己當時是什麽心情,但我感到了深深的宿命感,我好像再也無法将金雅這個角色從我身上剝離了。

那段時間我雖然沒有演戲,但接了很多其他工作,我以為我忙起來,就不會再胡思亂想;我還想過也許等電影上映後,我可能就會好起來。可我苦苦堅持到現在,情況并沒有好轉。我真的沒有力氣再走下去了,媽媽,請原諒我這個懦弱的女兒。明美絕筆。”

鄭寶珠看信的時候,發現信紙上有不少地方有被淚水打濕的痕跡,她猜是她外婆看信時滴落的眼淚。她不敢想象外婆他們看到這封信時有多傷心,這封信與其說是遺書,更像是蘇明美寫給家人的一封自白書。

信外婆應該已經看過很多次了,除了那些淚痕,還有好些地方有明顯的褶皺。鄭寶珠把信紙按照原來的折痕折好,重新裝進了信封裏。外婆坐在一旁沒有說話,只有眼角的淚水洩露了她的情緒。

鄭寶珠抽.出一張紙巾,擡手将她眼角的淚水輕輕拭去:“外婆,小姨是生病了。”

“我知道。”外婆的聲音帶着細微顫抖,“她也去看過醫生,但心理疾病在這個年代也是很難治愈的,更何況那個時候。如果我們當初能多一點時間陪在她身邊,她也許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別說他們這些經常見不了面的親人,當初蘇明美身邊的工作人員,也極少有知道她情況的。她表面看上去好像和平時沒有多大的區別,甚至在警察詢問工作人員時,好多人都一臉驚訝地說完全沒想到。

“如果我們再多關心她一點,哪怕多一點點,結果也許都不一樣。”

“外婆,這不是你的錯。”鄭寶珠輕聲安撫着外婆,“小姨在信裏也說了,她不想看到你們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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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這是?”蘇明喜走進來,見到屋裏這個情況,一時有些怔愣。她看見那些有關明美的東西再一次被翻了出來,心裏像是有什麽東西震了震:“媽,你這是……”

這些東西都是鄭寶珠外婆收起來的,除了她沒人知道放在哪裏。

“我把明美的遺書給寶珠看了。”外婆擦着眼淚,轉過頭來看蘇明喜,“今天他們幾個說了那麽多,還驚動了葛老師親自跑一趟,我想可能我們之前一味瞞着他們,拒絕談起明美,确實做得不妥。說出來之後,我确實感覺心裏好受多了。”

蘇明喜微微抿起嘴角,說不上來是什麽心情,她走上去看了眼報紙上的蘇明美,半晌輕不可聞地笑了一聲:“原來真的已經過去這麽多年,我都老了,明美還是那個樣子。”

“是啊。”外婆點了點頭,把拿出來的東西又一樣一樣收回了鐵盒裏,“你這麽快就回來?葛老師呢?”

“寶珠她爸爸開車送葛老師回去,我就沒有跟過去。”蘇明喜道,“我剛剛在下面又買了些吃的,大家晚上好一起好好吃個飯。”

“嗯。”鐵盒子重新關上,但這次外婆沒有再用鎖将它鎖上,“寶珠,看了你小姨剛才的信,你還是想去演戲嗎?”

蘇明喜也擡眸看向她,鄭寶珠輕輕抿了下唇,看着外婆問:“外婆,你覺得小姨後悔當演員嗎?”

外婆的手輕輕一頓,她從來沒想過,或者說故意沒去想過這個問題。明美的那封絕筆信一共寫了那麽多字,但沒有一個字提到她後悔成為演員。

“我六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小姨的時候,就希望長大以後成為一個像她那樣閃閃發光的人。直到今天這個夢想也沒有改變,甚至變得越來越厚重。現在的我知道了當一個好演員很辛苦,很不容易,但我依然想成為一個演員。”

鄭寶珠話說的樣子,讓蘇明喜想到了那年坐在地上,把撕碎的作文一片一片粘回去的小鄭寶珠。

她的眼神還和那時候一樣堅定,一樣帶着光。

房間裏安靜了好一會兒,只有幾人輕微的呼吸聲回蕩在耳邊。外婆放下手裏的盒子,擡眸看着她:“我可以不再阻止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知道我也阻止不了,但你要讓我們馬上接受這件事,我們也做不到。不如我們都給彼此一些時間,再好好想想。”

鄭寶珠知道這已經算是外婆做出讓步,便點了點頭道:“好,但是我媽也不能再把我關家裏了。”

蘇明喜呵了一聲:“我倒是想把你關家裏,我關得了嗎?就今天你們在醫院那個架勢,反手報警說我非.法拘.禁我都信。”

“好了,事情就先暫時這樣,我們都冷靜冷靜。”外婆朝蘇明喜招了招手,“明喜,扶我去床上,我要休息一下。”

“好。”蘇明喜去扶鄭寶珠外婆,鄭寶珠也在旁邊搭了把手,外婆躺好以後,蘇明喜跟鄭寶珠道,“我們出去吧,讓你外婆好好休息一下,今天真是夠折騰的。”

“嗯。”鄭寶珠跟着蘇明喜走了出去。她倆一出來,客廳裏的幾個人都看向他們,一副想八卦又不好開口的模樣。

一直等到吃晚飯,大家都默契地沒再聊這件事,今晚舅舅确實大展身手,做了一桌子好吃的,鄭寶珠吃了這麽多好吃的,心情也終于好了起來。

飯後大家一起收拾了廚房和桌子,蘇明喜就開始趕人:“你外婆這裏也住不了這麽人,你們今天都趕緊回去吧,也別耽誤老人家休息了。我今天留在這裏陪陪媽,明天再走。”

大家都沒什麽異議,便一起離開了。鄭寶珠打算直接回酒店,就問了曲直一聲:“你是回哪裏?”

曲直道:“跟你一起。”

鄭寶珠點了點頭,跟她爸說了一聲,就和曲直去領車了。蘇佳瑩的車就停在旁邊,瑤瑤上車之前,還不忘提醒了鄭寶珠一句:“表姨,不要忘記幫我要簽名照啊。”

“放心吧,忘不了。”鄭寶珠朝她笑着揮了揮手,便打開車門坐了上去。晚上回去的時候是她開的車,曲直坐在副駕座,終于找到機會問了一句:“今天跟你外婆談的怎麽樣?”

鄭寶珠點了點頭,跟他道:“葛老師來了以後,外婆的态度明顯軟化了一些,看來當老師還是有好處啊,大家都下意識會聽你的話。”

“那可不一定的,調皮搗蛋的學生又不是沒有。”

鄭寶珠笑了一聲,開口道:“也是,不過我外婆的心結總算是解開一些了吧,她今天給我看了小姨的遺書。”

曲直愣了一下,蘇明喜的遺書是沒有向外界公布過的,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有這個東西的存在。曲直也不例外。

“你小姨當年還留了遺書?”他有些驚訝。

鄭寶珠點了點頭:“嗯,她确實是因為拍戲導致了抑郁症,所以我家人才那麽反對我也去演戲吧。我外婆一直很自責,她覺得是她對小姨的關心不夠,她今天一直說,如果她能多陪在小姨身邊一點,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曲直沉吟了一會兒,道:“抑郁症這個詞是最近幾年才頻繁出現在普通人的視野裏,即便是在今天,仍然有人不把它當成一回事,認為只是患者自己想不開。有的抑郁症患者,外表看上去和普通人無異,就算是親朋好友,也很難發現他們得了抑郁症。”

鄭寶珠聽他說完,想了一會兒才道:“所以你是想說這事不能怪我外婆對嗎?”

“……嗯。”曲直有些生硬地應了聲,“但是我理解作為親屬很容易産生這種想法。他們擔心你也很正常,但現在這方面的治療比幾十年前進步了很多,只要按時服藥配合治療,是有機會治愈的。”

說完,他頓了一下又補充一句:“當然我不是在說你就會得抑郁症的意思。”

“……”鄭寶珠點了點頭,要不是因為在開車,都想給他豎個大拇指,“不愧是曲博士,果然很嚴謹。”

曲直別過頭去沒有再說話,鄭寶珠安靜了一會兒,又問他:“你看過我小姨演的《春日不再》嗎?”

“沒有。”曲直搖了搖頭,“聽說非常致郁,所以我沒有看。”

鄭寶珠聽出來他說的致郁是哪個致郁,輕笑一聲:“确實,我看過,然後在房間裏哭成了傻子,接下來的一周心情都非常糟糕,導致我媽以為我早戀且失戀了。”

曲直:“……”

“觀衆看完都這麽難受,我小姨當年肯定更難受吧?”鄭寶珠語氣淡淡地道,“我還記得在電影裏,畫家決定自殺之前,有人問她如果有下輩子,她想做什麽?畫家說,做什麽行,就是別再畫畫了。但如果小姨可以重來一次,我想她可能還是會選擇當演員吧。”

因為在鏡頭下的蘇明美,才是最耀眼的。

鄭寶珠一直認為,生命不僅有長度,也有厚度,雖然蘇明美的人生很短,但她在影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車子開回酒店以後,鄭寶珠和曲直都直接回了房間,今天大家都累了,只想早點休息。

兩天後,鄭寶珠的朋友跟她聯系,說輪椅已經送到她給的地址了。鄭寶珠跟對方道了謝,準備親自去外婆那裏看一看。這個輪椅有很多功能,她擔心老人家自己弄不明白。

她出門的時候正好遇到曲直,她愣了一下,關上門問他:“你要出門?”

曲直點了點頭,看了眼她肩上背的包:“你要出去嗎?”

“嗯,輪椅送到了,我去幫我外婆看看。”鄭寶珠邊說邊往外走,“你有事找我?”

曲直道:“本來打算去房子那邊看看裝修,還想叫你一起過去,既然你有事,那就改天吧。”

他這麽一提,鄭寶珠倒是想起了這一茬:“不用改天,我從外婆那裏回來就和你去看,我去不了多久。”

曲直思索着什麽略微颔首,随後看着鄭寶珠道:“那要不我和你一起過去吧。”

鄭寶珠眨了眨眼,答應下來:“行啊。”

兩人一起去了外婆那兒,輪椅這個大家夥果然送到了,兩人到的時候,蘇明喜正在拿着說明書研究:“诶,你倆怎麽來了?”

鄭寶珠道:“我朋友說輪椅送過來了,我特地來看看啊。”

“哦,那正好,小曲,你來幫我看看這說明書。”蘇明喜把曲直招呼了過去,跟他指了指自己看不明白的地方。鄭寶珠在旁邊看他們搗鼓,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她一看是高博雲打來的,趕緊遮住屏幕,瞄了眼蘇明喜。

她正聽曲直講解聽得認真,根本沒注意自己這邊。

鄭寶珠拿着手機,悄悄去陽臺外面接電話了。曲直用餘光看了她一眼,跟蘇明喜說:“我們讓外婆坐上來親自試試吧。”

“好好。”蘇明喜跟着曲直把輪椅推進屋裏,把鄭寶珠外婆扶到了輪椅上。

外婆一坐上去,就感覺到跟自己之前坐的那個完全不同:“別說,這個坐起來真的舒服許多。”

“那肯定啊,不然寶珠費這麽大功夫給你買這個做什麽?”蘇明喜幫她調整好坐姿,跟她介紹,“這功能還挺多,曲直說讓你試試。”

“哦,好啊。”外婆說着,朝外面看了一眼,“寶珠呢?”

蘇明喜也有些奇怪:“是啊,這人又去哪兒偷懶了?”

曲直道:“好像是有人找她,她去接電話了。”

蘇明喜一聽這話,就猜鄭寶珠又背着他們搞小動作去了:“這鬼鬼祟祟的樣子,不會又是哪個導演找她吧?”她說着,看向鄭寶珠外婆:“媽,你不會真打算同意寶珠去拍戲吧?”

外婆道:“我不同意有用嗎?你攔着都沒用,我又有什麽辦法?”

蘇明喜皺着眉頭道:“但咱們也不能就這樣慣着她啊,萬一哪天……”

她說到這裏沒有再說下去,但後面的意思不言而喻。曲直在旁邊聽完她們的對話,眸光微微動了動,然後看着他們道:“外婆,蘇阿姨,寶珠小姨的事,寶珠其實都和我說了。我知道你們擔心寶珠也會因為拍戲患上抑郁症,但現在人們普遍對這個病比以前重視了很多,很多人輕微抑郁的時候就會主動開始接受治療,這個病不是絕症,可以治好。”

蘇明喜聽他這麽說,忍不住道:“你看,我就知道你又要開始幫寶珠說話,那天你勸了我一上午,竟然還沒說夠。在我印象裏,你明明不怎麽愛說話的啊。”

曲直:“……”

蘇明喜看着他,輕輕嘆出一口氣:“哎,其實你們說的那些,我們都知道有道理,但一方面,我們接受起來需要一些時間,另一方面,我們也确實擔心寶珠一個人在外面拍戲,我們不能陪在她身邊,她有什麽事我們都不能第一時間知道。”

曲直嘴角動了動,開口道:“你們不用擔心,我會陪在她身邊。”

蘇明喜和外婆都懵了一下,兩人對視了一眼,最後還是蘇明喜開口道:“曲直啊,你和寶珠從小一起長大,你又這麽優秀,我們肯定是相信你的,但……這、你也不可能一直陪在寶珠身邊,對吧?現在還好,但以後你總得結婚吧?”

“不會。”

“……啊?”

“我不會和別人結婚。”曲直看着她們,神情如同那天他跟鄭寶珠談起科技發展時一向虔誠,“我喜歡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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