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海青縣

◎先回鄉後赴任◎

入夜, 月色如水,小院裏的茉莉花開得正好,陣陣幽香順着風飄進屋內。

沈長林和沈玉壽坐在書桌前, 正寫家書。

已經六月了,吏部授官的程序再慢, 也該出結果了。

兄弟倆都希望能在一處為官,但從現實考慮,世事往往不遂人願, 一切皆看朝廷安排, 他們不會人為去幹涉。

“早些睡吧。”寫妥家書,沈長林舒服的伸了個懶腰,揉着眼睛道。

沈玉壽點頭:“是該早些歇息,我明日還有事呢。”

最近他在和同好們幫農人修水渠,工程雖小,但可将他們研究的理論付諸實踐,令沈玉壽他們十分振奮。

沈長林明日則繼續去找師傅姜無戈,大概又是習武讨論時政的一天, 對咯, 去之前還要買只燒雞帶給阿星阿月兩個小鬼。

不出意外的話, 這樣悠哉閑适的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

待實差落下,各有各的忙。

迎客軒的烤雞乃華京城一絕, 無論總店分店, 門口總排着長隊, 只為吃一口新鮮出爐的烤雞。

這日清晨,沈長林特意早起半個時辰, 去迎客軒要了一只剛出爐, 熱騰騰, 香噴噴的烤雞,走到姜無戈住處後,扔到兩個小童子的懷裏。

“哇,真香。”油紙根本遮不住烤雞饞人的香味,阿星阿月眼前一亮,立即品出這是迎客軒的好吃食,“多謝長林哥!”

沈長林笑着叮囑:“吃去吧,仔細莫叫師傅看見。”

姜無戈多食素,兩個小童自然也跟着吃的清淡,姜無戈不禁止他們吃任何食物,但小童們開葷的時候,還是能避則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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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林,你來了。”

今日姜無戈起得特別早,或者說,他一夜未眠,縱有百千種委婉迂回的方法和沈長林提及前太子一事,但他思索整晚,還是選擇了開門見山。

這算是最後的真誠吧。

沈長林今日穿着件皂羅袍,微風一吹,衣袂飄飄,顯得格外清新俊逸。

少年公子眉眼含笑,恭敬而快樂的說:“師傅,咱們今日學什麽?”

“今日師傅有話要和你說。”姜無戈神情嚴肅。

口吻之正,不由得讓沈長林坐直了腰:“師傅請說。”

日影漸漸往前東傾斜,其實不過半個時辰而已,但在沈長林的感覺中,卻堪比度日如年。

“長林,你和昶兒是好友,昶兒性淳,由你去告知他真正的身世,他定能接受,形勢如此,昶兒必須回朝。”

姜無戈神情嚴肅,十分認真。

但沈長林思緒萬千,甚至沒有心思去分辨去反駁去質疑,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一切的一切,收他做關門弟子,甚至被點狀元,難道都是一場騙局?

師傅和聖上真正的目的,只為拿他做跳板,迎前太子回朝?

這個想法令沈長林格外難受,一朝飛雲直上,一瞬跌入泥潭,這滋味,簡直比落榜還要難受,讓他不禁懷疑,新科狀元的頭銜,不過是一個笑話,天大的笑話。

“長林,師傅對不起你,但師傅不得不這麽做。”

姜無戈面色平靜而蒼白,這一生,明知不可為而為知的事,他做了太多,然,有些事本就身不由己。

他是,現在的沈長林亦然。

至此,沈長林才終于有一些能量,去分析思考師傅的話,這些話是那般荒唐詭誕。

“退一萬步說,即便我勸了,即便他名正言順的歸朝了,即便他有張神似聖上的臉,可關于他身份真假的流言,也會甚嚣塵上,這一點,足以被有心人利用,禍亂朝綱。”

“再者,如今全天下的人都以為譽王将承繼大統,譽王的聲望和勢力,非一朝一夕之功,強行扶前太子上位,是想要重演一遍永王之亂嗎? ”

沈長林據理力争,第一次對師傅姜無戈說話這般大聲,但事出非常,他情難自控也在情理之中。

“只要昶兒願意回來,這些問題都可以解決。 ”

沈長林沒有再說話了,聖上早有決斷,他說這些何用,他唯一可控的只有自己,“恕難從命。 ”

“ 長林!”姜無戈不由得加大音量,“算為師求你,好嗎? ”

他師徒二人,雖只相處半載,可沈長林在姜無戈這裏學到的卻是最多,在課業上,在為人處世上,在日常的點滴相處之中。

可這一切,顯然是早有預謀,他在收自己為徒以前,就已經将自己的過往翻了個透。

“ 師傅之大恩,長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若有報答的機會,長林願結草銜環,湧泉相報,可是有些事是不能做交換的,前太子已經死了,現在他是南玉山莊的小公子蔣文峤,他有自己的生活,聖上若真愛子,師傅若真心疼愛外甥,就不該讓死過一次的前太子,再次卷入波詭雲谲的朝堂!”

“ 恕長林直言,聖上和師傅這樣做,不過為一己之私,半點都未為前太子考慮,如此自私自利,枉費人君!”

姜無戈面色鐵青,突然拂袖砸掉桌上的茶具,寒聲道:“放肆!這是你為人臣為人徒該說的話嗎?!”

“只是說出心中實話罷了。”

沈長林的音量小了下去,但語氣任說不上好,他站起來:“師傅,徒兒告退,今日的事,徒兒就當做從未聽見過。”

說罷,也不等姜無戈回應,轉身便要走。

“長林,我收你為徒,聖上點你為狀元,與此事無關,莫要妄自菲薄。”

姜無戈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準确的撫慰了沈長林此刻郁悶灰敗的心。

他的腳步頓了頓,背對着書房的門深吸一口氣,接着轉身隔着房門恭敬一拜:“徒兒告退。”

沈長林現在的心情很亂,不想再留了。

剛吃完燒雞,嘴角的油還沒擦幹淨的阿星阿月,目瞪口呆的看着沈長林離去。

“發生什麽事了?”

“不懂,但感覺他不太高興。”

兩個小童子咬着耳朵。

沈長林向來面善和氣,少有這般面色鐵青,不告而別的時候。

再到屋裏奉茶,只見師傅姜無戈同樣面色有異,一聲不吭,兩個小童不敢多問,無聲退下。

姜無戈靜默良久,沈長林的反應,在他的預料之中。

“人年輕時,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待經歷的多了,方知身不由己的滋味,長林啊,或許有朝一日,你也能明白師傅的苦衷。”

此後幾日,沈長林沒有再去師傅姜無戈處,也沒太出門。

但他不出門,自有人去尋他。

聖上雖迷信丹藥,但他心中有數,自己并不會真的得長生,肉體凡胎,哪怕貴為天子,也有走向死亡的那一天。

他不能再等了。

這日傍晚,暮色蒼茫,一隊喬裝過的殿前軍秘密潛入沈長林他們居住的小巷附近,在各個路口嚴防布控。

緊接着,一乘低調的黃色小轎出現在小院門口。

院門被篤篤叩響,沈長林拉開門,見到聖上,既意外又在預料之中。

“小兄,我同聖上進去說話,你就守在門外,無論聽見了什麽,都不要進來。”

沈長林已将那日姜無戈說的事告知小兄,沈玉壽望着兄弟的眼睛,鄭重點頭。

他們兄弟倆,不能全部深陷泥潭。

“沈卿,想必你聽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句話吧?”

聖上踱步入內,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沈長林靜默片刻:“臣知道。”

“那麽,忠君愛國之理,沈卿也聽過吧?”

沈長林垂目斂神,淡道:“臣知道。”

聖上打量屋內簡單的陳設,然後道:“既如此,朕也不同你說虛的了,沈卿知道這兩句話,就該明事理識時務懂進退,那日朕賜你歌舞伎,你說門戶狹窄盛不下,你說的是實話啊,但你若肯協助太子回朝,美屋良婢,高官厚祿,朕保你應有盡有。”

說話間,聖上尋了個清淨的地方坐下,他那雙和蔣文峤如出一轍的眼眸,依舊盛滿純粹的溫善之意。

但沈長林卻覺得十分惡心,□□裸的用利益來拉攏他,游說他,未免太過輕佻。

見沈長林沒啃聲,聖上繼續淳淳善誘:“沈卿不想要這些?名望,權勢,財富,卿盡管說來,朕一定滿足你。”

沈長林感到一陣心顫,他不是說清高到不喜歡這些,人有七情六欲,聖上說的這些,乃人之常求,可他不想用這種方式去交換。

“恕臣不能從命。”

一句話回絕了聖上的所有的安排。

聖上眸色一深:“沈卿,朕剛才的話白說了嗎?”

沈長林神情未變:“臣還是那句話,恕難從命。”

聖上聲音一冷:“沈卿,你要明白,無論你去不去游說,太子回朝是必然!非你一己之力可以更改的。”

“臣明白。”

總之,無論聖上說什麽,沈長林都是一副淡然處之,不争辯也不配合的姿态。

聖上氣急反笑:“沈卿一門心思,打定主意要做魏征一類的谏臣了?還是想學海瑞?得一身贊譽,兩袖清風?”

沈長林格外讨厭聖上今日的态度。

“臣想做什麽,以後自有絕斷。”

聖上靜默不語,良久:“沈卿,你是不改主意了?”

“臣不改了。”

“好!好!好!”

聖上最終拂袖而去。

半個月以後,新科探花郎林月賢和采月郡主大婚轟動了整個華京城。

當日十裏紅妝,紅鸾喜樂,綿延不絕。

迎親的隊伍足有數百人,一路吹吹打打,鞭炮聲震耳欲聾,在一片紅海中,兩家喜結秦晉之好。

更為人津津樂道的是,禮成當日,新郎官被授為翰林院正七品的編修。

可謂是雙喜臨門。

因這樁轟動一時的大婚,狀元郎被授為海青縣縣令的事,便顯得沒那麽引人注目了。

海青縣地處西南邊陲,從大乾朝建立以來,就是下縣中的下縣,年年庫銀虧空便不提了,更因和越國暹羅交壤,轄區內異國流民四蹿,嚴重危害本地治安,更要命的是,海青縣還和南洋諸國海域相連,因而走私頻發。

在種種原因的共同作用之下,海青縣可謂是兩京十三省中的異類。

海青縣上上任縣令被賊人綁架,被關押兩個月後才被贖回,而上一任更慘,直接被不明勢力在某個雨夜屠殺了。

至此,海青縣已有三年未有縣令上任,期間朝廷硬安排了兩位,其一疏通關系換了崗,其二幹脆辭官撂挑子了。

畢竟,在海青縣做縣官,那是要命啊。

聖上給狀元郎安排這樣一個官職,其心思不言而喻,沈長林徹底惹怒了他。

其間內情,只有寥寥幾人知曉,大部分官員包括內閣大臣楊敏然,以及禮部尚書蘭大人,都十分疑惑,從瓊林宴到現在,不過短短兩個月,聖上對沈長林态度的變化也太快了。

朝堂是個巨大的名利場,從殿試後人人贊譽吹捧甚至巴結,到被授海青縣為官後人跡無蹤,沈長林被高高捧起,又重重落下。

好在他一開始就拎得清,并沒有因為狀元身份就自視甚高,所以旁人對他态度轉變,于他而言,并非什麽大事。

只要守住本心,一切足矣。

當日,聖上從沈長林這沒得到滿意的回答,回宮後又宣過沈玉壽入宮,說的是差不多的話,沈玉壽的回答相較沈長林更委婉些,但實際态度是一樣的,便是無能為力。

令人慶幸的是,聖上并未為難沈玉壽,他被授為國子監之監丞。

至此,他們兄弟兩個,一個留京,一個去了地方,塵埃落定。

不過,無論授任何處,新官上任之前,都可回原籍一次,處理完家中庶務,再上崗,因此吏部授官一事妥當後,沈玉壽便和沈長林一起雇車出城。

望着身後巍峨雄壯的華京城,沈長林的內心五味雜陳:“走吧。”

他對車夫道,車夫剛要揚鞭加速,後方突然傳來一道清冷女聲:“稍等!”

沈長林探身往後看,只見一輛藍色馬車追上來,停下後,一少女笑盈盈的從車上下來,正是陸禦史之女陸清栩。

“二位離京怎麽不說一聲,我好前來相送啊,沈大公子也就罷了,今後在國子監為官,有的是相見的機會,沈小公子遠赴西南,再見難相逢難,悄悄的走,可太不夠意思了。”

沈長林勾起唇角,勉強一笑,想說他沒通知任何人離去的日期,是害怕連累他們,畢竟這一次他得罪的人比較狠,上可通天,是大乾權力的巅峰,旁人避之不及。

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太矯情了,最終只說:“這不是怕耽誤陸小姐種地。”

陸清栩燦然一笑,将一個包袱交到沈長林手中:“沈小公子,俗話說縣令縣令,一縣之土皇帝,今後海青縣的軍政吏治全由你一人說了算,天空海闊,大有可為,還請沈小公子百忙之中,幫我試驗一下這些藥種的效果。”

淮生于南為枳,藥種亦是如此,陸清栩配養的種子在北方長勢不錯,但從未在南方試驗過。

沈長林收下包袱:“我自會盡力。”

三人寒暄片刻,因趕路要緊,只說了一會話就散了,沈長林沈玉壽重新坐上馬車,啓航遠去。

沈玉壽拍了拍小弟的肩,無聲安慰着,沈長林對陸家小姐有幾分特殊情愫,做兄長的瞧的很清楚,可惜後來諸事繁雜,沈長林也沒能留京,那剛剛萌芽的情誼,只好一直沉睡。

路上沈長林拆開包袱瞧了眼,發現裏面不只有密封分類好的藥種,還有許多常備之藥,外加一份陸清栩寫的親筆信,拆開一看,裏面是一副畫,畫上有一只展翅飛翔的雄鷹,邊上還有一行小楷,沈長林定睛一看,寫的是——天高海闊,大有可為,青山尚在,不怕沒柴。

沈長林看後,不禁失笑,陸小姐這安慰人的手段,還真夠淳樸直接的,但仔細想想,正是此理。

既來之則安之,不就是一個海青縣麽?還能吃了他不成?

他定要将下下縣海青,治理成海清河晏之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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