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明白了心意
天空算不上灰霾,但也不見明媚的光亮,沒有太陽,是冬季很常見的,多雲又說不上多麽晴朗的天氣。
這座小城濱海,氣溫比起身為內陸城市的淮城還要冰冷許多,俨然已經在零下左右徘徊。
且因着是海邊,鹹腥冰涼的海風也吹得格外大。
來到棧橋時,海浪正在用不規則的木料修建而成的圍欄下的礁石上拍打,拍打到岸邊的海浪像是雪花般泛白翻湧。
天穹是灰藍色的,說不上壓抑,但也不算舒展。
而天穹之下,是一片同樣的,灰藍色的海,浩渺無垠,像是另一片天。
這海同網絡上的圖片中那些清澈湛藍如同仙境的海相比實在是相形見绌,但幽小夜卻說不上失望。
雖然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美麗澄澈的海,但這樣的海也很好,頗具威勢,帶着大海特有的冷酷。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擁有朋友擁有家人,還擁有……大邪祟這樣一位亦師亦友的人陪伴他來看海。
二人停步在棧橋上,這會兒的棧橋上風很大,吹得寧崇長發飛舞,衣袍獵獵,到了目的地,自然就沒有再摟抱着人的道理,寧崇将自己摟在小惡靈腰側的手收回,與他并肩站在棧橋前,眺望“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場景。
幽小夜嗅着鹹腥的海風,聽着耳邊海浪拍打着礁石的聲音,這是他孩提時一個小小的夢,現在,這個夢因為寧崇得以完成。
而寧崇完成他的夢想,又豈止只這一次。
獨立寬敞的房間,整潔幹淨的大床,全套嶄新的衣服,他想要的陪伴……這些都是寧崇帶給他的,他從未擁有過的溫暖。
是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幽小夜偶爾會覺得自己也是個幸運的孩子,雖然他的童年悲慘,無人疼愛早早辍學,被家庭壓榨,但……他死後不也遇上了寧崇麽?寧崇将他不曾擁有的一切都送到了他的面前。
寧崇就是他最大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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棧橋下的海浪永不停歇,依舊拍打着底下爬滿藤壺的礁石,海風依舊吹拂,帶着鹹腥的氣味,仿佛千年萬年也不會更改。
但他卻因為寧崇的存在而變了很多。
他開始發自內心覺得自己幸運。
幽小夜漂亮的眉眼微微翹起,露出淺淡的笑意,他那雙琥珀色的杏眼中帶着潋滟,忽而望向一旁正冷然瞧着海景的寧崇:“先生。”
小惡靈的聲音澄澈幹淨,在嘈雜的海浪聲中格外清晰,寧崇側目,身子朝他那邊偏了幾寸:“何事?”
“謝謝您帶給我的幸運。”幽小夜形狀姣好的唇開開合合,唇瓣嫣紅牙齒雪白整潔。
幽小夜說這話時,眼眸亮得像是夜空中最璀璨奪目的星子,又像是鲛人哭泣時,留下的珍珠淚。
青年雙目灼灼,語調堅定而溫和,這一幕像是利劍劃破長空那般,倒映在寧崇那雙凜冽的鳳眸中。
活了數千年,這還是寧崇第一次被人說能給人帶來幸運,他少時父母雙親被妖鬼屠戮,後來拜入師門,師門又死了個幹淨,寧崇一向覺得自己或許就是那占蔔術中所說的天煞孤星,總要克點什麽。
可現在,卻有人說他帶來幸運。
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巨大響聲在寧崇耳畔盤旋着,但這卻沒有他的心跳來得響亮。
寧崇聽見自己的心髒在胸腔中有力的跳動着,砰砰,砰砰。
快得幾乎要跳出胸膛。
寧崇意識到,這一次并非是黑氣作祟,也不是其他原因,只是……他在不合時宜地心動。
千年時光都過來了,為何偏偏到了壽命将盡,将要離世之時,才愛上什麽人?
這樣的感情,無論是于他又或者于幽小夜,都算不得什麽好事。
男子間的情愛本來便已是罔顧天理,偏他還活不了幾日,到了現在這時刻,他萬萬不該耽誤對方。
不該将心愛之人拉入萬丈深淵,害他萬劫不複。
寧崇現在已經明白過來,先前與小惡靈赤裸相對時,那心髒過速的感覺是自己對所愛之人的欲念,也明白自己的心意,只是他是二人中的年長者,他理應想得多一些,對雙方負責。
他的選擇是……寧崇将冰冷的手掌抵在胸口,他那顆心髒不太乖巧,正在胸膛中跳得分外活躍,寧崇抵着它,将之變得平靜下來,讓它不能繼續生事。
既是不該做的事,那便不做,就連想也不該想。
寧崇的心髒或許也沒想到,自己千年間只為一人這樣激烈地跳一回,竟還被主人殘忍鎮壓。
它似是不甘,反倒跳得越發猛烈。
寧崇垂眸許久,感受到心髒終于變得和緩,仿佛已經認命,這才回身看向一旁的小惡靈,聲調冷得像是一塊日夜受海浪磋磨的礁石:“看完便回去吧。”
幽小夜點點頭,自覺湊到寧崇身邊,等他帶自己回陸家,卻被寧崇不動聲色地錯開距離。
幽小夜不解,擡眸看寧崇。
“不遠,走路回去吧。”寧崇聲音冷淡,但因他往日也是如此,幽小夜并未聽出什麽差別。
小惡靈一向乖巧,這會兒聽寧崇都說了走路回去,自然也不可能再嚷嚷着要哄要抱,乖乖地跟在寧崇身後往回走。
看海時帶着興奮,幽小夜并未意識到海風的寒冷刺骨,但在海邊走了一段路途後,小惡靈将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只,默默帶上了毛絨絨的帽子,将手縮進袖口,纖長的脖子也因為畏寒而所在羽絨服中。
全身上下唯一裸露在外的皮膚只剩下一張被淺藍色帽子的毛領襯得格外嬌小可愛的臉蛋上,他臉蛋白皙,這會兒被刺骨海風吹得刺痛泛紅,小巧的鼻尖也泛起可愛的顏色。
幽小夜腿本就沒有寧崇的來得長,這會兒還因為寒冷縮在一塊兒,所以還沒走多久,寧崇便已經走在幽小夜前面很遠一段距離了。
寧崇有心與幽小夜保持距離,這會兒也不刻意等他,便還是原速前進。
走在後頭的小惡靈便不樂意了,扯着被風吹得有些痛的嗓子喊:“先生……您等我一下啊!”
走在前頭的寧崇下意識頓住腳步,停在原地。
幽小夜見狀,忙拔腿小跑着追上他,而後又賠着笑道:“先生您走得也太快了,我實在是跟不上……”
說着說着,幽小夜的注意力便又從寧崇的長腿飄到了寧崇的穿着上。
大邪祟居然穿這麽薄都不冷嗎?明明穿着羽絨服的自己都已經凍成汪醬了QAQ!
幽小夜不信寧崇不冷,食指很是倔強地頂着凜冽寒風伸出一小截,落在寧崇手背上探了一下,而後又快速收回。
寧崇的面色與以往一般蒼白,看不出他到底冷不冷,但等幽小夜尚且有些溫熱的指腹觸及寧崇的手背時,卻是驚得差點兒叫出聲。
寧崇的手背冰涼得完全不像是人類的溫度,倒像是一塊冰雕,凍人得很。
沒想到寧崇就連這樣也還面不改色,幽小夜心中又氣又心疼。
“先生,您手都冷成這樣了為什麽不早點說,我不要您等我了,我們還是走快點吧早點回去。”幽小夜嘀嘀咕咕地推着寧崇快步往前走,想讓他也小跑起來,帶動些暖意。
寧崇像是一具真正的冰雕那樣,任由他推着自己向前走,也不拒絕。
幽小夜見他不說話,又絮絮叨叨:“我看等咱們回鬼樓了,我也給您買一件羽絨服吧,您這樣是真的不行,真的會凍壞的,我以前聽說有人鼻子都凍掉了自己還沒反應過來……雖然您是邪祟,但沒有鼻子就太奇怪了。”
小惡靈嘀咕着自己的擔憂,寧崇被他推着前進,并不搭話,心情卻不算差。
在這樣凜冽的海風中,小跑顯然并不能帶來什麽溫度,等到幽小夜再一次伸出指腹去探寧崇手背時,只摸到了寧崇更加冰冷的皮膚。
幽小夜心中悚然一驚,冷成這樣……
他甚至懷疑要不是寧崇是邪祟,恐怕這會兒全身的感官細胞都要凍死了。
即便是邪祟,也該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啊。
明知道自己沒有什麽立場去生寧崇的氣,但幽小夜還是很生氣,他氣得快要爆炸了,簡直快要忍不住僭越地對着寧崇罵罵咧咧。
但……又有點慫。
思索片刻,小惡靈在寧崇驚愕的回眸中将羽絨服拉鏈下滑,将自己只穿着寧崇舊衣的單薄身體暴露在凜冽蕭瑟的寒風中。
片刻後,他從背後将寧崇抱在懷中,雙手扯着新衣的衣襟,将衣服攤開試圖往衣服裏再塞進一個人。
只是他想塞進衣服裏的這邪祟生得比他還要高大,自然不可能被他塞進羽絨服中,只不倫不類地被他包裹住半個後背。
源源不斷的熱氣從身後傳來,寧崇能夠感受到與自己隔着薄薄的衣服緊緊相貼的那具軀體上,傳來的溫度。
寧崇恍惚間有一瞬覺得自己像是一尊冰雕,受不得熱,又覺得自己仿佛要被身後那人的溫度融化,化成水,沾在他衣服上,日日夜夜地跟着他。
寧崇思緒翻飛間,感受到身後人的體溫也在快速地下降。
寧崇無聲地服了軟,轉身攬住與自己同用一件羽絨服的幽小夜的腰,帶着他飛離地面。
“不,不是說好走回去的嗎?”幽小夜奇怪地看寧崇,只看見寧崇冰冷的側臉線條。
“冷,早點回。”
“嗷。”幽小夜老老實實地被寧崇抱着,還維持着敞開衣襟将大邪祟裝進自己衣服裏的動作。
寧崇飛行的速度很快,只幾個瞬息間,便帶着幽小夜回到了陸家的客廳外。
幾乎是落地的瞬間,寧崇便松開了手,同時還提示般地垂眸示意幽小夜松手。
幽小夜忙松開衣襟,将寧崇放開,耳朵上火辣辣地冒着熱意。
幽小夜手忙腳亂地拉上衣服拉鏈進客廳暖和,這個小動作恰好被陸玉湘捕捉。
陸玉湘看看那泰然自若的邪祟,又側目看看自家臉頰與耳朵都紅彤彤還在拉衣服拉鏈的小外孫,很難不想歪些什麽,當即臉色難看,視線游弋到幽小夜的脖頸。
小惡靈的脖頸線條秀美,皮膚白皙幹淨,并無半點多餘的痕跡。
陸玉湘神色稍微放松下來,知道是自己想多,随即語帶關切:“出門怎麽不把衣服拉鏈拉好,凍壞了怎麽辦?”
其實她記得出門前小惡靈的拉鏈是拉得好好的,她只是好奇在此之間到底是發生了什麽,會讓他的拉鏈解開。
今天的天氣……也到零下了吧。
幽小夜實在是不太适合做壞事,他這人一心虛臉蛋就開始發紅,這會兒被陸玉湘一問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臉蛋顏色當即就朝着沙瓤大西瓜發展去了。
剛才是在外面凍傻了,腦袋瓜都給凍麻了,幽小夜才會産生要把寧崇裝進羽絨服裏一起取暖的念頭,這會兒人暖和起來了,智商也回來了,幽小夜自然再做不出這種事,這會兒又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呆愣在原地。
解釋起來……總覺得很難說出口。
小惡靈的面色變得越來越紅,寧崇在旁看着,覺得可愛又有些心疼他的窘迫。
終究沒忍住開口解釋:“他怕我冷,想脫衣給我。”
幽小夜得到寧崇幫助,忙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随即連連點頭:“先生說的對,就是這樣!”
陸玉湘:“……”
陸玉湘心中暗罵一句邪祟還會怕冷嗎,一邊覺得這邪祟仗着自己有幾分顏色,就迷得小外孫五迷三道,實在是過分!
陸玉湘心中罵罵咧咧,臉上還帶着笑:“……原來是這樣。”
幽小夜乖巧點頭:“嗯嗯!”
陸玉湘:“……”
寧崇見事情已經解釋清楚,也不多說什麽,擡眸看了眼牆上挂鐘的時間,而後冷淡看向幽小夜,語氣也冰冷:“小夜,之後的是你的家事,我不便在場,便先回房間了,無論你做何決定……想要跟着自己的家人回家或是如何,我都尊重你的決定,你不必顧及我。”
寧崇這話說得很是得體,聽得陸玉湘與陸泰都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幽小夜卻忽然覺得冷,像是忽然從溫暖的,自帶暖氣的房間驟然間到了冰窖,被凍得手腳冰涼一顆心也開始凝固。
難過不舒服得要命。
明明不久前還因為自己說要留在他身邊而那樣開懷,喜形于色……為何忽然就又變成了“尊重你的決定,不必顧及我”。
看着寧崇拂袖朝着樓上走去的背影,幽小夜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種被主人抛棄般的倉皇與不安。
他像是一只滂沱大雨中,被抛棄在咖啡館外,被雨澆濕,渾身毛發蜷縮,垂着短尾巴的小奶狗,茫然地睜大眼眸看每一個來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