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焱火寺
◎史家案荷花紅◎
沈長林無法确定, 因為眼前的男子形容枯槁,滿身惡臭,和記憶中的萬永珺判若兩人。
唯一相似的, 大概是他們身上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神态。
“活該!呸!”
“這批人販是從平昌押解來的,啧啧, 聽說在當地欺男霸女,無惡不作。”
圍觀的百姓們指點議論着,沈長林聽得只言片語。
“不僅如此, 他們還勾結敵國亂賊, 走私貨物沿運河出海。”
“竟如此大膽?”
囚車不止一架,後面還有許多,老少婦孺串在一起足足綿延了幾百米。
路旁一對老夫妻并兒媳孫子似乎與他們有冤仇,拿出爛菜葉和土塊往囚車上砸,一邊砸一邊憤怒咒罵。
“讓你們魚肉百姓,讓你們殺人越貨,今日遭報應了吧!”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做惡多端自有天收拾你們!”
言罷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哀嘆老天有眼, 只可惜他兒子丢了性命,永遠無法回家了。
周遭百姓見此情景, 忙問發生了何事。
老太太抽噎道:“我們乃平昌人, 家中靠打魚為生, 一日我兒夜捕,無意間窺見了他們走私貨物的場景, 他們惱羞成怒, 竟然将我兒摁在水中活活淹死了!人證物證俱全, 我們告到官府,反被打了板子趕出來,幸好鄉鄰仗義,資助銀錢,讓我等上京告禦狀,我們剛到京城,他們就被抓入京了,可見皇天有感,老天開眼!”
百姓們一聽,這還了得,紛紛加入砸菜葉砸土塊的大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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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送囚車的軍士象征性的攔了攔,便沒再管,哼,階下囚就是這個下場。
沈長林目送着囚車遠去,心裏已确定了七八分,恐怕剛才那面容模糊的男子,就是萬永珺無疑了。
上一次見他,還是史家的婚宴上,這位兄臺一襲鮮紅喜服,春風得意極了。
豈料淩雲得志未及一載,就跌落雲端摔成了爛泥,世事無常啊。
沈長林提着飯菜回到住處,恰好小兄也回來了,洗幹淨手正好坐下。
“來來來,開飯。”
打包帶回來的燒雞和餅還熱乎着,将油紙包撕開,一股誘人的香味立刻鑽了出來,噴香誘人。
兄弟倆在飯桌前坐下,一邊吃雞腿一邊閑聊。
今日沈玉壽去找同好們讀書,聽說了一些消息,正是關于平昌城史家的。
原來秋闱結束後不久,即沈長林沈玉壽他們離開平昌城的同時,朝廷便派了一隊欽差赴平昌調查史家。
欽差們四處收集線索證據,根據蛛絲馬跡一路溯源,最終将史家翻了個底朝天,所獲罪證加起來裝滿了四五車。
茲事體大,背後還牽涉了一批高官,于是史家全家被捕,直送京師,交由刑部審問。
“事發前,史家大公子似乎聽到了風聲,以贈送田地商鋪為理由,哄騙萬永珺簽下了很多抵罪文書,然後毒壞他的喉嚨,讓他有口難辨,若非這次查史家的人背景過硬,還真可能讓他們弄出替罪羊給糊弄過去。”
那只替罪羊,自然指的萬永珺。
“史家小姐生的孩子呢?”
沈玉壽嘆息一聲:“病弱,沒養住夭折了。”
沒過幾日,平昌城史家大案,就在華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史家的罪行簡直罄竹難書,手下直接間接害死的人命以二位數計,華京城的每家茶樓酒樓,只要有閑人聚集的地方,都在議論這件大案。
這一日,沈長林沈玉壽同友人一起在酒樓小聚。
席間,酒樓的說書先生繪聲繪色道:“鏟除史家這顆毒瘤,譽親王當立首功。”
沈長林挑了挑眉,靜待說書先生後話,只見老先生驚堂木一拍,抑揚頓挫道。
“譽親王以仁德聞名天下,正因他體恤民情,才會到平昌城去視察,這一路上譽親王懲奸除惡,濟貧揚善,為百姓做了無數件好事,最後一站方到平昌。”
“譽王殿下到平昌城以後,接到線報,報上言這本地豪族史家有大問題!于是譽王明察暗訪,歷經千辛萬苦,并且險遭賊人暗算,最終!”
老先生再拍堂木:“譽王殿下死裏逃生,回京後向聖上禀明情況,這才有欽差赴平昌徹查!”
“好!”酒樓食客間爆發出陣陣喝彩,“來日譽王若登基,一定是賢君明君!”
沈玉壽給沈長林夾了一只油焖蝦,兄弟倆坐得近,他用沈長林才能聽見的音量咬耳朵:“這位先生倒挺會編的。”
活脫脫将譽親王吹捧成了直比堯舜的明君。
但這還沒完,老先生繼續道:“史家案發,欽差抄得家財百萬兩,有這筆銀子充盈國庫,咱們大乾修橋修路,練兵買馬的錢不就有了嗎?而這一切,全都仰仗譽王的功勞啊。”
百萬兩?兄弟倆都驚了,這是吸了多少民脂民膏才積攢下的啊。
史家倒臺,活該。
百官中早有明眼人,看得出在千人血書和孕鹿事件後,譽親王在聖上面前‘失寵’了,不過柳暗花明,由譽王主導徹查的史家案讓他重新得到聖上的贊賞。
譽親王春風得意,自然沒忘了其中還有沈長林一功,若不是他拿着金片到分舵要求查史家,他還發現不了那條肥魚。
這日從皇城出來,景郡王笑着追上來,道:“大哥為民除害,父皇龍顏大悅,一舉兩得,這再好不過了!”
譽親王搖着金玉扇,邁着輕快的步伐,斜目微看三弟一眼:“你還沒說全,好處不僅僅是這些。”
景郡王蹙眉,想了片刻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請大哥指教。”
“你呀你,實在愚笨,讓你多跟着太傅讀書,你非不信。”
作為皇子,譽王被從小培養,看問題要縱觀全局,從宏觀角度出發,所以,他根本不在乎史家有沒有走私及謀人性命。
“水至清則無魚,這些地方豪族撈了錢,只要懂得孝敬便無妨,但是我沒料到的是,他們孝敬上來的竟只是皮毛,焉有王爺喝湯史家吃肉之理?”
譽王說着,眼眸眯起,惡狠狠道:“正好借機鏟了他們,既重壯我聲勢,也……”
他用扇柄敲了敲景郡王,示意他靠過來些,然後低語幾句。
景郡王瞪大眼眸,失聲驚語:“抄家共抄了三百萬兩?!”
“小點聲。”譽王不滿的瞪了三弟一眼,“咱們招兵買馬,維持各舵運轉,到處都要花銀子,手頭緊張,這下萬事大吉了。”
景郡王由衷道:“還是大哥高明!大哥,今日去我府上吧,新得了幾個異域美人,特別勾人。”
譽王不為所動,他掃了三弟一眼,冷聲問:“異族女子?哪裏的,胡人?南洋?還是高麗?”
“胡……胡人。”景郡王有些沒底氣。
“哼,我同你說過多少回,趕緊将府上所有的胡族女子全部送走!父皇最忌諱的,便是你的胡族血脈,你若不慎和胡族人生下子嗣,看父皇不奪了你的爵。”
景郡王垂下頭,許是血脈使然,許是受母妃影響,他從小便特別喜歡胡人的衣裳首飾,在審美上也偏愛胡人的高鼻深目,然而他最喜歡的一切,确實父皇最厭惡的。
既然如此,又為何要讓母妃受孕生下自己。
見三弟恹恹不快,譽親王嘆息一聲:“老三,我都是為了你好。”
“謝謝大哥,我知道。”
“你自回府處理,我還有事要辦。”
譽親王的要事,是指去找沈長林沈玉壽。
殿試結束已經半個月了,吏部放官還沒有任何消息,據譽親王所知,朝中有一批老臣,對沈家兄弟頗為忌憚,他們恐要受打壓。
而他正好趁此良機,幫他兄弟二人解圍,如此厚恩,那兄弟倆就算是塊石頭,也該備焐熱了。
然而乘興而去,卻敗興而歸,小院大門緊鎖,沈長林二人并不在家。
六月荷花初綻,夏色潋滟,碧波清雅。
今日一早,沈長林便邀小兄一塊,赴城外焱火寺進香去了。
焱火寺乃華京名剎,香火鼎盛,據說特別靈驗,引得香客如雲。
不過讓沈長林感興趣的,并非寺中香火,而是廟中的一池碧荷,閑來無事,賞夏踏青,乃雅事一樁。
兄弟二人一個穿青裳,一着白衣,雖然只是簡單的布衣長袍,但遙遙望去,竟似一雙玉人,他們氣質高雅,眉目如畫,只是搖着折扇閑适的漫步人群中,就已經足夠吸人目光。
“白小姐,請往這邊來。”
荷花池畔有一排廂房,專供香客歇腳,小沙彌正在引一位少女入其中一間歇息。
少女容貌清秀,戴着一對珍珠耳環,顯得有幾分俏皮,此人正是白家二小姐白柒柒,今日是白柒柒亡母的冥誕,每年這時候,她都會來焱火寺為母上香祈福。
步入廂房前,白柒柒随意的往荷花池的方向看了一眼,潋滟荷花并沒有吸引到她的注意力,反而是池畔兩位翩翩公子,令她的心,沒由來的一顫。
是沈家二位公子。
白柒柒痛苦的揪緊手中絹帕,那日她對婢女說自己對沈長林只有一點動心。
顯然,是她低估了感情的分量,曾有詩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初讀此句不解其意,如今再讀已然是句中人。
“小姐,外頭太熱了,咱們快進去吧。”身旁的婢女催促道。
白柒柒颔首,正要擡腿入內,突然福至心靈,想到了一個主意,既然沈長林對她無意,那麽沈玉壽沈大公子呢?想到此處,白柒柒又往那個方向瞧了眼,只見着白衣的沈玉壽衣袂飄飄,唇旁蓄着溫和的笑容,亦是個豐神俊朗的少年郎。
沈大公子是今科春闱的二甲第八名,将來也是前途無量,若能嫁他,自己照樣可以脫離母家控制。
并且……
白柒柒臉色微紅,到時自己成了沈長林沈小公子的嫂子,以後年年歲歲,時常可以見他。
“不想歇了,我去荷花池旁走走。”白柒柒揪着手中的絹帕,指揮今日随行的兩個小丫鬟,“你們不必跟着,幫我把自家帶的飲子煮好,晚些時候,我回來喝。”
這兩個小丫鬟年輕,做事情并不周全,小姐怎麽安排,她們便怎麽應了。
白柒柒扶了扶鬓邊的珠花,往荷花池畔走去。
水面上一陣幽風湧來,不僅涼爽,還帶着淡淡的荷香。
沈長林和沈玉壽并排站在柳樹下,欣賞着映日荷花,心情十分開闊,突然,背後一道泠泠女音響起。
“沈公子,這麽巧。”
沈長林循聲回頭,只見一位淺色襦裙的高挑秀麗的女子,正站在他們身後,女子五官清麗,算不得絕色,卻有種少見的出塵氣質,正是陸清栩。
“好久不見,陸小姐,這位是家兄沈玉壽。”言罷又和沈玉壽介紹陸清栩,“這位是陸禦史之女。”
初次見面的二位見了禮。
陸清栩道:“此處天熱,随我去旁邊的廂房喝幾盞茶水吧。”罷了微微一笑,十分了解沈長林的添補一句,“我哥晚些時候便到。”
他們游逛了好一會,正需要坐下歇息,并且沈長林很喜歡陸清栩給人的感覺,和她在一起十分放松,于是兄弟倆欣然前往。
一切只發生在一炷香時間內,待白柒柒走到附近,哪裏還有什麽沈公子,望着一池荷花,她挫敗的嘆息。
“小師傅,請你打些山泉水來。”
寺廟裏提供最簡單的粗茶,只能解渴,沒什麽茶香味,所以稍微講究些的香客,都會自己帶茶葉飲品。
小沙彌很快提來半桶泉水,這泉水清冽,煮開後放入荔枝茶,加一些蜜糖,便是香甜的荔枝飲:“請二位沈公子嘗嘗看。”
陸清栩說着,自己也端起一杯品嘗。
“芳香撲鼻,解暑消渴,一切恰到好處,陸小姐乃此道中的高手。”
沈玉壽飲完後贊嘆道。
沈長林喝完一杯,口齒間回蕩着荔枝蜜糖的香甜氣息,但他總覺得香甜背後,似乎還藏着一抹苦澀,沈長林越品越奇怪,應當不是飲子本身的問題。
于是他舀了一瓢山泉水直接喝了一口,含在嘴裏感受,然後吐掉:“這水有問題。”
沈玉壽急忙也喝一口:“似有苦味。”
陸清栩和她的貼身丫鬟剛想開口說話,突然一陣眩暈,渾身乏力。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
沈長林說着,和沈玉壽一人攙扶起一位就要出廂房的門,他們現在也有點暈眩之感,只因體質好,發作的慢一些。
“不行,等等。”陸清栩緊握住沈長林的臂膀,“這山泉水被人下了藥,說明有人要害我,我不能白白讓賊人跑了。”
陸清栩雖然全身頭腦昏沉,但眼眸仍舊清亮,她絕不放過害自己的壞人。
“陸小姐,那——”沈長林思索片刻,望了眼後牆上的窗戶,雖然很高,但憑借他如今的內力,可以輕松翻過,“我們将門從裏面插上,然後翻窗出去,賊人便不知我們已經逃走了。”
陸清栩深呼吸忍耐着眩暈感:“對,這水是小沙彌提來的,廟中人恐也有問題,我們直接出去,去尋我哥哥。”
沈玉壽也認同這個主意:“此法甚妥。”
說着就要去關門,正好撞見一毛臉大漢鬼祟的往廂房內探看,沈玉壽當即立斷,一掌劈暈了毛臉漢子。
“捆起來,就扔屋裏吧。”沈長林道。
四人一齊上陣,将大漢捆了個結實,然後沈玉壽先跳出窗外,和沈長林一個推一個接,四人不一會就跳出廂房外,呼吸到房間外的新鮮空氣後,昏沉的頭腦瞬間清明了不少。
“走吧,我哥哥方才回去取東西了,估計已到寺廟門口。”
沈長林他們遠去的同時,又有兩個大漢鬼祟的到了廂房門口,其中一臉上有刀疤的嘀咕道:“老二呢,不是讓他在此處放風嗎?怎麽鬼影都不見了?”
另一個長着雙陰險的三角眼,摸着嘴角的小胡子道:“懶人屎尿多,估計找地蹲坑去了,別管他,幹正經事。”
說完從懷裏掏出一管迷煙,陰恻恻壞笑道:“這香乃上品帳中香,哼,任你貞潔烈女,嗅上幾口就比娼/妓還□□,方才不是還有兩位男子跟着陸小姐進去了麽,哼,倒省得咱們幫她找男人了!陸禦史不是最清高最要名聲了嗎,待他親生女兒與野漢子在佛門淨地媾.和的事傳揚開,我看他怎麽做人!”
陸禦史剛直不阿,得罪過不少人,這幾個漢子仇家找來的。
伴随着‘噗’的一聲細響,窗戶紙被戳破一個小洞,小胡子眯着三角眼往裏面看,有布簾遮擋,他看不太真切,只隐約見裏側有幾個黑人影,還有隐約的哼哼聲。
看來是中招了。
他得意一笑,開始往廂房內吹迷煙,然後和刀疤臉守在不遠處,靜待‘發酵’。
“二男二女,想想就香豔。”
“陸小姐平日冰雪一般的人,不知承歡時是個甚麽模樣,嘿嘿。”
他們邊等,邊說着渾話。
于此同時,白柒柒一邊問一邊找,追尋沈長林沈玉壽的蹤跡也來到了此處,見到邊上兩個大漢,白柒柒有些嫌棄的瞟了一眼。
方才有香客說,見兩個少年公子往這邊來了,她深吸兩口氣,不如趁機制造一場偶遇。
白柒柒勾了勾唇,調整好儀态,邁步往前走去。
這一排廂房有好幾間,但沒見什麽人,白柒柒絞着手帕,覺得有些奇怪,慢慢走了兩圈還沒遇見沈長林和沈玉壽,不免失望,正覺奇怪之時,突然一扇門打開,伸出一只手将她猛揪了進去。
一股汗臭酸味鋪面而來,白柒柒驚恐的瞪大雙眼。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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