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小鎮的夜四下阒然,唯有封岌與寒酥的馬蹄聲噠噠叩響。涼風吹拂枯柳枝輕掃出悠閑的弧度。

天邊一彎弦月,灑下的發涼月光不敵星輝。

寒酥仰着臉遙望夜空,封岌突然伸手壓過她的頭,讓她輕轉頭回望。原來是一條很長的柳枝垂落,封岌避她被柳枝碰到。

封岌拉住馬缰,讓漫步的馬停下來。

“冷不冷?”他這樣問着的同時,已經在解身上的外袍,将寒酥的身子裹起來。

寒酥并不覺得冷,可他的外袍帶來他身上的溫暖還是讓她身體沒由來覺得一陣舒适暖意。

不遠處有腳步聲并着哈欠聲傳來,寒酥尋聲望去,看見兩個農戶裝扮的人正朝這邊走來。離得近了,寒酥才聽見他們交談着開春播種之事。

寒酥下意識回頭望了封岌一眼。

兩個農戶從封岌和寒酥身邊經過,并沒有多看一眼。他們兩個更關心開春種地。

最近每天晚上,寒酥都與封岌出來走一走。他們總是在兩個人獨處時親昵,如今能在外面吹着風牽手,那是因為夜色是很好的隐藏,沒有人将封岌認出來。

眼前的封岌脫去了赫延王的身份,只是他。

封岌擡手将她鬓間的一縷總是被吹起的發絲仔細掖在她耳後,說:“最近日子是清苦些,再忍忍,過幾日就會回京。”

“不清苦。”寒酥道。

清苦?善堂裏能吃飽穿暖的日子和清苦可挨不着邊。

“我是不知道正好趕上你身上不方便。”封岌垂着眼,将寒酥身上的外袍裹了又裹。

寒酥有些不适應他語氣尋常地說起女子月事。她輕蹙眉,低聲:“将軍這話是把我當成嬌養的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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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封岌反駁,“是我想嬌養着你。”

寒酥擡眸望他,接不上話。

好半晌,寒酥再開口。她聲音輕輕柔柔,又帶着一點缥缈的悵然:“青柳縣的這幾日挺好的。”

封岌笑笑,問:“因為日夜和我在一起?”

他本是故意這麽一問,想看她羞窘蹙眉的模樣,卻不想寒酥輕輕點頭,直接承認。

“可是總要回去。”寒酥說。

他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赫延王。她與他之間所有靜好平和都只是假象而已。

封岌握着寒酥的手,指腹一下又一下輕輕在她手背撫過。他很清楚寒酥拒絕他是因為在她心裏男女情愛之事被放在很低的位置。在姻緣之事上,她可以為了安穩為了名聲為了妹妹成親,唯獨将感情的參考價值放在末位。

人與人之間大抵都有幾分默契的相知。

封岌十分清楚在寒酥心裏,她妹妹、她姨母、名聲臉面甚至她的詩詞丹青等等……很多東西都比男女情愛之事重要無數倍。她心裏有他,可因為愛情在她心裏放在了末位,他在她心裏面也跟着被放在了末位。

他改不了她的觀念,所以将她帶來青柳縣,留給兩個人更多相處的時間。他從雲端山巅走下來與她親近,想要她更多的喜歡,想要她更深更在意的摯愛。

可是向來料事如神的封岌這次卻要失算了。

寒酥對他的感情越深,越會離開他。

在寒酥心裏,愛情并不是婚姻首要重要的事情。若她當真心裏沒有封岌,反倒會嫁給他。

正如她先前對翠微講的那個故事。

人與人之間身份地位永遠平等不了,可是愛人之間必須要平等。

她與封岌之間,她永遠都是承受者。她清晰地認識到,她可以從封岌那裏得到很多東西,可是封岌從她這裏得不到任何。這樣的不平等,不會讓一段感情走向長久。

愛情在她心裏的排位并不高,以己度人,她理所應當認為封岌此刻對她的一往情深未必能堅持到最後。

一段不合适的感情,與其看着它走向滿目瘡痍,寒酥寧願在還未枯敗時昂首離去。

封岌突然問:“上次問你的選擇,二選一的答案你還沒告訴我。”

寒酥收回神,茫然望向封岌:“什麽選擇?”

顯然她已經不記得了。

——“位高權重被所有人畢恭畢敬對待,擇一鳥語花香之地悠然山野間。這二者,你喜歡什麽?”

封岌卻沉默下來,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因為他至今尚有猶豫,他自己也沒有确定。

“回去吧,夜深了。”他說。

寒酥輕點頭,伴着回去的噠噠馬蹄聲,她仍在想着封岌最後的問題。她想了一陣子,隐約記得些,卻又沒完全想起來。

還沒到善堂,寒酥下了馬,不再和封岌共乘一騎。又落後在他後面一些,不讓別人看見她與他同時回來。

回到善堂時,本該熄了燈的廚房卻亮着燈,有煙火升起。

王良骥腳步匆匆地經過,封岌叫住了他,詢問:“什麽事?”

“回将軍,有個乞讨的小姑娘投奔過來。餓了三天不成樣子,廚房正起火給她煮一點熱粥吃。”

封岌點點頭:“去吧。”

王良骥一瘸一拐地往前面去了。

寒酥快步追上封岌,悄悄将臂彎裏的外衣塞給封岌。剛剛她下馬時,忘了将她身上他的外衣還給他。

寒酥繼續往前走,進了亮着燈的正廳。

封岌并沒有跟過去。

老夫人正在和那個投奔過來的小姑娘說話。小姑娘七八歲的樣子,身上髒兮兮的,頭發也枯黃淩亂地遮着小瘦臉。

熱粥還沒有煮好,老夫人先拿糕點給她。她吃得狼吞虎咽,一看就是餓得狠了。

寒酥瞧着她這可憐模樣,一下子想到了妹妹。

善堂的人端着熱水送回來,寒酥趕忙接過來,親自倒了一杯水遞給她:“慢些吃,一會兒還有熱粥。不要急,喝一點水。”

小姑娘擡起頭,一雙眼睛亮晶晶。她嘴裏塞滿了糕點,吐字不清地道謝:“謝謝姐姐。”

寒酥望着她,溫柔地笑着。

她将口中塞滿的糕點咽下去,雙手去接寒酥遞過來的水,她也跟着甜甜笑起來。

“你叫什麽名字?”老夫人詢問。

“小椒。”小姑娘似乎經常被人誤會名字,說完自己的名字之後急忙再解釋一句:“辣椒的椒!”

寒酥看着她露出一對小虎牙,忍俊不禁。

熱粥送上來之前,善堂的管事又如常詢問她一些問題:家在哪裏,家裏還有沒有其他人等等。

“我沒見過我爹娘。我沒出生前我爹爹就去打仗了再沒回來,我出生的時候阿娘也死了。我跟着爺爺長大,可是去年爺爺生病也死了。”小姑娘的眼睛紅紅的,想哭又要憋着淚。

她沒見過自己的爹娘,說到他們時,還能語氣尋常地說他們都死了。可是和爺爺相依為命,說到爺爺的死,一下子就難受起來。

善堂裏有太多這樣的可憐人,管事也暫時不再多問。秋娘端着熱粥從廚房進來,笑盈盈地遞給小椒。小椒大口大口地喝着,剛煮好的粥,她竟也不覺得燙。

老夫人站起身,交代:“今天很晚了,給孩子安排個地方讓她早點歇着,明天再漱洗整理。”

王良骥趕忙說:“屋子都安排好了,等她吃飽了肚子就帶她過去。”

老夫人點點頭,轉身回房去。

寒酥又看了小椒一眼,跟上老夫人,去攙扶她。

安排了小椒的住處,将她領過去,王良骥摟着秋娘的腰回房,一路上哈氣連連。

秋娘是他媳婦兒。

一到屋子,秋娘立刻壓低聲音問:“那位表姑娘這大晚上去哪了?我瞧着像從外面剛回來,她一個人?不能吧。”

“沒注意。”王良骥直接将秋娘扛起來扔到火炕上去。他撲上去,嘿嘿笑着:“管別人做什麽,你還是管管我先!”

秋娘哎呦一聲。她低聲咒罵了兩句,可是她的聲音很快就被淹沒。漫漫長夜,又是折騰睡不好的一晚。

所以,兩個人第二天就起遲了。

王良骥完全沒了昨天晚上的傻樂呵,他肅着一張臉,急急忙忙穿衣裳。

秋娘在被子裏懶洋洋嗔聲:“你急什麽。晚起一回能怎麽。”

“将軍在呢。你懂什麽,要是在軍中晨起操練要是遲了,是要挨板子的!”

秋娘慢吞吞坐起來,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衣裳,她嘟囔:“可是你現在已經不在軍中了。”

王良骥系腰帶的動作突然一頓。他如夢初醒般低頭,望向自己的腿。是啊,他瘸了腿,已經從前線退下來了。

秋娘回頭看他這表情,心知自己失言,趕忙說:“是該動作快點了,廚房炖的滋養粥應該已經好了。”

王良骥收回神,從低落的情緒裏緩過來。他“嗯”了一聲笑笑,一本正經解釋:“将軍最讨厭沉溺女色,要知道我娶了媳婦兒就睡到日上三竿,要發怒的。”

這幾日,寒酥、封岌和老夫人都吃着善堂裏的膳食。善堂裏的管事覺得這樣不好,昨晚吩咐今天開始給他們格外做早膳。

秋娘雖不是廚房的廚子,卻是廚房裏的小管事。她到了廚房,果然見廚子已經将三位主子的早膳做好了。

“我陪你送去。昨天将軍讓我一早去找他。”王良骥道。

一想到今早因為昨晚和媳婦厮混得厲害而起遲了,王良骥心裏又忐忑起來。

按着住處,王良骥和秋娘先将早膳送去老夫人那裏。老夫人正坐下檐下,眉眼含笑地給善堂裏的一個孩童梳頭發。

王良骥将早膳交給了穗娘。

夫妻兩個再去封岌的住處,封岌的房間房門緊閉,長舟和雲帆坐在屋前的石桌旁。秋娘道明了來意,将早膳放在石桌上。

王良骥望了一眼房門緊閉的屋子,朝長舟和雲帆彎腰,語氣畢恭畢敬:“将軍昨天要我一早來見他,能否幫忙通傳一聲?”

長舟道:“将軍有事出去了,待他回來再召見你。”

“是是是。”王良骥松了口氣。将軍出去了,就不會知道他起遲。他又在心裏感慨将軍可真是大忙人,這麽一早就出去了。

王良骥跟着媳婦兒去送最後一份早膳。他端着食托,秋娘去叩門。“表姑娘,給您送早膳了。”

屋子裏沒有回應。

等了一會兒,王良骥小聲說:“可能還沒起?”

秋娘正遲疑着要不要再問一句,聽見了腳步聲。

寒酥款步走到門口,将房門拉開一條縫,接過王良骥遞過來的早膳,溫聲道謝。

“能合您的胃口就好。”秋娘笑盈盈接話,怕擾人好眠,貼心地幫寒酥将房門關上。

寒酥确實還沒起身。她将早膳放在桌上,知道王良骥夫婦已經走遠了,她才轉眸望向床榻,輕輕蹙眉:“将軍,您該起了。”

封岌将掌心搭在額頭,合着眼,沒接話。

寒酥步履款款地朝床榻走過去,她立在床邊彎腰,拉住封岌的手腕輕輕地搖了搖:“該起了。”

她的手腕突然被封岌反握住,封岌微微用力,将她拉上床,抱在懷裏,翻了個身。

“将軍,該起了!”寒酥輕輕去推他的肩。

封岌未睜眼,伸手一揚,将被子扯上來,蓋在兩個人身上。他始終未睜眼,将寒酥嵌進懷裏。

微冷的清晨有她在懷,實在是讓人難以起身,恨不得香眠的時刻再長一些。

寒酥卻将眉頭皺得很深。送來的粥很香,現在不吃一會兒要涼了。就算暫時再睡一會兒,也因被子裏硬物相抵而難以入眠。

她帶着嗔意地擡眸望向封岌的眉宇。

知他并沒有睡着,寒酥心情複雜地問一句:“将軍什麽時候出征?應該快了吧?”

這個問題當真是難住了封岌。宮中朝中情景,眼下實在不是出征的好時機。可是封岌清楚寒酥巴不得他趕緊離京。

向來說一不二言而有信的人,難得帶着哄意地搪塞:“差不多吧。”

寒酥抵在他肩口的手慢慢松開。

行吧,讓他抱着吧。

中午,寒酥幫着善堂的人分發午膳。她再看見小椒的時候,險些沒将她認出來。她洗了澡又換了身幹淨的衣裳,搖身一變成了個漂亮的小姑娘。

寒酥對她善意地笑笑,給她盛菜的時候多加了一塊排骨。

小椒也對她笑,笑出一對甜甜的小酒窩。

寒笙也有酒窩。

寒酥瞧着小椒,有一點想念笙笙了。也不知道她一個人在赫延王府可萬事都好?

午飯分發完畢,寒酥進了後廚去洗手。等她再出來,直接往自己的房間走,路上看見了小椒一個人坐在角落發呆。

她走過去,柔聲詢問:“怎麽一個人待在哪裏?才剛過來,是不是不習慣?”

小椒搖頭:“不是。大家都很好,雖然才過來一天,可是我很喜歡這裏。”

“這樣很好。”寒酥微笑着。

“可是……”小椒的眉頭揪起來,她仰着小臉望向寒酥:“姐姐,我要飯吃的時候認識一個小妹妹,我想和她一起來。可是妹妹不願意過來。她瞎了一只眼睛,她怕給別人添麻煩。姐姐,她眼睛看不清東西又沒了我,會不會日子很難?”

瞎子。

這個詞讓寒酥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她柔聲問:“她在哪裏?我們去接她過來。”

“真的嗎?”小椒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她拉住寒酥的手:“我們現在就去接她來好不好?她就在後一條街,不遠!”

寒酥點頭。

寒酥和老夫人說了一聲,又帶上善堂裏的一個人,便跟着小椒去找那個瞎了眼的可憐小姑娘。

可是根本沒有瞎了眼的小姑娘。

就連小椒的遭遇也是假的。

小椒是容易讓人輕信的小孩子。患有眼疾的小姑娘是寒酥心裏柔軟的一個地方。

目标本就是寒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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