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虎鯨不說話

陸水并不理會,而是快速地沉入池底,他在池底左右徘徊肆意伸展肢體,最後又被溫柔的水流送回原地。

顧風也沒有着急,雙肘壓在濕淋淋的池壁上面,小臂交叉。他的小臂全濕了,低頭看向透明的池水,看着陸水在底下游來游去,黑色的頭發在水波之下顯得更加柔軟。

幾個來回之後,陸水又一次探出頭換氣,他的跳水水平不是隊裏最好的,可是肺活量卻在隊裏沖頂,一口氣可以憋很久。劉海被攏向後方,水珠從光潔的額頭持續不斷下滑,流過他側頸時像是畫了幾條對稱的弧線,宛如擁有一對隐形的鰓。

陸水穿的是連身泳衣,這時才重新抓住池壁。訓練池裏的水漾出池體邊緣,他的雙腿停止了飄游,濕淋淋地擡頭看着顧風,苦惱地研究他到底為什麽不讓自己替補了。

右手慢慢伸向其中1杯。

訓練中不能喝飲料,但他心情不好,偏要喝。

“你下午為什麽不理我了?”顧風等到他開始喝才問,隊服被打濕。

“你不給我加糖。”陸水小聲地抱怨。

“為什麽不和我說話?”顧風又問。

陸水連續喝了好幾口,眉間的委屈仍舊不散可還是回應了他。“我不想說話的。”

“你不說話,我不知道你要什麽。”顧風将飲料杯标有卡路裏的那一面轉向他,“晚上跟我雙倍時間加訓。”

陸水放下飲料,一個快速下沉重新進入水箱底部,将全身陷于透明水池當中。身體和發絲在水中随意晃動,他好生氣,不再關注水箱外的一切。

“四水?”顧風彎下腰,手掌抹開挂壁的水滴。

陸水不想看他,但還是吐了一個透明的氣泡。

顧風屈起指節,在玻璃上敲了兩下。

水箱裏的陸水翻了個身,平躺着看了他一會兒又翻回來,頭發繼續順着水流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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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風又敲了敲玻璃,下一秒陸水猛然翻身,雙腿交替在水面拍擊,像一條被惹怒的魚類甩起了修長的尾巴。

水花飛濺,濺了顧風一身。

顧風直起腰,手掌輕輕抹掉臉上的水珠,無奈地笑了。

而此時此刻,張钊在接電話。“昌哥有事啊?”

“沒事,問問四水的情況。”陶文昌問,“他現在幹嘛呢?”

“游泳呢。”張钊看着前方巨大的水箱。

“哦,那钊哥你幹嘛呢?”陶文昌又問。

“我啊。”張钊嘿嘿一笑,“看《海洋生态保護節目之人與虎鯨》。你說,人與虎鯨能隔着水族箱交流嗎?”

“誰知道啊。”陶文昌又不清楚這邊發生了什麽,只恨不在現場。

不一會兒張钊挂斷電話,先目送顧風離開,半小時後四水訓練完畢離開水箱,他一路跟随,生怕再有人找麻煩。

“你不換衣服啊?”張钊看着他的泳衣。

“不用。”陸水搖搖頭,兩杯飲料都喝完了,心裏卻慌得沒底,不明白為什麽隊長不讓自己替補。

是他發現自己暗戀,還是覺得自己技術跟不上了?陸水不是沒被換過,那次是13歲。

他太喜歡偷看顧風,早早将關注度過渡到他身上,教練認為他精神不能集中而考慮換人。那時候自己太小,卻早早熟知被換下的驚慌,也是從那時陸水明白了暗戀的忌諱。

不能說,不能多看,要想站在他旁邊就要變成更厲害的運動員,而不是一個粉絲。他們是磁鐵的同一級,明明有着一模一樣的動作,明明看起來最貼近,可是再近一些就要遠了。

張钊不知道陸水心裏的百轉千回,他走在前面,不巧來了一個電話,沒注意到身後的陸水已經調轉方向。

陸水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才朝跳水池快步前進。視線範圍內只有幾個男生,現在是晚飯時間,大部分人都去食堂,他環顧四周,館內人員只剩下五分之一。

人少了。

同時意味着更容易監測到周圍的細微改變。

産生意識的剎那陸水已經彎下了腰,他早将自己訓練成知行合一的“機器人”。就在他彎腰的一瞬間,右側掄過來一個巨大的運動包,包底剛好掃過他的發梢。

動作很快,但腳步聲太大,如果想要偷襲一定不要這樣。陸水并沒起身,反而順勢躍入幾米深的跳水池。

帶着那份即将被換掉的不安,他的眼神仿佛能給岸上的人穿個洞。

岸上是劉波和他另外兩名隊友。

張钊聽見落水聲,回頭一找,幹,四水沒了!

陸水保持着踩水姿勢,水面時而淹沒他的鼻尖,他在水裏叼住高領泳衣的領口,右手擰住拉鏈的鏈頭,靜默又緩慢地往下拉。随着拉鎖的開放,大面積皮膚開始接觸池水,光滑的肩頭聳出水面,如同在池水中褪掉了一層人造的皮膚。

“腿玩年動作夠快的啊,以為躲水裏就沒事了?”

“那你下來,玩。”連體泳衣全部脫下,裏面是北體的三角泳褲,陸水長而直的雙腿像魚尾,交替擺動。

池水在他的擺動下形成一個又一個暗渦,讓人迷惑。

“艹,真以為這裏就你會游泳?”劉波不接受挑釁,下水是他們最熟悉的事。伴随着他的入水,張钊剛好跑到池邊,只見劉波照直了游向陸水,随後水花被他們的動作打成了白色,兩個人猛然間一沉,被水沒了頂。

什麽情況!池底放水瞬間把人吸下去了?眼前是5米深水池,張钊剛準備飛撲下去救人,突然被人拽了一把。

“水深,你下去會死。”顧風扯開隊服拉鏈,脫掉後魚躍入水,剎那間同樣沉入水下。

水确實深,張钊有深水證,可他最深只游過2米左右的池子,學院的跳水池一般人嚴禁靠近。猛然他湧起一陣強烈的寒意,這是跳水運動員的世界,和他熟悉的橡膠跑道不一樣。田徑場上看不順眼可以動手打架,暴土揚長滾一圈,可這裏的一切都發生在水下,危機四伏。

水下,劉波快要憋死了。

他從小練習游泳,不可能不會憋氣,下沉之前必定深呼吸一口。但是他沒想到……陸水的力氣在水裏這麽大。

人到了水下會使不出勁,水有阻力,打拳都像打在棉花上。可是陸水很奇怪,他在水下的攻擊性宛如天生,和陸地上的他全然不同。劉波只能屏住呼吸,用盡全力去掙脫他的捕獲。

沒錯,陸水在水下的行為就是一場捕獲,自己已經成為了獵物,而且是被盯上就不會撒口的獵物。現在狩獵的人已經盯上他,把他往池底拖拽,像是在玩到手的獵物。

突然,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随後放開了。劉波趁機浮上水面猛吸一口,緩解肺部的壓力,下一刻又被拽入水中,仿佛腳下剛好踩中了暗流。在水的幹擾下他視線不清,隐隐約約又覺得有人過來了,像是準備幫他一把。可等到他伸手過去那人又像被推遠了。

劉波終于看清楚,是顧風。

人的皮膚在游泳池水裏會呈現出特有的冰藍色,顧風懸停在水中如同懸空,有類似深海恐懼症的既視感。看似平靜的海面下其實一直懸停着另外一條生物,而這一切只能在人潛入水面後才發現。

發現之後,已經來不及了。

顧風靜靜地貼住泳池的內壁,擋住了水下攝像頭,仿佛在看自己養的魚。也就在這瞬間,陸水的手臂纏上了劉波的肩膀,朝後方發力,開始了一場加速的死亡翻滾。

水面看似平靜,直到劉波被甩出來換氣,再被快速拽入池下。水面持續激蕩,張钊看不清具體發生了什麽,但總覺得這一幕在恐怖片《大白鯊》裏見過,鮮紅的血水馬上就要翻湧出來。

幾分鐘後,跳水池恢複平靜,3個人才上浮現身。

顧風先把無力上岸的劉波拽上來,陸水則留在水池裏,上上下下地浮動着,還沒玩盡興似的。

“怎麽回事!”助教路樂聞訊跑來,“幹什麽幹什麽,都讓開!”

“沒事,不小心滾下去了。”顧風撿起外套,開始擰水。

陸水還浮動着,一個後仰入水,紮進深水區潛泳很快消失不見,不到幾秒又快速回游,一猛子沖到還趴在岸邊的劉波面前。

“我會盯着你。”陸水小聲地說,漆黑的眼珠被水洗滌後格外明亮,像有野性的海洋生物,然後又潛下去了,仿佛在自己的領海巡視,任何惹怒他的獵物都會死追到底。

劉波吃了個啞巴虧,鼻子不斷噴出水來,可是水下發生的事誰也扯不清楚,最後只能被隊友攙走。顧風和路樂又說了幾句話,作為隊長他有義務進行彙報,可是又沒有必要事事彙報。

“喂!”等助教離開,張钊沖到顧風面前,憂心忡忡,“他們教練不會找四水的麻煩吧?這事我作證,不是四水先動手。”

“不會。”顧風語氣淡淡,“你怎麽還在?”

“看孩子。”張钊挺胸擡頭。

顧風什麽都沒說,只是回頭看了一眼跳水池。陸水的身影已經不在池面上了,顯然又沉入水中。

晚上顧風去找陸水加訓,整個過程裏陸水都不說一句,到了第二天還是仍舊躲人。現在訓練賽在即,陸水晚上主動增添了晚訓,可是回宿舍之後就坐在椅子上發呆。

隊長換過很多正牌搭檔,不止水泊雨一個,但是搭檔替補只有自己一個,從沒換過人。陸水比任何一個隊員都了解他,包括他的身體,當他們一起躍下10米高度時陸水會有心裏層面的眩暈,連迎接他們的池水都變甜了。

那一刻兩人的呼吸心跳踩在同一拍上。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矯正動作,修正細節,在一次次練習裏将自己的側影牢牢嵌入他的身體。

現在這點幸福也沒了嗎?

“怎麽不高興了?”潘歌回到宿舍,他看不得崽崽們情緒低落,“吃西瓜嗎?”

陸水搖頭。

林鹿光着膀子走來走去,停在他面前。“你怎麽和失戀了似的……”

“沒有的。”陸水立刻反駁,“我沒有戀愛。”

“你還是別談戀愛了,感覺和你談戀愛的人都是在誘拐你。”潘歌大方地拿出手機,“玩不玩游戲?”

陸水又搖頭。

童嘉卻說:“玩吧,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玩游戲,我爸爸說玩游戲有助于分泌多巴胺。”

“這游戲簡單。”潘歌熱情推薦,“合成大西瓜,我教你。”

大西瓜?陸水想起張钊買的那些瓜,接過手機。

體院宿舍在10點半準時熄燈,賽季一到,每個宿舍都在嚴格遵守規則。顧風上床時剛好10點半,給陸水發了信息,依舊沒回,他躺下沒多久就開始隐隐犯困。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人拍他的床。

“怎麽了?”顧風睜開困倦地雙眼,“潘歌?”

“顧隊,四水不睡覺,拿着我手機出去了。”潘歌十分後悔,“我沒想到他玩游戲這麽執着。”

“他不能玩游戲。”顧風看一眼手機,剛剛過11點,起身跳下了床,“你回宿舍,我去找。”

“會不會被教練通報啊?”潘歌擔憂。

“我去找他。”顧風揉了揉眉心,披上隊服。

1層樓梯口,陸水拿着發燙的手機,充電器連接在插座上。

合成1個他就想合成第2個,不喜歡單數。可是合成了第2個,其餘的水果他又看不順眼。這游戲不适合他,可又沒法放棄,不打完整就很不舒服。

臺階很涼,牆壁也很涼,他穿着隊服,指尖點觸着屏幕裏的水果。

旁邊坐下一個人時他也沒關注,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不放。

“你不困麽?”顧風坐下了。

陸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繼續合成大西瓜。

“再打半小時就跟我回去睡覺。”顧風的手肘壓在支起的膝蓋上,看着陸水打游戲,慢慢才閉上眼睛。不一會兒,他左肩頭開始發熱,陸水終于朝他轉了過來,額頭抵住他的肩膀,手裏繼續玩着游戲。

嘴巴一張一合,像小魚吐泡泡。等到陸水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合成時才會苦惱地休息一下,右手主動去摸顧風的小臂,把他手臂的皮膚搓紅一片,然後皺着眉一直看他。

顧風也看着他,再動動手指,無奈地笑了笑,幫他合成一個大西瓜。“你哥知道了一定會打死我。”

作者有話要說:

陳雙:沒錯。

陶文昌:恨不在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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