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接太子 (1)

◎有些路注定的◎

又是一年除夕至, 家家戶戶張燈結彩,貼對聯,貼窗花, 挂紅籠,将屋子裝扮得喜慶漂亮。

街道上熙熙攘攘, 人們摩肩擦踵,挎着籃子逛集備年貨。

到華京城安頓好後,錢氏和兒媳羅氏在住處附近租了個小鋪面, 賣些南方的小吃食, 因樣式新鮮物美價廉,生意竟比在景安城時還要好上幾分,雇了個婆子一塊幫忙,這買賣才支應得開。

吃食生意越到年關越好,但錢氏咬牙,還是在臘月二十停了買賣,一心一意準備過年事宜。

婆媳二人并排走在街道上,錢氏同兒媳絮叨着:“玉壽成了官, 和往日不同, 人情往來比以前多了數倍, 那些師長上級同僚同窗同鄉,都要惦記着備禮, 咱們玉壽是清官, 年節送禮沒想着要巴結誰, 咱家在一衆做官的中間呢也不富裕,所以這禮物不必昂貴, 但要上得臺面, 招人喜歡, 送到人心坎中最是重要。”

羅氏睜大眼睛聽着,嗯嗯直點頭:“娘,您可真厲害,懂得這麽多,不像我,啥都不明白啥都不會。”

“這也是別人提醒我的。”錢氏提了提肘上的竹籃,“正因要送禮的人多身份雜禮物難選,我才二十日就關了鋪子,否則幹到年關那日,至少多掙三四十兩銀子,但錢是賺不盡的,還是玉壽的前程更重要,我倆若是不為他操心,這些雜事就得他自己忙,耗費心神則無暇幹公務,不耗費這心神吧,又難免得罪人。”

前方的街道有些擁擠,羅氏将婆婆往路邊護,嘴裏道:“我都明白了,只要娘教我的,我都記下來。”

錢氏滿意的點頭:“有你這話,娘就放心啦。”

婆媳二人繼續一邊說一邊走着,臘月裏的華京城,寒風料峭刺骨,幸而街面上人多,将手揣好,頭巾紮緊實了,倒也還好。

只是突然,前方人群中突然爆發了一陣騷動,不少人四散避開。

錢氏和羅氏個子不高,瞧不清前頭發生了何事,但聽駿馬嘶鳴之聲,多半也能猜到,定是哪位貴人又在鬧事街區放肆縱馬了,“走,咱往邊上去!”

錢氏羅氏兩個互相攙着,在人堆裏艱難的走着,只是沒等她們避開,嘶鳴聲已逐漸畢竟,就在耳邊了,錢氏擡頭一看,被唬了一大跳,只見一匹全身烏黑戴着金色籠頭的駿馬赫然出現,前蹄高高擡起,就懸在她倆的頭頂上,這烏漆有力的雙腿要是直接踩下,她倆準會沒命。

“我的娘唉。”錢氏吓得不輕,以為今日是逃不過這一劫了。

好在随後車夫力挽狂瀾,将黑色駿馬馴服,馬蹄擦着錢氏羅氏二人輕輕落下。

不過,被龐然大物吓到的後怕感還在心頭萦繞,錢氏氣得慌:“這條街不許行馬車,踩到撞到人了,可怎麽得了?!”

這些京中貴人,忒不講理了。

錢氏深知他們不講理,也不想給沈玉壽熱麻煩,發完牢騷就準備退到一邊,讓這罪魁禍首趕緊離開,免得再出事。

采月郡主抿唇端坐在車內,她喜歡縱馬疾馳,除了皇宮內苑,華京城的每一坊每一街沒有她不敢縱馬的地方,是以,采月郡主的車駕,幾乎每個月都會傷到人,她早就習慣了被撞之人的嘀咕牢騷。

一般她會選擇一走了之。

但是今日,她的心情特別差,采月郡主撩起車簾,看了那罵人老妪一眼,然後聲音一冷,吩咐侍衛道:“給我抓起來!”

說罷侍衛聽話的下場,直接去捉錢氏的胳膊,羅氏自然扯着婆婆不願意松手,于是侍衛們幹脆連羅氏一塊兒抓。

“你們這是幹什麽?”

“馬兒發驚,吓到人不賠禮道歉不說,怎麽還抓人家呢?”

“就是啊,你們這些貴人,仗着權勢就能這麽欺負人的嗎?”

街面上的百姓群情激昂,紛紛為錢氏羅氏說話,但采月郡主冷笑一聲,用實際行動證明,她這樣的皇家貴族,就是可以為所欲為:“抓!”

林月賢就坐在采月郡主身旁。

自從那日她折辱白柒柒被林月賢厲聲斥責為妒婦以後,采月郡主幹脆又恢複了以前飛揚跋扈的姿态,甚至更為猖狂,反正她做伏低做小也敵不過白柒柒那個賤人,又何必苦自己,恣意自在算了!

林月賢冷冷一哼,由得采月郡主胡鬧,不勸不看不說,反正今日是去岳母山和長公主府上小聚,耽誤了時辰正好,省得去看山和長公主的臉色。

他現在和譽親王已經結成同盟,長公主的利用價值直線下降,他懶得去假裝了。

林月賢越是冷漠,采月郡主越是想引起他的主意,可他的目光如今全在後宅那個小賤人身上,賤人的肚子已顯懷,六個月了,呵,六個月啊,采月郡主心寒如冰,幾乎是他們大婚的同時,那個小賤人就懷上了。

想到這,采月郡主就如百蟻噬心般痛不欲生。

“将這兩個嚣張蠢婦帶到郊外沒有人煙的地方丢下去去,哼,等她們走回來,這寒冬臘月裏,不死也要脫層皮!”

采月郡主說罷,意有所指的瞄了林月賢一眼:“林探花不是最愛英雄救美嗎?要不要救她們呀?”

林月賢舔着腮邊軟肉,目光寒厲似雪,但始終沒有說話。

采月郡主繼而大笑:“對了,本郡主忘記了,林探花是愛救風塵,尋常蠢物,怎勾得起林探花的興致,口味獨特,曹公都自嘆不如啊,啧啧,也不知你那小心肝肚裏六個月的孩兒,究竟是你的種呢,還是什麽野漢的種,莫怪本郡主沒提醒你,風塵女子最是肮髒惡心!”

聽到此處,林月賢的拳已經攥緊了,他狠狠的看向采月郡主,亦是毫不留情:“有的人是身子髒,有的人是心髒,心髒比身子髒更叫我惡心。”

“林月賢,你什麽意思!”采月郡主的眼眶迅速紅透了,“你竟然說我髒?”

林月賢抱着臂,樂得欣賞采月郡主這幅傷心垂淚的模樣,并再下一劑猛藥:“我與柒柒已給小孩取好了乳名,無論男女都叫艾七。”

“呵,什麽狗屁名字,難聽至極!”

“寓意好。”

采月郡主啞口無言,眼眸紅的要滴血,但她無力多辯,越說越難過,于是将所有的氣都發在車駕前的兩個婦人——即錢氏和羅氏身上。

“還愣着做什麽!趕緊把人抓了!”

錢氏羅氏緊緊攥着對方的手,錢氏高聲道:“我孫兒一個是狀元,一個是國子監的官員,我們是官眷!亂抓官眷就是皇上也不會放過你們!”

但是周圍的聲音太嘈雜了,她們的喊聲并沒有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有聽到的,還以為她們故意扯大旗吓唬人,反而好心勸說:“要不同貴人認個錯吧,人家拔根毫毛都比咱這些平頭百姓的腰還粗,惹不起還躲不得嗎?”

錢氏搖頭:“錯又不在我,怎有我認錯的道理?”

再說,她一個老婆子可以不要臉面,但是她家玉壽得要啊,聽說如今朝廷裏,像他們家這樣的寒門官員,被稱之為清流,而清流最講究的就是風骨二字。

錢氏雖沒讀過書,不太能理解透徹什麽叫做風骨,但她知道,被人欺負了反去道歉求饒,絕對不是風骨之舉。

就在錢氏和羅氏即将被郡主的侍衛扯走之時,一聲充滿力量的斥責聲傳來:“住手!”

說話的人真是新上任的工部尚書馮澤雲。

之前的工部尚書乃林月賢的祖父,年前林家祖父已調任地方學政,估摸着再歷練幾年便有入閣的資歷了。

馮澤雲喝罷,另一位青袍官員從他身後擠出,生的眉目溫潤清朗,不過眼下焦急而氣惱,因此神情帶了幾分狠厲,此人正是沈玉壽。

他一掌推開架着奶奶和娘親的幾個侍衛,憤然擡頭看向車內人:“不知是哪位貴人出行,竟當街抓人,重慈家慈不知犯了哪條王律,竟要遭此大禍?!”

見大孫兒來了,錢氏羅氏都松了口氣。

沈玉壽鮮有這般氣急之時,錢氏拍拍他的脊背,反低聲安慰:“我和娘沒啥大事,你不要擔心。”

但沈玉壽怎能不擔心,不僅擔心,還有自責和氣惱在心頭萦繞。

聽見動靜,采月郡主再次撩開車簾往外看,她不認得馮澤雲,也忘了沈玉壽。

她辨認着官袍品階,心想,那個七品小官不足為懼,但二品大員可不好惹,尤其是有實權的那些個,聯合禦史彈劾起人來,能要這些宗室的命。

京中正值多事之秋,采月郡主也不想多惹是非,聽說皇舅現在正煩着,她要是被禦史給咬上了,母親都不好進宮求情。

“走!”

采月郡主很不悅的吩咐車夫道。

也是她撩開車簾的那一瞬,沈玉壽往車內望了一眼。

于是他看見了似曾相識的一幕,一襲紅衣的采月郡主嚣張跋扈,當街縱馬驚吓行人後不僅不道歉反而嚣張的要懲罰受害者,而林月賢端坐在側,冷漠旁觀着。

只不過上次的主角是個無辜但與他無親無故的小女孩,而今日,險些遭殃的是他的至親至愛。

林月賢是在看見沈玉壽後,才驚覺車下一老一中的二位婦人是沈長林沈玉壽的祖母和娘親,他呼吸急促了幾下,解釋的話在喉間萦繞,但最終什麽也沒說。

他找不到說的立場,即便解釋,也蒼白無力,幹脆将臉瞥向一邊。

這一刻,沈玉壽突然徹底明白了沈長林的感受,他們和林月賢終究不是一路人,只可惜,他到今日才看透。

沒有任何交待,郡主的車駕施然離去,沈玉壽的目光追随車駕走了很遠很遠。

“宣瓊,你在想什麽呢?”馮澤雲問罷,好心道,“令老夫人與令慈想必受驚不小,街上寒冷,還是先回家吧,今日之事日後再說。”

沈玉壽點點頭:“多謝馮大人助我,下官改日再向您請教工程上的事。”

馮澤雲欣然點頭,真正癡迷工程水利一道的官員,堪稱鳳毛麟角,眼前的沈玉壽是難得的一位,不僅真心熱愛此道還極有天分,只可惜被派去國子監任職了。

“随時歡迎。”

告別了馮澤雲,沈玉壽雇了輛馬車,直接回到家中。

一回家,沈玉壽便問:“奶奶,娘,你們今日上街去做什麽?”

錢氏有幾分給孫兒惹事後的羞愧,将籃子放在桌上,低頭道:“這不是要過年了嘛,各家要相互送禮呀,我和你娘呢就想着出去轉轉,先将這些禮物備好。”

沈玉壽驚訝不已:“奶奶,娘,你們怎麽知道……”

旋即反應過來:“是胡夫人同你們說的吧?”

來京城後,沈家和許多官眷有過往來,邀請錢氏羅氏上門做客的請帖幾乎月月有七八封,一開始錢氏羅氏欣然赴約,但逐漸發現,很多官眷明面上客氣,實際上根本瞧不起她們這些鄉下人。

漸漸的,錢氏羅氏便不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宴會了,只和對她們真好的那幾家官眷走得近。

而沈玉壽口中的胡夫人,真是國子監祭酒的妻子,胡祭酒同樣出生寒門,對沈玉壽頗為看重,其妻子十分和善,對錢氏羅氏非常好,錢氏從胡夫人那兒學了不少做官眷該明白的道理。

沈玉壽一陣鼻酸:“辛苦奶奶和娘親了。”

“應該的,應該的。”錢氏笑呵呵地說,說罷嘆了口氣,“今日是我們不好,給你惹麻煩,害你在人前丢臉了。”

沈玉壽更加難受了,指甲狠狠的恰入掌心軟肉中,深吸一口氣再吐出,強保持着聲音的平穩。

“奶奶,娘,今日的事你們一點錯都沒有,是那些貴人太過跋扈,今日之事,必不能如此簡單的了解,我一定會為你們讨回公道!”

錢氏望着大孫兒的眼睛,這孩子從小孱弱身子不好,收養了長林後,兄弟倆有伴,一起讀書練拳加上吃藥調理,才慢慢将身子骨養好,但他的性子,還是比一般的人要溫馴很多。

錢氏一直擔心,這樣的溫馴會招致人欺負,當看大孫兒說這話時,語氣篤定,眼神堅毅,她突然就放心了,孩子長大了。

想罷,啞然失笑,玉壽都及冠做官了,自是大人了,是她還一直将玉壽當做小孩看。

“奶奶相信你,不過,還要注意保護自己。”

從胡夫人那裏,錢氏對官場也了解了幾分,雖然不太懂,但能理解其中的複雜和詭谲,一不小心就要遭殃的。

官場上的事情,沈玉壽一向不多談,為了不叫家人擔心,他笑着點頭:“我知道。”

但在沈玉壽的心裏,很多東西漸漸有了改變。

馬善遭人騎,人善遭人欺,這句從小聽到大的俚語,今日方得深刻理解。

并且,他不僅要為至親至愛讨公道,今後,還想為天下人讨公道。

憑什麽,就憑那些天潢貴胄回投胎,就要高人一等嗎?

他想要盡己所能,去改變這一切。

廚房裏,錢氏羅氏不知大孫兒想了這麽多。

錢氏搬來一張凳子,讓沈如康踩在上面,将竈臺上方懸挂着的,已熏烤烘制妥當的臘腸、臘肉、熏魚、熏雞等食物取下,然後用幹燥的稻草包好,裝在一個竹籮筐裏。

緊接着,用去卧房取了幾套新做好,已漿洗幹淨平整的衣裳鞋襪來,另用一個小箱籠裝好。

這些東西是要托人送給小孫兒沈長林的,原本十一月就要寄,這樣年前長林就能收到,吃上家鄉美味穿上親人親手制作的衣裳了,可惜那商隊有事耽擱了行程,要年前才出發。

去西南邊陲的商隊又難尋,只能等他們。

“但願正月裏,這些東西能到長林手上。”

錢氏撫摸着衣裳,嘆息着道。

“一定可以的。”羅氏說罷,将一些常備的藥品和一封信塞入箱籠中,一起寄給沈長林。

這些藥和那份信是陸清栩送來,拖她們給沈長林的。

前些日子沈如康舊疾發作,沈玉壽帶家人去瑞康醫館找陸清栩幫忙診治,一來二去,兩家便熟悉了,陸家夫人極愛吃錢氏做的小吃食,陸清栩經常來店裏買東西帶回去給母親吃。

每次錢氏都不肯收錢,陸清栩就時常贈送些保健藥品給沈家人。

但顯然,羅氏剛剛塞到箱籠裏的那些瓶瓶罐罐不是尋常藥物,錢氏嗅得出,裏面有人參等名貴藥材。

“陸小姐有心了呀。”

只可惜,她家長林現不在京中,不然,她就豁出這張老臉,鬥膽撮合一下他們倆個,這位陸小姐她瞅着特別的喜歡。

也不知等長林調任回京,陸小姐婚配了不曾。

唉,愁人。

一晃眼,沈長林到海青縣已有半年了。

陽春三月,春光明媚,粉蝶翩翩起舞,蜜蜂蜻蜓在草叢中歡快的舞動着,沈長林頭戴一頂破草帽,騎着牛,在田間慢悠悠的查看農人種地。

曹許光十分盡職盡責的在旁邊拍馬屁:“沈哥,你真厲害,這些藥材種出來,真的可以賣很多錢嗎?”

說實話,沈長林拿不準。

去年來海青縣的時候,雖然已是十月,但海青縣四季溫暖,即便是冬日,也陽光充足溫度宜人,于是他拿出一小部分陸清栩給的藥種,差人種了一畝地,收成很好。

這還是冬日播種的結果。

于是等到隔年開春,沈長林尋了幾十畝地,雇傭農人,全部種上了藥種,如果真的收成好,他準備寫信進京,和陸清栩商議在海青縣開辦藥廠之事。

海青縣的水土即便利于藥材生長,但要是千裏迢迢的送到北方去,路費加成,真到零售的環節時,價格不會比現在市面的藥材低。

直接制做成藥,是最劃算的買賣。

“沈縣令,您的家書到了。”

兩個衙頭擡着一個竹筐,一個箱籠,興沖沖的向牛背上的沈長林跑來。

這片種藥材的土地在郊區,還要爬山,沈長林見此哭笑不得:“放在衙門我的住處便是,何必擡到山上來,多費力氣。”

兩個衙頭笑呵呵的抹着額上的汗珠,淳樸而老實的回答道:“縣令大人千裏迢迢來咱們這做官,一定非常思念親人,一有縣令大人的家信,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們也要給大人送過來,讓大人第一時間看到。”

在海青縣的這半年中,沈長林做的最多的,就是收稅。

現已陸續将一萬兩以下的欠稅收全,一共收了二十萬兩左右,其中九成九不是現金,而是實物,實物折買成現銀,損耗去了兩萬兩,剩下十八萬。

他現在養了五百左右的衙役,除朝廷規定的月銀外,他每個月要額外支出三千兩養人,半年下來又去二萬,如今庫中存銀大約是十六萬。

海青縣如今百廢待興,路橋水壩等基礎設施已破爛不堪,亟待整修,并且,這兒沒有縣學,沈長林準備新建一所。

以上種種,皆需要大筆的銀子,區區十六萬兩,顯然是杯水車薪。

沈長林準備請楊指揮幫忙,好好訓練新招的衙役們,等時機成熟,就向那些個欠稅銀幾萬幾十萬的商戶開刀,到時候修橋鋪路新建縣學的錢便有着落了。

對待手下人,沈長林一向厚道,當初招募衙役時,說好月例五兩起步,就真的月月初一發五兩銀子,從不拖欠一日。

且衙門食堂的夥食特別好,每餐雜糧饅頭管夠,早上還有一個白面饅頭吃,中午那頓必有肉,每個人都能吃到好幾塊,肥瘦相間,香氣撲鼻。

再有,衙役們的住處,沈長林也上了心,着人将屋頂漏處全部補修好,牆壁粉刷一新,窗戶紙都粘上了新的。

沈長林對手下人的用心,下面的人自然也看在眼中,這五百衙役,對他可謂忠心耿耿。

“既然都搬上來了,我現在就看,不枉你們辛苦一遭。”

沈長林的內心,其實非常的激動,只是面上裝得十分淡定罷了。

這半年間,他往華京寄出了十幾封書信,收到家書還是第一遭,無奈,華京城和海青縣實在相隔甚遠。

有點嶺外音書絕的意思了。

沈長林看着已經長毛的臘品和顯然厚了不适合在海青縣穿的衣裳鞋襪,內心五味雜陳,不知不覺,眼底就籠上了一層薄霧,淚水眼看就要盈睫,他死死的咬着下唇,為了不在下屬面前失态,拼命的調整好心情。

“你們先下去吧。”他道。

兩個衙頭得令離去。

沈長林深吸幾口氣,調整好心情,方取出家書拆開細細品閱。

這信上筆跡,一眼望去便知是出自小兄之手,但用的是奶奶錢氏的口吻,通過家書沈長林得知他們已在華京安頓,家中一切都好,還問以前的信和東西可有收到,最末還問,何時能調任回京。

果然,家中也寄出了不少東西,想來是前段時間他沒有安頓好,紮穩腳跟,那些信和家書便沒能成功的到達自己手上。

沈長林無奈一笑,目光落在何時回京四個字上,恐怕奶奶口述,小兄落筆寫這四個字時,心裏也很難過吧。

何時回京,誰也不知道。

“小兄啊小兄,你還是太老實了,奶奶又不識字,你寫句別的不成嗎,何必惹自己難過,也惹我難過。”

沈長林一邊自言自語的嘀咕着,一邊整理竹筐和箱籠,好着人再擡回縣衙。

直到這時候,他才摸到夾在衣裳中間的藥瓶和陸清栩的信。

害怕路上颠簸,瓷瓶被嗑碎,羅氏特意将陸清栩的東西塞在了最中間。

陣陣春風徐徐吹過,沈長林被曬黑了一點點,原本白皙的皮膚,現在帶一點蜜色,人也瘦了幾斤,顯出幾分經事後的成熟氣質來。

常有手下私底間議論。

“咱們這位沈大人,瞧着真不像未及冠的小兒郎,不是說他面相老,是眼神和氣質與尋常小兒郎不一樣。”

“那是自然,沈大人不是一般人!”

沈長林偶爾聽見他們嚼舌根,不過一笑而過,加上現世的年歲,他的确不是小兒郎了。

但在看見陸清栩的親筆信時,這位常被人說年少老成的沈大人沈縣令,臉上卻浮現出,只有少年人才有的悸動和純粹的開懷,那種隐約的,不易察覺的甜蜜,從心尖上逐漸蔓延開。

沈長林甚至都還沒拆開信封,嘴角已不自覺的上翹,再上翹。

曹許光驚異的看着這一幕,不禁脫口問道:“沈哥,你笑啥呢,嘿嘿,和我想心上人的時候好像,嘿嘿,莫非這是沈嫂子來的信?”

“咳咳咳。”沈長林這才想起,當初在漕幫以沈繼森的身份安頓時,為了杜絕有人給他牽線拉媒,他給自己立了個有妻有子并且夫妻恩愛的人設,現在這個人設已沒多大作用,但鬼使神差的,他含糊的點了點頭。

曹許光不料自己随口一說,竟然猜對了,好奇的探頭來看:“沈嫂子信上寫了啥呀?”

沈長林笑着将這小子推開:“看什麽?你識字嗎?”

曹許光驕傲的擡起頭:“現在已經能認一百多個了!”

“那就更不能看了。”

曹許光嘿嘿直笑,一副我懂的神秘表情,然後巴巴的道:“沈哥,回信的時候同嫂子說說我呗,下回嫂子要是見到我,就認得我是誰了。”

“好好好。”敷衍走了曹許光這塊牛皮糖,沈長林緊張的吞了吞口水,這才将陸清栩的信拆開,一字一字的仔細閱讀着。

信上沒有旖旎暧昧之語,只是一些日常,但那份被人惦記的心意,透過娟秀小楷,沈長林真切的感受到了。

他現在,可是皇上的‘棄子’,多少人避之不及。

沈長林将兩封信貼身收好,回到衙門後,特意找來一個錦盒,将信存放在裏面,擱在案頭,思量他們時,就拿出來翻開覽閱。

陸清栩送來的那些藥他存在便與取用之處,那些穿不上的衣裳鞋襪也舍不得扔,曬過一遍後也都收揀好,唯有那些臘品是無法再存,必須立即食用的。

沈長林一個人當然吃不完,選了兩截臘腸和一條熏魚留着自己獨享外,剩下的都送到了縣衙廚房,廚娘們洗幹淨臘品上的白毛和煙灰等,然後和鮮筍辣椒爆炒,香味傳出三裏地,令人食指大動。

當日中午,縣衙的饅頭都不夠吃了,廚娘們又緊急蒸了兩大鍋米飯,才讓大家吃飽喝足。

衙差們摸着溜圓的肚皮,嘆息。

“臘肉真好吃。”

“沈老夫人的手藝真好。”

“沈縣令真大方。”

沈長林的口碑在縣衙內部直線上漲的同時,在海青縣大多數百姓眼中,他目前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貪官,甚至比之前那個假冒的方臉縣令還要貪。

“啧啧,這才來多久啊,就斂了二十多萬兩銀子,全進了他的荷包!”

“還養了幾百個兵!這讀多了書的人就是不一樣,好手段。”

無論是茶樓,還是巷口,甚至菜市碼頭,總有人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聊天,那話題轉呀轉,總會繞到沈長林的頭上。

有個老太太納着鞋底,一邊穿線一邊道:“反正這位沈縣令只問有錢的要錢,跟咱們平頭老百姓,沒啥大關系。”

一個在旁邊翹腿曬太陽的漢子哼哼兩聲。

“大娘,您想得太簡單了,他禍害完有錢的,接下來不就得禍害咱們這些沒錢的了嗎?這些個貪官啊,他們的胃口就是無底洞,無論多少銀子都填不滿他們的胃口,而且這位沈縣令,是真主,要在咱着待好些年,等他吸飽血走的時候,咱們海青縣不知是什麽啥模樣呢。”

那老太太一琢磨,是這個道理,不由的擔心起來:“那我們就這麽由着他禍害?”

那漢子嘆氣:“那還能怎麽着呢,除非我們團結起來,一起反對這個狗官!”

老太太先是吓了一跳,然後好奇的詢問:“要怎麽反對?”

那漢子神秘的對老太太勾手指,等老太太靠近後,耳語了幾句,老太太一臉了然:“我明日就去參加你說的那個集會。”

那漢子雙手抱拳:“好!只要加入本會,就是一家人,互幫互助,責無旁貸!”

這話說得老太太心潮澎湃,平頭老百姓,最擔心的就是遭人欺負,有這樣一個組織可以加入,互相自保,她簡直求之不得呢。

“我再找幾個老姐妹一起去,可以嗎?”

那漢子毫不猶豫的點頭:“當然可以,人越多力量越大。”

說罷起身離開,漢子哼着小調,走到附近的水岸,登上小船離去前往下個地點繼續游說人加入他們的組織,小船的船身镌刻着一個小小的邬字。

顯然,這是邬家寨的人。

海青縣魚龍混雜,各大勢力各自為戰,基本不結盟,但沈長林這幾個月,又是招募兵馬又是收欠稅,轄區內早有幾股大勢力品出不一樣的滋味。

沒準,這位年輕的沈縣令要做大事情。

為了以防萬一,為了未雨綢缪,以邬家寨為首的幾股勢力,已經達成了意見,要建立一個叫做同德會的組織,聯合縣民鄉民村民,給這些小百姓一些好處,将他們擰成一股繩,收做己用。

各方勢力,蠢蠢欲動。

小小的海青縣,猶如潮水來襲前的海面,看似平靜無波,實則暗流湧動。

端午節将至,華京城再度熱鬧起來。

在青硯宮半閉關了大半年的聖上,在端午前夕搬回了寝殿。

聖上久未露面,坊間關于聖上龍體欠安的消息,傳了一次又一次,不僅民間百姓這樣說,就連一些官員和宗室皇親都這般認為。

之前聖上閉關,不過一兩個月,這次直接翻了三倍四倍,自然令人生疑。

禦辇從青硯宮出來,明黃色的儀仗在日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聖上歪坐在轎辇之上,面色紅潤,眼神清明。

數萬武德司的人将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們說的話,以及坊間的流言,仔仔細細的記錄下來,再傳到聖上案頭。

他名義上是在清修,但是朝堂事天下事,每一樣每一樁他都留着心,之所以不出面辟謠,聖上勾唇輕笑,幽幽對近侍老太監道:“朕隐忍不發,就是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整日裏在盼着朕死,見朕活得好好的,他們一個個怕是失望之極了吧。”

老近侍邊走邊答:“陛下是全天下人的君父,誰不盼着陛下長壽安康呢。”

聖上搖頭:“連你也只和朕說好聽的場面話了嗎?”

老近侍鼻子一酸,抹了抹眼角的淚:“陛下,奴婢只是不想叫陛下傷心。”

“傷心?為何傷心?”聖上直視着刺目的太陽,直到頭暈目眩之時才閉眼,“坐這個位置的人,早就沒有心了,無心之人何談傷心。”

老近侍聽罷,內心更不是滋味,肉體凡胎,哪怕貴為真龍天子,可不可能真做到無心。

“陛下,您還有太子殿下呢,等殿下回朝,一定與您父子同心同德,奴婢記得,太子殿下幼時,最黏陛下您了,夜裏被噩夢驚醒,非要和陛下同眠不可,否則睡不着覺。”

近侍的話勾起了聖上的回憶,他所擁不多的,同昶兒的父子回憶。

聖上的嘴角邊不由的浮現出一抹微笑,這笑容很快又演變成為苦澀:“昶兒怕是不記得這些了。”

“殿下自小聰慧,保不齊記得,不記得也無妨,血濃于水,只要殿下回到陛下身邊,這份感情很快就回來了。”

“沒錯,但願如此,朕虧欠他們母子的實在太多,不給昶兒鋪好路,朕死不瞑目。”

禦辇出了青硯宮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後宮,陳皇貴妃、羅貴妃、蕭貴嫔以及後宮其他諸人,紛紛前來拜見迎接,聖上厭惡的揉了揉太陽穴:“叫他們都散開!”

回到上書房,聖上還有一大堆的政務需要處理。

映入眼簾的第一堆,是關于海青縣有人謀反的奏折,總數達十多份,聖上逐一翻開草草一閱,不由失笑,那雙天生含笑的眼眸,逐漸變得冰冷。

“這沈長林,還真是個搞改革的苗子,竟敢在海青縣招募私兵,這個楊姓指揮也膽大包天,竟剛擅離職守,帶着一百多兵馬和縣令厮混在一處,真以謀反論罪,十顆人頭都不夠殺的!”

說罷将那一摞奏折掃到地上,面色不善。

老近侍一邊拾撿,一邊以輕松的語氣道:“聖上将狀元公扔到海青縣那地界去,不是想檢驗狀元公開革的本事麽?由此可見狀元公是個言而有信之人呢。”

聖上的目光依舊淩厲,他看了老近侍一眼:“怎的?你竟幫沈長林說起好話來了?”

老近侍收拾好散落一地的奏折,然後端上一盞參茶,低聲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會為任何人說話。”

能在疑心重的君王身邊,伺候幾十年的太監,定是與君王脾氣秉性相似,并極其了解其主上的人,老近侍從一開始就明白,聖上并沒有真正的厭棄沈長林。

君王的胸襟,不可能那般狹小,不會因為沈長林不願做迎太子回朝筏子,就将他放逐,君王的心也不會那般善,若真的厭棄沈長林,早有千百中法子使他從官場中消失。

因此,讓沈長林去海青縣為官,很明顯,是聖上的一道考驗。

這位狀元公不是口口聲聲說要改革麽?就讓他在海青縣實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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