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為老不尊

層層卷卷的白色紗簾阻擋着外間的窺視,潺潺水聲從白玉屏風後傳來,室內熱氣蒸騰,角落裏燃着的冷梅熏香攀附着熱氣,熏得人越發喘不上氣。

江晨曦忍着地龍與溫泉的雙重夾擊,緩慢地從屏風後探出半截身子。

行動之間,她外罩的胭脂色袍子無聲落地,露出藕節般的玉臂,右臂上方有一粒朱紅色的痣,恰似傲立雪天之間的紅梅,耀眼奪目。

她低眉垂首,矮身行禮,“太後,曦兒前來伺候您沐浴。”

內室靜默,無人應答。

江晨曦娥眉輕蹙,太後待她向來不錯,決不會故意晾着她,難不成太後睡着了?

不,不應該。

适才常嬷嬷說要去取芍藥香露,特地叮囑她陪太後多說會話。

池子裏,蕭詢正閉目養神,昨夜處理政事到天明,溫泉水解乏,一時不察,竟叫旁人溜了進來。

他橫眉瞥向屏風處。

原以為是前來伺候的山莊侍從,目光無意間掃到屏風後婀娜多姿的身影,女子右臂上的朱紅色守宮砂時,他當即沉了臉。

他厭倦後宮變着花樣争寵的妃嫔,半年沒入後宮,今日特地沒帶內伺,賴在溫泉山莊偷閑。

不過半年未入後宮,就有人迫不及待打探他的行蹤,還把爪子伸到太後這邊,妄圖獻媚于他。

可笑至極。

屏風旁,江晨曦正要擡頭去瞧,冷不丁一道低沉威嚴的叱喝砸了過來。

“膽子不小,哪個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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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晨曦心尖一顫,瞳孔一縮,裏面的人竟然不是太後!

來不及多慮,她條件反射抓起掉落在地的外袍披上,奈何太過驚慌,以至于手腳不協調,左腳絆了右腳,身體猛地前傾,倒黴撞上矮幾,腳底一滑,跌落至湯池裏!

意外來得太突然,慌亂之間手腳不聽使喚,瀕死之感卷土重來,回憶過往種種,她不甘心,下一瞬開始自救。

江晨曦會凫水,幼時在外祖家習得的技能,上輩子回到京城從未用過,哪裏料到今日就派上了用場。

尴尬的是湯池水……不深……

驚吓過後,她稍稍折騰了一番就掌控住身子,不敢貿貿然躍出水面,只先探出腦袋。

熱水刺眼,她眨了幾次,勉強睜開,不期然撞入一雙極具淩冽的黑眸,對方帶着上位者的睥睨眼神,視她如蝼蟻。

男人披散着長發,浴衣半敞,背靠池壁,表情嚴厲,此刻正一瞬也不瞬盯着她。

汗珠不斷從男人的額頭滴落,沿着他嚴厲的眉峰、高挺的鼻梁一直滑落到他的喉結處。

江晨曦懵了,慢半拍才反應過來,一瞬間忘了求饒,下意識就往水下躲!

泡澡的男子是當今聖上,她的公爹,蕭詢!

此刻裝死還來得及不……

上輩子她與蕭詢交集甚少,只在逢年過節重大場合得以面聖,即便進宮伺候太後,也難以碰面。

今日若是被有心之人撞見,落個大不敬罪名到還是輕的,被栽贓勾引公爹,她就完了!

“呵,又來這招——”

蕭詢語出譏諷,眼前女郎玩了一招掩耳盜鈴,心機一眼看穿,還不如後宮那些工于心計的妃子。

他賴得應付,直接開口喚人,“來人——”

“別——”

聽到蕭詢拔高聲音,江晨曦火速冒出水面,一氣呵成爬上池沿。

她忍着驚懼,抖着身子下跪,戰戰兢兢回話,“啓禀皇上,臣媳并非有意誤闖,實乃今早就與太後娘娘約好,前來伺候她沐浴……”

她嫁入東宮三年,一直還未正式冊封,且長居太子府邸,蕭詢一時忘記她的長相,也情有可原。

而且她沒撒謊,她确實與太後約好,怎料太後臨時放她鴿子,還來了這麽一出。

聽到太後兩字,蕭詢才拿正眼瞧她。

午後日光恰好照到池沿上跪着的女子身上,她衣裳濕透,曲線玲珑,婀娜多姿,鵝蛋臉,五官精致,鼻翼秀挺,年齡約莫不足二十,若不是臉色太過蒼白,無疑妥妥的美人。

蕭詢不動聲色打量對方,視線落到對方嫩白的小腿,忽然來了興致——

他擰眉,她剛才自稱‘臣媳’……

蕭詢有一瞬間怔忪,啞然半晌,他才從印象中把人對上號,禮部侍郎江如海的幺女,三年前被選入東宮,礙着皇後薨逝,這丫頭還沒被正式冊封。

他眼神波瀾不驚,心裏則把自家老娘問候了幾遍。

為老不尊,妄想拿兒媳詐他。

室內氣氛焦灼,得不到蕭詢的赦免,江晨曦心裏越發寒涼。

衣衫濕透,邪風一吹,冷意直竄腳底,今日之事也不知能否善了,老天爺眷戀她,讓她重生一次,她還未真正開始籌算,就先讓她遭殃?

種種念頭一閃而過,江晨曦憶起太子生母早逝,蕭承翊得蕭詢疼愛,對于誤入的兒媳,愛屋及烏,蕭詢或許會網開一面?

良久,蕭詢移開視線,擡了擡手,“ 出去吧。”

語氣冷淡,不辨喜怒。

江晨曦得令,不敢拖延,一直垂首躬身後退,直到令她頭皮發麻的視線消失,她才轉身。

一路憋着氣出了浴池苑,巷道冷風一吹,她身體抖如篩糠,得虧路上沒遇到旁人,否則定然瞧出她的異樣。

一顆心吊老高,半天下不來,初春乍暖還寒,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加快步伐,疾步奔向她做客的荷花苑。

貼身侍女映雪正端坐在外間客廳裏繡花,一見到江晨曦的異樣,止不住驚呼,“主子——”

“映雪,快關上門——”江晨曦來不及多做解釋,直奔內室,“你去打點熱水來——”

映雪見狀,不敢耽擱,立即放下手裏的東西,跑出客廳去取熱水。

許是午後受了驚,傍晚時分,江晨曦腦袋昏沉,打發映雪去向常嬷嬷告假。

太後心疼她,還特地派了山莊裏的禦醫前來探望。

江晨曦心裏一驚,轉念又一喜,乖乖伸出手,配合禦醫把脈。

“太子妃無大礙,有些着涼,老夫開一副藥,分三次煎服,明天傍晚如還不适,你們再派人來尋我。”

江晨曦即使還未被冊封,但底下人可不敢不敬她,畢竟自打她踏入京城以來,就經常被當今太後召見,得到的賞賜更是羨煞旁人。

老禦醫做事利落,刷刷幾筆寫滿一張紙。

江晨曦不動聲色打量老禦醫,對方不茍言笑,她暫時無法窺出端倪,微微起身謝過對方,并派映雪随他去山莊藥房抓藥。

待倆人走後,常嬷嬷才疾步上前側坐塌前,滿臉自責,替江晨曦掖了掖被角,“都怪嬷嬷不好,忠勇侯老夫人臨時登門拜訪,太後不好不見,她令我不要打擾你,讓你好好泡湯,沒成想害你受了寒。”

江晨曦心裏大驚,常嬷嬷是太後身邊的老人,真心待她,此番話絕不會作假。

且從皇上那時的反應判斷,他顯然沒有料到她會出現在浴池苑。

如此說來,太後不知曉皇上占了湯池?抑或是太後故意為之?

任憑心裏如何翻江倒海,江晨曦面上絲毫不顯,只佯裝精神不濟,“怎能怪罪在嬷嬷身上?是曦兒貪玩,泡湯太久。”

常嬷嬷聞言一笑,又與江晨曦說了幾句貼己話,待到江晨曦另外一個貼身侍女蘭英拎着食盒回來才離開。

蘭英走到塌前,小心翼翼扶着江晨曦坐起,“小姐,映雪姐姐說您暫且不能吃發物,特地叮囑大廚特給你熬了好克化的菜粥。”

江晨曦沒胃口,示意蘭英先把粥給溫着, “蘭英,你可知忠勇侯老夫人登門的原因?”

她兩個貼身侍女,映雪做事穩重,蘭英性子活潑,包打聽,太子府邸就沒她不知曉的小道消息。

蘭英把粥給溫上,而後搬來一只繡墩擱在塌旁,伸手替江晨曦按摩小腿,“知道,忠勇侯老夫人想請太後做主賜婚,太後娘娘答應了,太後娘娘還留老夫人小住一晚,待太後娘娘擇好人選,明日再細說。”

大周開國五虎将之一便有忠勇侯王家,現任老侯爺王伯川于十五年前戰死邊疆,其子、子侄多數也跟着為國捐軀。

老夫人徐瑛乃地道的平京人氏,往上數三代,徐家人皆經商,老侯爺為國捐軀後,聖上特擢升徐家為黃商,有了娘家支持,王家至今一直屹立不倒。

上輩子江晨曦不曾關注平京其他豪門貴族,但隐約也聽說王家不在平京官媒、私媒的名單內。

忠勇侯府小侯爺的婚事。

江晨曦眸光微閃,轉念計上心頭。

梅園。

掌燈時分,梳妝鏡前,太後卸下左腕上戴着的镯子,“曦兒那邊如何?”

太後不喜人多,屋裏就常嬷嬷一人伺候。

常嬷嬷把镯子妥帖收在首飾盒裏,“剛才映雪那丫頭來禀告,太子妃喝了藥早早睡下了,還告假明日不能前來伺候您用早膳,怕過了病氣給您,說等她好全再來請安。”

太後聞言一笑,“曦兒有心了,你叮囑廚房明日多炖點藥膳送去,讓她好好休息,不用急着來陪哀家。”

“喏。”常嬷嬷拿起篦子給太後梳理長發,“曦主子好福氣,得您疼愛。”

當今太子蕭承翊年方十九,禮部侍郎幼女江晨曦三年前被已逝皇後賜婚,一朝選入東宮。

雖未被冊封,但也快了,國母薨逝,太子恪守孝道,為母守孝三年,孝期早在上月結束,待皇上天地祭祀後即可操辦起來。

“這丫頭打小就命苦,沒了娘,又不得後娘寵,光賺了大家閨秀好名聲——”

說到此處,太後悵然一嘆,“她外祖母臨走前寄信給我,叮囑我要照顧好她,我自然要好好疼她。”

常嬷嬷是知曉此事的,太後出身青州張家,待字閨中時與江晨曦外祖母是手帕交。

“老奴瞧着,太子妃近日似乎有心事,不過老奴身份低微,不好私自打聽。”

江晨曦溫婉慧秀,不打罵下人,逢年過節還會賞賜她們這群貼身伺候的人,常嬷嬷得人恩惠,自然要湧泉相報。

“哦?”

常嬷嬷跟随太後近四十年,人忠誠可靠,她的話,太後一般都會認真聆聽。

太後醞釀片刻,而後開口,“你現在就派人去太子府邸走一趟,旁敲側擊問一問,曦兒與承翊是否發生過争執。”

常嬷嬷立即躬身,“喏,奴婢現在就去。”

夜裏,江晨曦不可避免又夢到了上輩子那事。

濟慈庵堂後院積雪三日未化,身着青色袍子的她正躬身掃雪。

前堂熱鬧非凡,今日有貴客登門,她被師父叮囑,不要去前堂,以免沖撞了貴人——寵貫東宮的那位。

隆冬時節,天氣嚴寒,她雙手凍得通紅,直腰搓手哈氣。

“大膽姑子,偷奸耍滑不說,太子妃駕到,還不快快相迎?”

她一臉愕然,哪裏來的太子妃,蕭承熠只有側妃,她下意識轉身望去,只見拱門處緩緩走來一對衣着華麗的主仆。

第一美人舉扇嬌笑,挺着孕肚,弱柳扶風,吐出來的話毒如蛇蠍,“辛苦姐姐替我伺候承翊三年,如今我有孕在身,不能彎腰行禮,還請姐姐體諒。”

江晨曦看清對方與她相似的模樣時,霎時紅了眼,原來她一直被人當成替身,還是不屑碰之的替身。

“你這張臉,啧啧,我看着難受,來人——”

江晨曦猛地翻身坐起,捂着心口直喘氣,室內留着一盞夜燈,映雪和蘭英睡在外間塌上,她沒有驚動她們,掀被下床,慢吞吞落座到梳妝鏡前。

銅鏡裏的她容貌完整。

那日後來,她被強行扣上一頂沖撞太子側妃大不敬的污名,被盧柳找人強行毀容。

樹倒猢狲散,沒了太後替她撐腰,伯母們埋怨她敗壞了江家的名聲,甚至旁支庶出的子女婚事都無人問津,過了二十才許配對象,有婚約的也被退了婚,甚至連累江如海被罷官。

世道炎涼,世人慣會捧高踩低,因無藥治臉,她感染炎症去世,臨死前,她恨自己一場付出喂了狗,并發誓若有機會重頭再來,一定剜了那對狗男女的眼!

得老天爺眷顧,她一朝重生,回到被休棄的前半載。

如今,時間充裕,那些還未發生的糟心事還有可操控的餘地。

外祖母與太後是兒時手帕交,外祖母去世前拉着她的手,告訴她萬不得已之際可以找太後幫忙,太後曾欠外祖母一個人情。

她今日鬥膽請太後做主,允她與太子合離,若不是皇上橫插一杠,她或許早已得太後應允。

想到此,江晨曦不免憤憤不平。

倒黴。

作者有話說:

蕭詢:“晦氣。”

江晨曦:“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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