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離開譚晶晶家時,我回過頭,心有餘悸,“我差一點就失去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譚晶晶站在門內,看着我說:“可是我更害怕你失去你自己。”
除此之外,譚晶晶沒再多說任何話。
我懂她的意思,也懂她現在的狀态。
她此時關心的只是我。
譚晶晶處理情感問題從來高效果斷,我相信,當她對我說出我必須和師偉分手的理由時,她的內心應該就已經理智地剔除了師偉這個名字,即使帶着分筋錯骨的痛苦。她絕不會允許自己再去喜歡師偉,無論是因為她的高傲,還是因為她的謹慎。
在她眼裏,師偉無疑已是一處危機四伏的沼澤地,許多正常的因果和道理在他那裏無法存在,闖入者随時可能遭遇無妄的滅頂之災。
洞徹人心的她,又豈會看不出我放不下執念?又豈會想不到我就算溺死在師偉的世界也會有心甘情願的笑靥?但阻攔我,就是剝奪我原本就少得可憐的快樂,她做不出,那麽,她能做的,唯有叮囑我保護好自己。
整整一夜一天,師偉都沒有給我一個電話,一個短信。然而我回到家時,師偉和平時一樣,已經做好了晚飯。
其實,我會毫無怨言地回到他的身側,這一點,對我對他,都是無需思考的事情。
師偉沒有問昨夜發生的事情,沒有問及後面發生了什麽,沒有問及譚晶晶和我是否還是朋友,沒有問及這一切會對我們之間的關系有怎樣的影響。
經過一些事,我似乎已經開始慢慢地了解他的一部分邏輯,我知道他沒有問及的原因——他對其他人的喜怒哀樂缺乏好奇與關切,也對其他人的悲歡離合缺乏同情或祝福。這也是他不會愛、學不會愛的真正原因。
一個人,對這世界都沒熱情,又怎能喚起他的愛情?
就這樣吧,我只要能蜷縮在你冰冷世界的一隅就好,不貪戀外面的陽光璀璨,不憧憬他處的鮮花怒放,師偉,能讓我一直在你身側,就是你能給我的光和暖。
就這樣地久天長下去,好不好?
江水明原想做個低調的畫展,可開幕當天,卻宛如盛大的新片發布會。
譚晶晶堅決否認是她通知了媒體,一口咬定是江爸在江湖上放出了風聲。
江爸在電話那端慈眉善目地說:“呸,在油畫界,我的號召力還不如一個三流影視小明星呢!”
的确,江水明畫的是油畫,而江爸是南京國畫界的泰鬥,至交或弟子中的名家都是與水墨打交道的,鮮少出席油畫展,不可能帶動如此大的陣仗。連江爸自己都沒來。
等到正式開展時,我們這才明白,衆多媒體記者的蜂擁而至,大概是因為短暫客居南京、號稱中國當代藝術M4的著名油畫家方曉天居然不請自來地到了現場,正在展廳裏細細觀摩。
江水明完全沒注意到展廳內的事,他站在門口,看着遠處,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譚晶晶問:“方曉天哎,還不進去,等什麽呢?”
江水明說:“貴賓。”
譚晶晶問:“誰?”
江水明指了一指,“她。”說完就快步跑向了大門口。
我們循着他跑的方向看去。
身穿白色長外套的杜宇,正面帶微笑,儀态萬方,款款而來。
與她十指相扣的,是一個穿着風衣的男子,中等身高,面容清瘦——馮雪峰。
我真的不知道杜宇在想什麽,我也不知道馮雪峰在想什麽,我更不知道江水明在想什麽。這三個人同時出現在這裏,我覺得現場的危險系數陡然上升。
江水明的畫展,該不會最後被媒體爆出什麽知音體的故事吧?比如“天才畫家**有夫之婦,個人首展血濺當場”之類的。
可是,遠遠地,我只看到江水明緊緊地擁抱了杜宇,在她耳邊低低呢喃出幾句什麽,杜宇巧笑嫣然。而馮雪峰,就站在那裏看着,田野般安靜。
這個世界太瘋狂了。
師偉會來江水明的畫展,也是“這個世界太瘋狂了”的一部分。
昨天晚上我接到江水明的電話後,忐忑地問師偉我能不能來參加。師偉問我為什麽會這麽問。我說葛蕭可能會來,你不允許我見他。師偉說,哦。他淡淡地說,沒關系的,我也會去的,是江水明的畫展,也是杜宇的畫展。
直到我和師偉一起到了展覽現場,我還是覺得在師偉會來這件事上有些奇怪的感覺,但我真的沒想起奇怪在什麽地方。江水明看到師偉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感覺。面對着十幾年沒見卻一直聽譚晶晶提起名字的師偉,江水明直愣愣脫口而出的話是:“你來幹什麽呢?”沒有敵意,只是滿滿的詫異。獨來獨往的師偉,沒道理會出現在這種場合。
不等師偉回應,江水明已經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從他的眼睛裏,我看出,他應該是從譚晶晶那裏,已經知道了一切。關于我和師偉,關于譚晶晶和我。我也看出,他什麽都不想說,他有他自己的心事,很重的心事。
師偉沒有生氣,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只是點了點頭。
江水明拍了拍師偉的肩膀,就自顧自地忙他的去了。
葛蕭沒來。
他,還是不快樂嗎?
我正打量着還在說話的杜宇和江水明,師偉走過來,站在我身後。他低低地問:“杜宇旁邊那個人是……”
旁邊的譚晶晶看了師偉一眼,默不作聲地走開了。
她對師偉的回避,與她自己無關。對她自己的情感,她已經可以從容面對,但她預知着我與師偉的慘淡收場,心存芥蒂。
我回答師偉:“馮雪峰,杜宇的丈夫。”
師偉“哦”了一聲,看着他們,“江水明和杜宇的關系是……”
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很奇怪,很奇怪的關系,很純潔,又很複雜。”我忽然覺得有些詫異,詫異于師偉居然會主動詢問些什麽。
就在這時,馮雪峰的目光忽然轉了過來。
在撫順,我們曾見過一面,他對我大概還有隐約的印象,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接着,他的目光就停留在了師偉身上。然後,他徑直走了過來。
馮雪峰和師偉對視着,我正想為他們做介紹,馮雪峰已經笑笑,走進展區了。
杜宇從江水明的身側轉過頭來,飛快地向這邊看了一眼,應該是在看馮雪峰的去向,驚鴻一瞥,已是令人如沐春風的賞心悅目。她似乎并沒有留意到我,可能也沒有留意到我身邊還站着一個十幾年前的高中同學,師偉。
師偉凝視杜宇,也并沒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然後,他轉過身對我說:“進去吧。”或許是我的錯覺,我從他緩慢的語調裏,聽出了猶豫和疲憊。
風景,那棟小樓,那片荷塘,那方土地。人,杜宇。
江水明的畫,是有生命的,那些畫面裏的風景都有着鮮活的自然痕跡,那些杜宇的或蹙或笑、或站或立的姿态,生動美好。江水明內心的單純與熱情,昭昭天下。
我感嘆着江水明的投入生命,也猜測着,他追逐着杜宇這場戲,該如何濃墨重彩地唱下去。師偉走在我身側,卻沒有去看任何一幅畫——他陷在自己的世界裏,平靜而陰郁。
因為不喜歡葛蕭,所以也不喜歡葛蕭的死黨江水明嗎?
那麽,他為什麽要來?
随着人群慢慢地移動,我看到了江水明的最後一張畫,高高地懸挂在展廳的正中央,在畫的對面,是那張尴尬了一群老将軍的畫。兩張畫尺寸相同,內容一致,都是杜宇,**的杜宇,兩個她以同樣的姿态躺在沙發上,宛如照鏡的人與影,或是雙生子的重逢。
而馮雪峰就站在那張畫前,長時間地仰望畫中杜宇似有還無的微笑,默不作聲。
江水明連連地說着“對不起”,突破了記者們的包圍圈,走到了馮雪峰的身旁,注視着他。
馮雪峰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淡然将目光重新回到畫上。
我在旁邊看着,還是不解馮雪峰的平淡,這種不解從第一次看見他開始,就從未消失過。擁有杜宇這樣的女子的男人,應該嫉妒心很強,應該占有欲很強,應該攻擊性很強。我甚至覺得,馮雪峰看到畫了杜宇**的江水明,目光裏存了殺念,這才合常理。可馮雪峰的目光靜如雪野,甚至有佛光,有慈悲。
江水明說:“終于畫完了,展出了。”
馮雪峰說:“是啊,小宇真的适合存在于畫中,只有這樣,才讓人覺得,可以真真切切地擁有她。”
江水明笑了,就站在馮雪峰的身旁,也仰頭去看那張別出心裁地、高高懸起的畫。
是我的錯覺嗎?我看到馮雪峰和江水明的臉上是一樣的表情,安然而虔誠,就像他們是在仰視共同信奉的神祇。
在一個聒噪的小記者驚乍乍的聲音裏,我這才注意到,這幅畫的名字,叫做祭奠。
祭奠。
江水明用種種瘋狂的舉動,祭奠了他已然錯過或從未開始的青春情感。馮雪峰呢?他祭奠了什麽?
我正想着,師偉忽然走過來,低聲說:“喬北,跟我走。”
不由分說的,他帶着我到了畫廊的後院,那是一個露天茶座。師偉看着我坐在他的對面,說:“喬北,你是一個最好的傾聽者,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一些我的事情。”
我有些吃驚,從不訴說的師偉,以這樣鄭重的表情,要告訴我的,會是什麽事情?
師偉沒有看我,他只是蹙着眉頭,像在思考要從哪裏說起。
師偉說:“喬北,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那樣讨厭葛蕭,我為什麽會把他當成敵人?”他的問題開門見山,卻是一個我以為我想清楚了的問題。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那樣,兩個人無法惺惺相惜,而是別有隐情?
師偉果然給了我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他慢慢地說:“是因為剛剛去世的我的繼父。”
在師偉的生命中,父親是個缺失的角色,在父親因公去世前,連在襁褓中的時間都算上,師偉不過享受了不到三個月的父愛。父親烈士的稱號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是師偉的繼父,以朋友的身份,在十年的光陰中,給了這個單親家庭最踏實的幫助。
在十歲的師偉的眼中,繼父偉岸如山,是他努力模仿的榜樣。他時常羨慕地想,不知誰會擁有這樣好的爸爸。他并不知道,那時,繼父為他的母親,已經守候了十五年。
初三那年,師偉的母親與他的繼父終于結婚了,最高興的人,其實是師偉。他以為他可以得到從未好好感受過的父愛了。
可當真正成為一家人之後,師偉才知道,繼父對自己、對家人的要求是多麽的嚴格。繼父那種“不優秀,不存活”的精神導向,可以催人奮進,但毫無親人間的溫暖可言。那年,繼父并沒有征詢師偉或者師偉母親的意見,就為師偉報考了自己擔任校長的高中,南京最好的高中。
師偉渴望得到繼父的承認,他也就理所應當地渴望着一擊而中。然而,正是由着這份壓力,平時幾乎科科滿分的他反而以一分之差輸給了葛蕭,成了高中入學考試的第二名。繼父并沒有說什麽,沒有責備,當然也沒有安慰,這份冷淡讓師偉內心沮喪,他擔心繼父內心對他有并未說出的失望和看輕。于是,在那時,他已經把素未謀面的葛蕭當成了假想敵,他發誓要超越葛蕭,其實只是為了讓繼父對自己刮目相看。
師偉決定向身為高中部校長的繼父請求,把他和葛蕭分在同一個班裏。
這是他重振士氣、再度向繼父表态的決定。
高中畢業的暑假,師偉全家去一個著名的佛寺參觀時,他向繼父提出了這個請求。他的繼父同意了,但就在師偉在內心暗暗感激繼父給了他又一次證明他的優秀的機會時,背對着他跪在蒲團上叩拜菩薩的繼父,說出了一番讓他冰心冷肺的話。
師偉的繼父對師偉說:“你注定成不了事,因為你太聰明了,你看得到一件事情發展的所有可能,你會顧慮,會權衡,會放棄,你沒有江水明不問得失的傻勁,也沒有葛蕭順其自然的運氣,你這輩子将庸庸碌碌,我就給你求個平安好了。”
師偉說:“你無法體會到,一個從小失去父親的孩子對這世界的憎恨與恐懼。父親是孩子身後的一堵牆,可以讓孩子安心。我的繼父為我付出了很多,但他以日常的話語,不斷地摧毀着我的信心,告訴我‘你不行’。這毀壞了我的平和與銳氣。既然每一次的努力都可能失敗,既然每一次的得到都可能是要被老天爺奪走的假象,那麽又何必去努力、去得到?就讓老天爺去安排好了。
“可是,短暫的沮喪之後,我心裏湧起的是更多的不服氣,我相信自己的智商,我相信自己的毅力,那時我就告訴自己,球賽也好,考試也好,我要把每一件事都當做生死一線的契機。我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友情或者愛情之上,既然我沒有江水明和葛蕭的運氣,那我就要比他們更拼命,更狠。”
什麽都要靠自己去争取,哪怕是一場游戲都要拼得鮮血淋漓。師偉的性格在那時就已經有了征兆。無法責怪他的冷酷,無法責怪他的自私,因為對無依無靠的他而言,唯有自己保護自己,每一次都是**裸的生存之戰,每一次都是事關生死的考驗。
同樣的事重複的次數多了,也就成了印在骨子裏的性格。甚至在選擇華作為他的初戀女友時,連師偉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就連這種選擇也是下意識的、功利性的。
果然,漂亮能幹又吃得苦的華,在師偉的事業初創時,立下了汗馬功勞。她撐得了場面,挨得過難關,在師偉的事業最低點時,她始終不離不棄。可在苦等多年、索取不到師偉對等的情感時,她潸然淚下,轉身離開。
因為沒有付出感情,所以華的離開對于師偉來說,心境只有平靜的五個字:“一切照常吧。”
所以,與其說華是師偉的女友,尚不如說,華只是一顆師偉無意間選中又倉皇逃離的棋子。
年初,繼父忽然去世後,師偉終于有時間停下腳步。
他不得不停下,因為他忽然發覺,他為之付出青春、付出時間的努力,都不再有意義。
繼父再也不可能看到他做的一切,他再也等不到繼父的一句肯定。
而他失去了十幾年的時間,失去了可能會結交知己的機會,失去了渴望與他肝膽相照的伴侶,失去了原該用心享受的生活,只剩下一個他從來沒傾心熱愛過的事業——那只不過是他最可能獲得成功的行業而已,就連選擇它,他也只是功利性的。
萬千繁華世界,孑然凄涼一身,這是何等的殘酷與悲哀。
師偉坐在繼父的墓碑前,回想着逝去的青春,哭得肝腸寸斷。
墓地可以讓人想明白很多事情。
哭到虛脫時,師偉幾乎不留存清晰回憶的腦海裏,只剩下一張溫婉微笑的臉。
杜宇。
師偉冷峭的臉上有了罕見的放松,他看着我,可是他真正的視線分明已經穿透我的瞳人,出現在另一個平行的世界,注視着那個世界的另一個人。
杜宇。
一直痛惜師偉身世曲折的我,猝然從師偉的講述中聽到杜宇的名字,有巨大的意外,可剎那間,我也突然想明白了師偉決定和我一起來畫展的那件事奇怪的地方是什麽了。師偉說,是江水明的畫展,也是杜宇的畫展。可是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說過杜宇的名字。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師偉就知道,江水明的畫中人,是杜宇。
師偉不是為陪我而來,對我他絕無相伴的必要;師偉也不是為給江水明捧場而來,他們毫無交情可言。這顯而易見。
那他是為何而來?
我的胸口,升騰起,不祥的預感。我抓緊了藤椅的扶手,微微發抖,有些害怕地看着陷入回憶的師偉。
我祈求世界末日就在這一刻來臨。
唯有天翻地覆的毀滅與再無輪回的死亡,才能拯救我此刻絕望的心境。
是的,我已經明白,我即将要面對的,就是層層迷霧後的真相,讓我蜷縮師偉身側那微小可憐的幸福都要蕩然無存的真相。
師偉并沒有注意到我越來越蒼白的臉和越來越惶惑的表情,其實,即使是他注意到了,又如何呢?他可以視若無睹。我的世界,不是他的世界,他對其他人的世界,沒有關心的可能。
師偉的語調開始放緩,他的神情,就像長途跋涉的路人忽然發現自己到達了目的地,于是終于從奔波的疲倦中解脫出來,終于有時間和心情,去面對夢中那春雨迷蒙的江南小鎮,着迷而投入。
他說:“那麽多年前,我的人生已經扭曲,葛蕭和江水明,你或是譚晶晶,還有許多許多其他的人,縱使有這樣或那樣的遺憾,也不會感受到我那種家庭坍塌而留下的灰暗陰沉。”
只有有差不多同樣經歷、寄居兄嫂門下的杜宇能夠讀懂他靈魂的傷,只有冰雪聰明、善解人意的杜宇能夠對他感同身受。
師偉說:“只有杜宇。”
師偉說:“只有她。”
師偉揭開了一個其他人無知無覺的世界,一個僅存于他和杜宇之間的、相互愛慕着的世界。
并沒有什麽誰先開始,也沒有什麽所謂暗示,暗戀着杜宇的師偉,同樣被杜宇暗戀着。
偶爾接觸的眼神,擦身而過的氣息,穿破空氣的聲音,都帶着磁鐵般的吸引。
在巨大而冰冷的世界上,兩個孤獨惶惑的自衛者,理應相擁取暖。
只是……
從來情場如戰場,兩個人的性格,足以決定彼此間情感的命運。師偉和杜宇,就像兩個即将對陣的絕頂高手,站在原地,以靜制動地等待着對方。兩個人都太鎮定、太冷靜,所以就那樣對峙了許久,一起轉身離開,各奔東西。
一場本該花好月圓的兩情相悅,終究錯過,一夜秋雨,遍地殘葉。
那之後,千帆萬水,關山不度。
轉眼間,花開花謝十幾載。
在寂無一人的墓地中,師偉終于回憶起,他曾對杜宇有過的那種惺惺相惜、同病相憐的情感悸動。他清楚地意識到,那是他這一輩子唯一一次的動心,那是沒有利益糾葛的內心的真實感情。
他聽從了內心情感急迫的安排,決然變賣了公司,返回南京,然後邀請杜宇。
是的,時間是重合的——當師偉終于艱難地踏出表白這一步時,正是我們陪着江水明去找杜宇的那幾天。杜宇不在撫順,那是因為杜宇剛剛答應了師偉的懇求,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南京,然後,面對師偉火熱的示愛,杜宇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師偉從來沒想過,暗戀着他的杜宇會拒絕他。他要求杜宇給他一個理由。
杜宇的微笑一點不變,“因為那張照片。”
那張師偉在高中畢業時送給我的照片,那張放在我的同學錄最中間,師偉從籃球場上走下來的照片,不是出自暗戀師偉的喬北的手,不是出自高調示愛的譚晶晶的手,而是出自和我一樣時常遠遠地站在籃球場外的杜宇的手。
師偉以為把它送給喬北就了結了喬北的情愫,卻沒料到拍攝者杜宇就此定了訣別的念頭。
杜宇永遠帶着含蓄內斂的微笑,清澈的聲音卻可以說出最殘忍的話:“随便你覺得解釋的理由多麽充分,我都不會接受。你忽略我的表白,我便永不會再給你機會。”
杜宇,看似柔和可人的杜宇,其實是最沉得住氣、最狠得下心來的人。
在她為了瑕疵而寧為玉碎的決絕面前,一向定力超群的師偉也輸得狼狽不堪。
臨別時,師偉問她:“到底要怎樣,你才肯回心轉意?”
杜宇說:“給我愛。可你給得出來嗎?你給不出來。”
是的,師偉給不出愛,沒人能給得出自己根本體會不到的東西。杜宇的話不是在指明方向,而是在扼殺師偉心存僥幸的希望。
可是,師偉更清楚的是,在自己一片空白的情感世界裏,杜宇,就是他這個瀕死的溺水者唯一的稻草。
他必須得到杜宇,因為,這已經是他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唯一意義。
師偉必須學會愛。
所以,對于師偉來說,犧牲愛着他的喬北,真的是小事一樁,為了杜宇,他連他自己都可以犧牲。
南京的深秋,有溫暖透明的陽光。我就坐在陽光的懷抱中,可我渾身發冷。
師偉停止了講述,他那雙可以看透人心的眼睛直刺進我羸弱的心髒。
我們陪江水明到撫順,第一次見到杜宇時,曾順口問杜宇,是否見過其他同學,杜宇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那是因為,她真的見了一個同學,師偉。
我們去“竹玲珑”吃飯時,杜宇臉色微微緋紅地接聽着電話,那電話,也來自師偉。
那時,我與杜宇座位相對,卻渾然不覺,我和她之間,因了師偉,會有着怎樣微妙而奇異的因緣際會。
正是為了喚回杜宇的愛,師偉選擇了我,練習愛。
那我是應該怨恨杜宇俘獲了師偉,還是應該感謝她把師偉不動聲色地推到了我的身側,給了我暫時的如願以償?
我抱着懷,牙齒喀噠作響,我覺得我的精神已然在崩潰的邊緣,我想尖叫着大哭出來。
有人嗎?有人來救我一下嗎?
就在這時,在展廳通往後院的橫廊上,我看到一個熟悉的修長身影——葛蕭。
多日不見,他瘦削如落葉的白楊,只有那雙深沉的眼,清澈如初。
為着死黨江水明,你來了。可是,你,為什麽,還是不快樂?
葛蕭站在橫廊的玻璃幕牆後面,陽光照射在橫廊下的水面上,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光暈,那光暈透過那扇巨大的玻璃幕牆時,有輕微的扭曲變形,映射着漂浮的微塵,形成兩帶寬大光影。
葛蕭正在那兩帶光影之間,像極了舒展着羽翼的天使,就連他此時蒼白的面容、憂傷的眼神,也像直接拷貝自希臘神話中那個月光下化身水仙的美少年。
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看着我。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會是那個救我的人。你從來不會讓我沉淪苦海,我一直都知道的。此時,你溫暖的手心,你好聽的聲音,你包容的懷抱,都像寒冷冬夜的篝火一樣誘人。
葛蕭,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從未讓我失望。
看着我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葛蕭急急向前走了幾步,就要走出幕牆的遮蔽。
我忽然從墜入深淵的失重感中驚醒過來,我看了看坐在我對面、目光看着別處的師偉,我重新望向了葛蕭,輕輕地搖了搖頭。
葛蕭猝然收住了腳步。
對不起,葛蕭,這次的傷痛,你安慰不了。
那傷痛,來自師偉。那傷痛,依然有糖的誘惑味道。那傷痛,我拒絕不了。
師偉把我推上死路,我就會享受那無邊的黑暗和黑暗前最後的一點溫度。
只要師偉沒說分手,溫度就還在,即使寂寥若晨星,即使微弱如螢火,也讓我願意拿餘生去交換。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許多光陰,葛蕭從我的目光裏聽見了我對他說的話,就像那一個又一個靜默着的電話,語言在我們之間,反而是可笑的累贅。
他凝視着我,緩緩地退回到原地,緩緩地轉身,然後緩緩地消失在無數看展的觀衆中。
對不起,葛蕭。
這次,你救不了我,這是我的單刀赴會,我已經抱了死念。
死念,是這世上最不可思議的精神動力,所以才會有背水一戰的經典,所以才會有破釜沉舟的傳奇。死念一出,我在頃刻間平靜下來。
我說:“師偉,你告訴我這麽多,這是你對我的信任,謝謝你。”
師偉目不轉睛地看着我雖然灰敗卻帶着恬淡笑容的臉,他靠在藤椅上的身子慢慢前傾,他研究着我的表情,“喬北,你的迷人之處就在于,你的傷感和脆弱無處不在,而你的冷靜和鎮定,又總來得出人意料。可是,有一點你錯了,”他的唇上帶了冷冷的嘲弄,“我告訴你這些,并不是因為我信任你。”
我錯愕地看着他。
師偉的眼神中有陸離的邪氣,“我只是在試驗這種講述方式是不是會打動人心,喬北,”他的聲音緩慢冰冷,他的眼神帶着地獄的陰霾,“這也只是一次,以你為試驗品的,練習。”
他的唇角有西伯利亞席卷大地的寒冷,“僅此而已。”
方曉天問江水明,有沒有興趣去上海。江水明說,南京才是我的城市。
譚晶晶說:“江水明,你肯定是大腦缺水嚴重,腦細胞直接集體幹癟。”
方曉天反而不介意,提醒江水明:“這是你的首展,以後的路不想順一些?”
江水明說:“這是我的告別展,以後我不會走這條路。”他的臉上,有難得的認真。
方曉天看着江水明,忽然和江水明一起笑了。
彩雲易散,韶光難尋。再熱鬧的展覽,臨到日暮西山,也會人聲蕭條。
人群慢慢散去,如退潮的浪,呼嘯翻滾而來,快速後撤而去。
并沒有誰提議留下,可我們,就像沙灘上殘留的貝殼,零散地停在展廳裏。
江水明,譚晶晶,杜宇,馮雪峰,師偉,我,還有葛蕭。
即使沒有馮雪峰在場,這也不像是一場正常同學之間的正常聚會。
沒人相互寒暄,沒人彼此交談。
江水明一反常态地心事重重,譚晶晶生硬地回避着一臉冰冷的師偉,杜宇置身事外般地看着一幅風景,我還在師偉那些殘忍話語帶來的刺痛中,恍惚得就像搖擺的鐘表,而葛蕭靜靜地站在遠離射燈的展廳一角,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們或許是貝殼,但不是空空如也,我們似乎都滿懷久埋深海的、腥鹹的心事。
只有馮雪峰,臉上的笑容,如蒼茫的雲海,安然平和。
師偉的突然開口講述,是我最害怕的,可是我并不意外。
師偉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如果不是要講述,他根本不會來這裏,如果不是要講述,他也不會用差不多半個下午的時間,來嘗試如何講述才有跌宕起伏、輕重緩急。
心思缜密如師偉,是不肯也不會浪費自己的一點時間、一點氣力的。
然而天意難測,即使是這個當口,上天還是安排了一次意外,一次讓我意外的意外,一次讓我們意外的意外。
打破平靜的第一個人,居然不是師偉,而是一個在這種場合最不可能開口說話的人。
馮雪峰。
馮雪峰看着師偉,語調平和地說:“小宇的心裏一直有個喜歡的人,你應該知道吧?”不等師偉說話,馮雪峰已經繼續說了下去,“小宇,她從沒和我提起過任何人的名字,可我看到你時,我就知道,那個隐藏在她心底的人,就是你。”
除了背對我們的杜宇,所有的人,都在聽到這些話的剎那,瞪大了眼睛。
或許只有我,是在訝然于馮雪峰為何會洞悉這樣的秘密。其他人震驚的,是秘密本身。連一貫心竅玲珑的譚晶晶,也有滿眼的不解。
根本從未見過師偉的馮雪峰,到底是怎樣知道這個秘密的?!
師偉也終于顯露出了平靜以外的一點意外,“為什麽?”
馮雪峰笑了,“你和小宇,雖然一冷一熱,但在你們的眼睛裏,”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有着同樣的氣息。我想,或許,你們的世界曾殘缺過某些同樣的東西,于是,增加了另一些同樣的東西。”
杜宇轉頭看着馮雪峰,馮雪峰對她擺了擺手,阻止了她似乎要說的話,他依然面對着師偉,溫和地說:“如果你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出來吧。”
師偉看着馮雪峰,眼中的驚訝飛掠而過,而後,他就開始了自己的講述。
師偉所講的,就是那些我已經聽過一遍的內容。
師偉的聲音很沉、很穩,一如他一貫的冷靜,他仿佛是在講述其他人的事情。
可是對我來說,就算聽一百次,這些過往還是能帶來同樣可怕的毀壞力量。
而且,這次的力量不是毀壞性質的,它無疑是帶有徹底毀滅性的——從不講述內心的師偉,選擇在大家的面前說出這些來,是意味着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是意味着已經到了我要與師偉分別的時刻嗎?
其實無須別人作答,我又何嘗不知,這已經是一局即将終了的殘棋,再沒有糾纏琢磨的必要,再沒有躲閃騰挪的餘地,一切終将,水落石出,兵家勝敗。
我顫抖着,在師偉的聲音裏,緩緩地移動着身體,直到背靠着畫廊最中央那根高大的承重柱,我渴望得到一次穩妥的支撐,可內心世界的承重柱卻已然搖搖欲墜,即将坍塌。我多麽希望有誰可以來扶我一下。葛蕭……我倉皇四顧。葛蕭,你在哪兒?
葛蕭已經走到了臉色蒼白的江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