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傳小抄

◎不幫忙打掉牙◎

李童生當真未眠。

他站在院裏頻頻往村口方向眺望,一直到夜幕降臨還在等。

王氏坐在床上給即将出生的嬰兒縫小衣,邊做邊和丈夫李大郎閑聊:“都亥時還等呢,我看爹是魔怔了。”

“胡扯。”李大郎氣呼呼的敲着桌子:“你哪裏明白爹的心情。”

李童生一直有個秀才夢,發覺自己考不上後也曾寄希望于兒子們,早早的便給李大郎李二郎開了蒙,孩子小坐不住總開小差,為了勸學,李童生藤條都抽斷了十幾根。

但廢鐵注定成不了鋼,就是将兒子打死,他們也不是讀書的料。

于是李童生索性死了那條心,認認真真辦私塾,兢兢業業耕田種地,但此時此刻,心裏殘存的希望灰燼再次複燃,遠處暮色沉沉,旁人只能見一片黑暗,李童生卻仿佛看到了半個世紀前的自己,當初,他只比沈長林大幾歲,心裏還有科舉夢啊……

王氏不了解公爹的心情,李大郎這做兒子的卻門清。

“我是不明白,你犯得着那般大聲嘛。”王氏翻了丈夫一記白眼,欣賞着剛完工的小衣裳:“真好看,我瞅西屋還沒熄燈,拿給唐氏瞅瞅去。”說着麻溜的下了床。

剛撩起門簾子出屋,就聽見院門前一陣咕嚕的車輪響,黑暗裏冒出沈長林沈玉壽的聲音:“先生,我們來了。”

“哎呀,終于有信了!”王氏把小衣抛在桌上,急匆匆的往外跑,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比之李童生不遑多讓。

李大郎:“……”

他無語一瞬後也跟了上去。

夜裏風寒霧重,雖然包了頭巾穿了厚厚的棉服,但沈長林沈玉壽錢壯幾個的臉頰、鼻頭還是凍的通紅,不過幾個人的眸子都很亮,不必言語,渾身都冒着人逢喜事的爽利感。

“快到屋裏去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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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童生摁下激動的心情,等諸人到堂屋裏坐定,他才熱切的問:“如何?”

“我們都考進了前二十,後日上午去縣衙終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童生許久不曾這樣開懷大笑,太好了:“不錯,給咱們鎮争了口氣。”

說話間王氏燒了姜湯上來給他們幾個喝,心裏頗為得意,要不是她默許沈長林蹭課聽,便沒有後來的這番際遇呢。

她可真有眼光。

“今晚早些睡,明日再議備考的之事。”

錢壯當夜和沈長林他們一塊都住在了李童生家裏,第二日吃過早飯後,李童生表示今日下午便要到縣城住下,若當日趕早進城,起的太早精神不濟會影響發揮,至于飲食,也要從現在開始忌口,清淡為宜。

“我陪你們一起進城。”考慮到沈家大人沒有陪考經驗,李童生主動包攬了此事。

錢壯撓頭:“我也一塊去,可以負責拉車。”

于是一支四人組的趕考隊現場成立,雄赳赳的往縣城進發。

李童生和縣城開書館的柳秀才相識,原想今晚暫居柳宅,到了柳家遠遠一看,竟已有人提前投宿,李童生便重新指路,到了另外一位同窗賀童生處。

賀童生現在是位賬房先生,他的孫子賀青山今年十歲,在柳先生的書館裏讀書,恰好是本次初試的第二十名,明日也要去縣衙考試。

“老同窗,許久不見,你教出了好學生啊。”賀童生看向沈長林的目光裏飽含羨慕。

酸啊,為何好苗子都在別人家。

“哪裏哪裏,你的青山也很不錯,比我家不成器的子孫強。”李童生謙虛道。

賀童生順梯爬:“哈哈,那倒是,我那小兒子今年才二十五,還在繼續念書,我看勢頭很好,這個……哈哈哈哈你懂的,說不準就會有收獲啊,哦哦,還有青山,笨鳥先飛也是極有可能的……”

“哈哈哈,恭喜恭喜啊,當年你三十六才考中童生,希望青山還有你家小公子青出于藍……”

沈長林默默見證一場商業互吹變成互相傷害,兩位胡子花白的老頭鬥了幾個回合,方相視一笑進了家門。

只有關系真好的人,才能以互怼為樂趣。

前一晚沈長林他們離家匆忙,除了文具書籍外什麽都沒帶,今日到賀家投宿,是李童生帶了些雜糧幹果作為禮品。

眼見要到晚飯時間,沈長林和錢壯耳語一番後錢壯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提了一條大草魚。

賀童生的妻子和幾個兒媳眼睛一亮,一邊客氣說買什麽魚,一邊歡歡喜喜的将魚接過預備宰了炖掉。

家裏的男人不管竈間事,賀童生只強調說李童生是他幾十年的老友,席面絕不可寒酸,可置辦席面要銀子吶。

賀家上下十多口人,雖有薄産,可架不住人多,人均收入并不高,而且縣裏不似鄉下,小菜、柴禾,連倒恭桶都要花錢,縣城裏的主婦們,花錢也要數着來的。

因此,見錢壯提回一條魚,賀童生的老妻賀蘭氏笑的眼睛都看不見了。

将一切盡收眼底的沈長林默默給自己點了個贊,人貴有自知之明,白吃白喝遭人嫌,況且,他忍不住暢想了一把,往後如果真走科舉路,那麽一定會與賀家常來往,一條魚可以助力一個好的開端。

念及小孩們明日考試,魚炖的清淡,魚湯裏燙了豆腐和青菜,諸人飽餐一頓後早早睡去。

“沈長林——”拿着名單的衙差正念着姓名。

“到——”沈長林從人堆裏擠出來。

見是個年紀極小的毛頭小娃娃,衙差語氣略和緩幾分:“去旁邊搜身。”

雖只是縣裏舉行的小考評,在顧北安的堅持下還挺像樣,就拿搜身這一項來說,正經的科舉考試,考生從內到外從上至下都會被仔細搜查,以免夾帶,于是顧北安照葫蘆畫瓢,也吩咐了搜身,但實際上本次考試只有二十人,全部在一間屋子裏,并且只考一天,還有顧北安親自做現場監考官,就算真的帶了小抄進去,也是沒有機會偷看的。

但是規矩就是規矩,不能少。

二十個考生裏面,有七個是柳秀才的學生,剩下的來自鄉下私塾。

學子們的座位是打亂的,試卷發下來之後,沈長林先匆匆看一遍,這是前世考試養成的習慣,試卷發下後先閱讀卷子,做到心中有數合理安排時間。

這次的卷子主要分三部分,一部分是默寫經典,另外一部分是寫文章,最後一項沈長林整個驚呆,竟是算數,題目說的是某戶人家有三子,家裏有個果園,長三十六丈,寬二十丈,求問每個兒子均分,一人可分多少丈的土地。

這是其實是《九章算術》中的內容,裏面有八種圖形的面積計算方法,一般只有商賈才會學習,讀書人不學數學。

沈長林很凡爾賽的嘆氣,雖然他不想占大家便宜,但是沒辦法,實力不允許他低調,于是飛快的先寫好了看起來是壓軸題的分果園。

【一人分二百四十丈。】

接着默寫他來說算簡單的經典,他和沈玉壽在背寫上下了功夫,能背的能寫的都已深刻在腦海中,就在沈長林奮筆疾書的時候,一個小紙團打在他的肩上,然後咕嚕嚕滾到案上,坐在他後面的學子輕輕踹他的板凳:“喂,幫我傳給前面那個人。”

沈長林:“……”這是赤/裸/裸的作弊啊。

這一刻他才覺察到大岩村私塾的同窗們有多麽的佛系可愛。

李童生舉行考試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會抄別人的卷子,當然,這也可能不是佛系,而是他們不在乎,混日子的居多。

沈長林幾乎沒有猶豫,飛快的拾撿起手邊的紙團,在後面那個學子以為他乖乖聽話幫忙傳遞之時,“啪”一下扔了回去。

“你幹什麽?找死?”

沈長林沒說話,氣定神閑的提筆蘸墨,繼續默寫,但寫了沒幾個字,那個紙團像牛皮糖似的又丢了過來,身後的學子咬牙小聲威脅:“不聽話就等着挨揍,牙都給你打掉!”

沈長林捏起那個紙團,看了顧訓導一眼,他正在前面低頭看一位考生答卷,并沒有注意到後面的動靜。

“顧訓導!”賀青山突然出聲:“有人作弊,柳君顯威脅沈長林幫他傳紙團。”

“賀青山,你胡說!”

顧北安往這邊走來,作弊在科舉考試中一經發現是會嚴格處置的,輕則帶枷示衆,重則發配充軍,如果是大規模舞弊,主犯甚至會株連九族,因此柳君顯矢口否認,一副我不是我沒有你胡說的嘴臉,并大聲嚷嚷。

“紙團在誰手上,就是誰寫的!”

沈長林正想說可以核對筆跡,坐在最後斜後排應考的沈玉壽突然站了起來,面對衆人的注視,他又緊張又害怕,激動的幾乎說不出話來,社恐的心酸誰懂。

他很努力的吸了幾口氣:“我也看到了,我能作證賀青山說的對,是那位柳學子威脅長林幫他傳紙條。”

沈長林悄悄的給沈玉壽比了個大拇指,敢在這麽多人面前大聲說話,有進步。

顧北安微凝目,将四個學生都掃了一圈,然後打開了那個紙團看了眼。

“保持安靜,繼續考試。”

紙團上一片空白,沒有字跡。

柳顯君很老練的先用空白紙條探路,如果沈長林願意幫忙傳遞才會寫上內容,沒想到被賀青山這小子給點了水,他瞪了賀青山一眼。

其實,就算賀青山不站起來舉報,沈長林自己也會出聲舉報的,考場作弊這條罪名他承擔不起,他又不是聖父,不必為別人的愚蠢行為承擔風險。

因這是縣裏的考評,他還給了柳君顯一次機會,如果是正式的科舉考試,他一次機會都不會給一秒鐘都不會猶豫,直接找考官舉報是最佳選擇。

至于報複,光腳不怕穿鞋的,沈長林覺得以他現在的境遇,實在沒什麽可失去的。

并且大部分人都吃軟怕硬,越表現出一副軟弱讨好的樣子越惹人欺,亮出牙齒和拳頭才是自保的好手段,于是等顧北安走開,沈長林微微側頭用只有柳君顯才能聽見的聲音道。

“想揍我?我小舅舅在外面,他力大無窮,脾氣暴躁,一拳就能打飛你哦。”

蹲在縣衙門口的錢壯:“——啊,啊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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