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兩心之系

程楷和傅存息自從上回密謀被白淡竹發現後老實了不少,畢竟以他倆一個每次去藏劍都被大風車另一個至今沒找着媳婦的水平也實在沒有什麽辦法可想。兩人觀察了白淡竹一段時間,覺得他身體倍棒吃嘛嘛香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麽為情所苦的症狀——白淡竹本也不是那種能相思成疾的人——也就摸不着頭腦的不了了之了。

而白大夫當然不會把他半夜醒來總是發現自己握着七葉那張寫滿白淡竹三字的紙片的事告訴別人,他幾次三番想燒了那片紙,及至湊到火跟前的時候,又實在舍不得。

畢竟在他看來,他與七葉此生關系止于此,留個念想也是好的。

白淡竹在天策剩下的一年過得相當舒坦,天策軍是神都駐軍,全大唐最精銳的士兵,很少被調離洛陽,平日裏只是按部就班的訓練,并且處理浩氣盟等江湖事宜,并不會有太多傷亡,白淡竹更是閑适,恢複了給病號掌勺的工作。

剩下一個月任期之時,白淡竹已經開始打包包袱了,他想念萬花谷的山水,師兄弟,好酒,當然還有七葉,程楷和傅存息天天過來蹭飯,頗有試圖趕在白淡竹回萬花之前長個十來斤體重的架勢,白淡竹心情極好,每天變着花樣做飯,有天中午做的是荷葉雞,碧綠的荷葉包着雪白的糯米和金黃的雞肉,差點讓兩人把舌頭咬了。

“将來我讨媳婦一定要找個白師兄這樣的!”程楷淚流滿面。

白淡竹失笑:“我這樣的?不是我說,怕你消受不起。”

程楷揮揮手:“我是說這樣好廚藝的!”

“是啊……簡直一輩子都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雞。”傅存息附和。

“我這算什麽,七葉那小子做飯才真是——”白淡竹随口道,程傅二人聽到七葉,當即交換了個眼色,凝神準備聽他下文。

“沒什麽,你們繼續吃,我去開壇酒。”白淡竹面色不變,轉身去拿酒了。

“白師兄是個愣貨,純的。”程楷和傅存息都從對方眼裏讀出了這條信息。

待兩人吃飽喝足走了,白淡竹放下酒杯,直接拿起壇子灌了半壇,喝的太猛,還嗆了兩聲。

他對再見到七葉這件事,實在是滿心滋味無法言說。不能否認,最多的當然是欣喜,別離又是一年,雖然別人看着他沒什麽異常,他自己卻知道,自己這一年來,身體精神是逐漸虧損下來了,平日裏無精打采也不敢讓人看見,這次歸期臨近,他才覺得精神健旺,竟似有無窮無盡活力一般,那種感覺自然是因着馬上便能回去,馬上便能見着七葉。

然而欣喜過後,卻是茫然,他雖然口裏不說,但洛風這次受傷險些送命,不僅把裴元吓得心膽俱裂,他自己也震驚不小。若是七葉有朝一日如同洛風一般受了那樣重的傷,甚至……死在他看不到觸摸不到的地方呢?他餘下的人生又還有什麽意義?

任期到了之後,白淡竹反而不着急走了,騎着日行千裏的良駒,一天只走七八十裏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何如此,走得再慢也是要見到的,如此躲着又算什麽?可一想到七葉熾熱眼神,他卻只想再推一推日子,再往後推一推,興許就能更坦然的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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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磨蹭了數月,終于到達萬花谷之時,白淡竹終于下定了決心要面對七葉了,他一路輕車快馬進入谷中,将馬匹往雲景臺一栓,啓動淩雲梯時才發現谷口守衛弟子竟少了一半,他心覺不對,便問是怎麽回事。

那年輕萬花答道:“白師叔您不知道?方鶴影那小子盤踞在天工坊,弄了一批屍人機甲,要進攻萬花,所有高階弟子全部被召回派往天工坊了。”

白淡竹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竄到頭皮,方鶴影與東方谷主冤仇甚深,一心只想毀萬花谷于一旦,下手必然極重:“可有人員傷亡?!”

“方鶴影豢養屍人極其兇殘,谷內……傷員極多,一炷香前傳來消息,有一位師弟不幸戰死。”那萬花言辭猶豫,神色不忍。

白淡竹聲音發顫:“誰?”

“您回去自己問吧,所有傷亡弟子都聚集在水月宮。”他話音未落,白淡竹身影已不見,他來不及啓動淩雲梯,竟展開全部輕功從十數丈高度直掠而下!那年輕萬花駭了一跳,連忙到懸崖邊張望,只見白淡竹落地踉跄了一下,似乎是崴了腳,但絲毫沒有停頓,禦□□墨山河輕功直往水月宮方向而去。

白淡竹右腳腕鑽心劇痛,那一下不是扭傷,是拉斷了關節,但他顧不上此等小事,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那萬花在騙他,不會有人傷亡的,不會的,萬花谷中師父,大師兄,二師兄都在,什麽傷治不好?也許是消息傳錯了也未可知,只要到了水月宮,一切就好了。

只要快一點趕到水月宮,就什麽事都不會有了。

水月宮一處平臺上圍着幾個人,白淡竹一落地便踉跄前沖,沖了幾步卻又忽然跌倒。

裴元身側躺着的那個人——

眉目俊秀,身材修長,十數年來與白淡竹幾乎朝夕相處——

白淡竹靜止在看到七葉的那一瞬間,他覺得這一切太荒謬,太不真實,宇宙洪荒數萬年,世間茫茫千萬人,為何,為何正好是他?為何這世間至樂他尚且不知便要離去?剎那間十數年往事如電閃過,幼年時的肥圓臉蛋,稚氣聲音,少年時的飛揚眉目,清越筆法,青年時的摯情眸光,溫柔相待,那落了灰的草蟲,斷了扇的風車,那寫了幾百次的他的名字,那帶着些微笑意的呼喚,那熬夜時微紅的眼睛,那——那是他唯一的徒弟,此生唯一割舍不下的人啊。

白淡竹動了動,握住七葉的手,那執筆的手指上有薄薄的繭,而又帶着些微茫的藥氣,它本應溫暖如寒夜裏盛過暖茶的薄胎茶碗,帶着再合适不過的溫度,可它現在冰冷一如水底的凍石,只能感到嶙峋的,破碎的指骨。

你怎麽這麽輕易的就……連我這個師父,所謂的愛人也還沒見到最後一面?

白淡竹忽的放開七葉的手,一把扯下随身針囊,抽出了那根細長銀白的鋒針,他還有最後的希望,鋒針是他最後的希望。

“鋒針只能救還活着的人。”裴元驀地出聲,搶過他手裏銀針,白淡竹剛要去奪,卻終究沒擡起手。

裴元說的是對的,鋒針固然是絕技,無論多麽重的傷勢都可挽回,但終究是對活人用的。

“七葉他,是什麽時候……”他聽着自己的聲音,卻無法辨別,他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在說話,只是木然的問着,并不知道問誰。

“他是……他是在天工坊口被發現,被發現時剛剛……算起來不到一刻……”紀瑾低聲答道,他與七葉是同批進入天工坊的弟子,七葉武功最高,深入最快,被七八只屍人夾擊仍然一力殺出到了坊口,只恨萬花谷弟子太少,根本無法正面對抗所有屍人,被打散在天工坊內各處,不及救援。

只是一刻而已。早一刻鐘就能來得及施用鋒針,就能來得及救他。

自己在長安往萬花的路上耽擱了多久?兩個時辰?兩個半?哪怕是在路上時稍微趕快一點,就能來得及救他啊!

只是一刻而已。

生死之間,何其大也。

所以他的七葉,終究是要抛下他獨自離去了麽?

白淡竹艱難的消化着這個事實,啞聲笑了,笑的很難聽。

“只晚了一刻,一刻。我只晚了一刻。”

“這世間之事,怎會荒唐若此。”

“哪怕是死,你也不應該死在我來不及救你的地方啊。”

“所以我不能與你同生,不如就共死吧。”

裴元聽着不對,及時反應,握住了白淡竹往自己心口插落的銀針。白淡竹再無法保持那種木然狀态,嘶聲大吼:

“師兄,你是要我用後半生來贖罪嗎!我受不了啊!”

“你有何面目去見七葉!”裴元吼道,“黃泉之下,你可有顏面相見!”

“我……我……”白淡竹滿面是淚,半跪在七葉身前,長發披散一身,裴元毫不動容,接着說道:“你明知他心思,只為了一點擔心你耗了他五年!至死都沒有一個回答!他戀你至深,愛你護你不肯讓別人傷你分毫,如今他身死你要自裁以報?你有何面目去見七葉!白淡竹,你何其自私!”

白淡竹徹底崩潰,淚水傾眶而出,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那場面極其詭異,白淡竹身體劇烈顫抖,淚水将衣襟浸的濕透,卻是一絲一毫聲音都沒有,裴元為阻他自裁下了狠話,此刻也在害怕,萬一白淡竹無法承受,走火入魔乃至精神失常,豈不是不如死了幹淨?

白淡竹卻那裏想得到這麽多,他只覺得心裏一片空茫,淚水太多了,要清空才好,清空了淚,便連靈魂一道抽走,然後就好了,他就再也不用痛苦了。

裴元卻看到他淚水中帶了赤色,轉瞬之間盡轉赤紅,全身真氣盡數走叉,衣袍無風自動,心裏咯噔一聲,知道這是散功的前兆,一旦功力散完,人非死即殘。忙伸手扣住他脈門,想暫時按下他逆行真氣,不成想白淡竹心緒極度動蕩之下內力修為不受控制暴漲,連裴元也彈壓不住,偏生此刻方鶴影攻勢極猛,谷主以下各位長老皆在苦戰,無暇他顧。

裴元下了決心,成倍催動內力,拼着一身功力也要把白淡竹壓住,但他也經過了一日苦戰,內力耗竭,心裏正在焦急懊惱之際,忽聽得葉子卿的聲音。

“紀瑾,兩心知你放在哪裏?快說!”

紀瑾道:“就在床頭竹櫃第一層——你找那蟲子幹什麽?快來幫一把裴師兄!”

“兩心知喂以心頭熱血可煉成兩心系,有起死回生之效!只要是死亡不超過一個時辰的人都有效!”

“可是兩心系……”紀瑾滿面焦急,卻有些猶豫。

“可是什麽!”白淡竹卻忽然擡頭,雙目赤紅,“什麽能比七葉的命更重!”

葉子卿當機立斷,禦起輕功去拿蠱蟲,紀瑾連忙解釋道:“但兩心系不是一定能夠成功的!一旦失敗,兩人都必死無疑!就算僥幸成功,以後就再不能取出,兩人可以互知對方心裏一切想法!那是種在魂魄裏的蠱蟲!”

“事到如今我還懼怕這些嗎?”白淡竹嘶聲道,“若成功,則好,若不成功,我不過是死而已。有幾成成功把握?”

作者有話要說: 兩心知借用了《搜神記》的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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