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陣小寒氣一過,地面上綴着的雪堆還未化完。
自那夜以後,雲舒塵拒絕與卿舟雪同榻,哪怕是下着鵝毛大雪也要把徒弟扔出去,乖乖睡到該睡的位置。
那姑娘似乎很不解,抱着潔白的被褥,将手撫在緊閉的門框上,“師尊與我同睡,不是暖和許多麽,也能睡得好一些。”
“卿兒的年紀不小了。再與我睡在一處,這不合道理。”雲舒塵淡淡道。
卿舟雪欲言又止,又叩了下門,寂靜無聲。她見雲舒塵是當真不願再放她進屋,只得回去。
雲舒塵将珠簾垂下,揮滅燈火。她再躺進被褥裏,依然是睡不暖和,冷到當真有些難捱的時候,心念兜兜轉轉,又落到卿舟雪身上。
理智上是一回事,心裏又确實貪戀那一身暖意。
那晚……
的确是她睡得最好的一晚。
可是雲舒塵低估了徒兒在某些事情上的執着。
卿舟雪并不放心師尊一人獨寝,尤其是她在轉身時又聽見了那裏頭的女人壓着嗓子咳嗽,隐忍得叫人心疼。
沒過幾日,雲舒塵又在榻上瞧見了那熟悉的人影,也不知何時悄悄鑽來的。
還不等她攆人,便見徒兒神色自若地爬起來,輕聲道,“我将這兒睡暖了,師尊再來睡。”
那白衣姑娘穿戴整齊,翻身下床,回眸看她一眼,又裹緊身上的衣物,披着滿身風雪與暮色,消失在了合攏的門框之中。
雲舒塵靜靜地看着她關門,走遠。她的目光凝視着那門板,又嘆了口氣。
她除了自己的外衣,躺進那一片柔軟貼心的溫度中。将被褥一攏,那姑娘身上的氣息又如揮之不去的雲霧一般,将她徹底卷入吞沒。
鶴衣峰慣用清淡溫柔的九和香,宜靜心。
但她身上總有另一重冷冽,約莫是晨起練劍時沾染上的草木露水氣息。
當聞慣了的氣息中加了點兒別的,正如冷慣了的夜晚中多添一絲暖意。
效果不算太好,但聊勝于無。
好景不長。
被褥裏的暖意并未維持多久,僅讓她得以喘息一口氣。
夜半寒意侵襲,雲舒塵橫豎睡不着,又分出點精力運功禦寒。
如大海撈針,也再尋不到一處熨帖了。
畢竟這并非是單純的冷,而是留在骨子中時時刻刻複發的寒毒,溫度稍微低一些就會被勾出來。
這世上很多難事不是挨過一直的黑暗,而是稍稍一明朗,又墜入無望的深色。
她又咳幾聲,扶着床坐起來。施法将火爐燃得旺了,勉強好受些許。不過這東西不能久烤着,一來容易咽幹喉嚨疼,到時候又是另一番難受。二來寒毒一被勾起,仿佛是自骨髓中隐發的寒涼,尋常熱源只能暖得了一層皮肉。
她起身去倒了杯茶,手腕僵冷,略微有些抖,一時不小心又打翻。
潑成一地深色。
“師尊?”
可能是動靜過大了。沒過多久,門外又傳來一聲熟悉的關心。
雲舒塵聽着外面風聲雪聲凄迷,是不能久站人的。于是很快許可道,“你進來。”
卿舟雪推門進來,望着滿地的碎瓷,沒說什麽,她擡眼看向雲舒塵,蹙眉道:“……是很冷麽?剛才又聽師尊咳得辛苦。”
屋子敞開了一角,雖然卿舟雪關得極快,但難免還是灌了些冷風。
她受不得涼,身子稍微顫了顫,卿舟雪連忙走上前去,将人扶回了床上。
雲舒塵悄然擡起眼,徒兒的一縷黑發正落在她手背上,她的眸光微動,又順着那縷頭發,看向她的臉。
太冷了。
骨頭裏冰得在疼。
她忽然疲憊得很,當真不願一人硬生生地扛下去。雖然以往也是這麽扛過來的,不過現下多了別的選擇……能不那麽痛苦的選擇。
近半夜的折磨以後,她悄然在心中妥協了一步,半撐着身子,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卿舟雪俯下身子,又碰了碰她的眉心。
“這麽涼不成的,徒兒可否能留下?”
她的聲音輕得小心翼翼,似乎是這幾日被攆得多了而不大确定。
雲舒塵的手順着她的胳膊落回床上,聽此一問,正是松了口氣,“嗯。”
她褪去衣物,鑽入被褥,這個動作流暢得一氣呵成。雲舒塵和她貼在一處時,經脈中流竄的寒意悉數止息,仿佛雪霁初晴。
她今日并未拿熱水洗浴。但只要她一來,涼意仿佛就自動被驅逐似的,這是不管燃幾個火爐都比不上的熨帖。
當雲舒塵問起,卿舟雪如實答道:“我想了很多年,覺得自己既是冰靈根,可以凝聚寒氣,也定有個法子祛除寒氣。”
她翻了個身,臉對着雲舒塵,“只消逆運功,将師尊身上的寒氣聚于自己的身上,流過丹田滋潤靈根,剩下的便不冷了,再慢慢渡回去。”
“這樣師尊能睡得好些,我也能順便修煉一夜。”她篤定說,“都有裨益。”
雲舒塵閉着眼睛聽着,不由得翹了唇角,“是胡亂試出來的野路子麽?”
“不是。”
徒弟的語氣莫名驕傲,“這是第十一個版本。共分為冬夏兩種,夏日的降溫已經臻于成熟。”
“……但升溫效用還不算太好,仍需改進。”卿舟雪将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師尊,仍不暖的話,我再去洗個熱水澡如何。”
她貼得太近了。
幾乎都能感受到另一皮囊下平緩有力的心跳,也能感受到女子柔曼的曲線。雲舒塵摁住她,低聲說,“不用了,不許亂動。也不許碰我。”
師尊一連說了三個不。可是卿舟雪現下還做不到——不碰她就能隔空運功。她剛想說明此處,卻被推着肩膀翻了個身,雲舒塵自後面擁住了她,固住她的雙臂,就像攏翅一般。
“只許我抱你。知道了麽?”
這樣便好上許多,既是暖了身子,也不會因着亂碰而勾起情毒。
兩全其美。
徒兒向來乖巧,聞言點點頭,安安分分地充當抱枕。雲舒塵終于可以睡一個不冷且不難受的覺,她朦胧正入夢時,聽一道聲音,小得如細雪落下般靜谧。
“今晚還有親……”
腰上驟然被擰了一把,卿舟雪輕唔了一聲,下面的話未曾說出口。
待到開春時,這一屆內門弟子也同時開課。由于內門弟子總共也并無幾人,于是皆聚攏于主峰上課。
卿舟雪問詢了今年的安排。第一年先授道經,陣法,丹藥,劍道。由于她已是劍修,劍道一門無需特別修習,因此只剩下了三門。
這其中那一門陣法,還是雲舒塵教的。
第一堂課見到了柳師叔。柳尋芹一身青衫,負手而立,興許是對弟子影響不好,她終于放下了平日素不離身的煙鬥。
盯着底下的弟子制丹時,她仍是一副看廢物的冷漠神色。
一群小廢物被那柳師叔瞅得戰戰兢兢。他們本不是醫修,多數人只是抱着一顆渾水摸魚的心前來聽課,權當陶冶性情。
卿舟雪還算淡定,她事先翻過幾本丹書,發揮得比較穩定。她正聚精會神時,肩膀被人一戳,阮明珠小聲問道:“……天陽草放幾克來着?”
她毫無煉丹興趣,這種活兒太精細了,無趣又枯燥。待到她接連三次因為放錯量而炸爐時,阮明珠感覺柳尋芹看她的眼神已經不是看廢物——而是是看死人了。
她冷汗蹭蹭下。
卿舟雪說,“五克。”
阮明珠感動地折了一半扔進去,結果火光一現,啪地又炸了,騰地冒出一股子黑煙。
她擡眼對上柳尋芹,笑得相當心虛,“柳師叔,我好像不太會。”
“你完全不會。”柳長老收回目光,說話毫不留情。
“……”
阮明珠幹咳一聲,将手收回來。她攤開一旁的書冊,開始重頭找起來。
待到一群小廢物都磕磕巴巴練出看着光鮮的圓潤顆粒時,有人詢問柳長老是否可以交差。
柳尋芹颔首,“可以。”
“把你們練出來的東西吃了。”
一時衆人悉數愣住,面面相觑,陷入一片死寂。
他們只是第一次練丹,有許多細節都是雲裏霧裏糊弄過去的。
本以為練完讓長老看看成色便可以評判,誰也沒想到這丹藥,是需自己服下。
飯可以亂吃,話可以亂說。
唯獨丹藥不行。
輕者走火入魔,重者當場暴斃。這種差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道基俱毀。
柳尋芹掃視一周,見無人敢動彈,冷諷一聲,“你們煉的丹藥,自己都不敢吃,那還有誰敢吃。”
“既然如此,又煉來作甚?”
她走過一群肅然而立的弟子。有幾個摸魚心虛的稍微低下了頭。
“本座自十三歲開始修習醫道,到如今五百多個年頭,所制的藥用于人,從未出過差錯。”
她的聲音淡漠,但是在場的每一人都聽得心悸,“如今看來,并不是天資有多高。只是我所煉的每一門藥——包括毒藥,都曾自己服下過。于毒發劇痛之中研制解藥,更是家常便飯。”
“你們以後雖不從事于醫道,但修行其他法門一事,大抵也是如此。要清楚自己在做什麽,而不是光走個流程給師長看。”
柳尋芹的身姿清瘦玲珑,于一群弟子之間都顯得稍矮一些。
但他們無一不嘆服,且不得不肅然起敬——面前的女子,确實足以擔得起九州第一醫仙的大名。
遙不可及。
卿舟雪垂眸,撫過丹爐,回憶了一下方才的火候,份量,順序。一一比對,覺得無甚差錯以後,就仰頭和着水吞了那丹藥。
她照例等了一柱香時間後,并無異狀,除卻運氣通暢了些,也無別的反應。
柳尋芹朝她點頭,“可以了。”
她轉過身來,挑眉道,“還有麽?”
有卿舟雪作先例,又有幾個人臉色煞白地吞了藥。等死了一柱香時間,發現自己沒出事兒,于是興高采烈地奪門而出。
有些人則不太确定,将那書尋來再煉了一遍。出事的鮮少,最多只是腹痛了一陣。如此這般,最後陸陸續續散去,這艱辛的一課總算放了學。
阮明珠走在卿舟雪後面,啧啧驚嘆,“柳尋芹要求這般嚴苛,白師姐平日定過得很艱難,真是苦了她了。對了,師姐,你的煉丹什麽時候學的?”
卿舟雪将今日所學回憶了一遍,記在心中,随即答道:“我對于藥理有些興趣。”
她想着多通曉一些,日後師尊哪處不适,她就算不能治療,總歸還有個大致判斷,因此這一門學得尤為上心。
阮明珠笑起來,“罷罷罷,真是怕了你了。論到修行學習,你還有什麽不感興趣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