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游花街
上午陽光明媚,苦兒獨自在廚房幹活,我穿過游廊和花園,想去看看小離的樣子,西廂房的門口地上倒了一點藥渣,我推開房門,裏面是一股濃重的藥味,房間裏暖烘烘的。我屈起手指敲了敲門框。
屏風後面轉出一個人,身體矮小,頭發稀疏,面白如紙,形容枯槁,宛如骨架一般,驀然擡頭看見我,發出驚恐的叫聲:“啊——”
我此時也被眼前的情景吓住,意識到此人就是小離,我勉強扶住門框,溫和地說:“你是小離吧,我是南梧的朋友……”
小離倒退一步,連帶屏風倒下,他腳步不穩,摔倒在屏風上,細瘦的四肢掙紮了幾下。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瘦弱的人,有些發呆。
“你在這裏幹什麽?!”殷南梧聞聲而來,将小扶抱起來,嚴厲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将他抱進內室。小離的身體像一個孩子似的,在殷南梧懷裏縮成一團。
我站在門口,隐隐聽到殷南梧急切而溫柔地喚着小離的名字。我有些不安,好像闖禍了。呆了一會兒,殷南梧走出來,我立刻迎上去伸出手,有些不安地說:“南……”
“砰”地一聲,門被大力關上,我低聲痛叫一聲,抽出手指,饒是如此,食指指尖被蹭掉一層皮,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我無措地站在門外,裏面靜悄悄地沒有聲息。我将手指藏在袖子裏,默默地走回去。苦兒正端坐在院子中央的板凳上,叮叮當當地敲擊磚瓦,打算在春雨到來之前,修建一條排水設施。
“哎呀,少爺,快過來。”苦兒歡快地招呼我,手裏舉起一把鐵鍁,在地上劃了一條線:“你在這裏挖一條溝渠,然後……”
我深吸了一口氣,不願意讓他看到我失落的樣子,嫌棄地踢開地上的石子:“怪髒的,我才不幹。”
“哦,那你可不可以把那些瓦片遞給我。”苦兒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坐在他身邊,用一只手幫他傳遞瓦片。他低頭将瓦片敲成均勻大小的碎片,然後擺的整整齊齊作為排水溝的鋪墊。在這安靜的氣氛裏,他忽然開口問:“少爺,你以前是做什麽的?”
“我麽?”我低頭想了一會,開口說:“我之前是一個員外家的下人,再之前是一個乞丐。”
“那你……”苦兒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這是天生的嗎?”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上橫七豎八的疤,忽然想到,剛才小離發出那種驚叫,是因為被我的樣子吓到了吧。好久沒有照鏡子了,已經忘記了現在的自己,是一個面容恐怖的怪物了。
苦兒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哎呀,我不問了,真唐突,忽然就問了這麽無禮的問題。”他湊近我,讨好地說:“你別難過了,我告訴你我自己的秘密好不好?”
Advertisement
我歪着腦袋看他,這個窮小子能有什麽秘密。
“我跟你說,我其實根本不是貧苦災民的孩子。”苦兒眨巴着明亮可愛的眼睛:“我是一個大戶人家豢養的娈童,後來鬧兵亂,我随着他們一家人逃難,糧食被吃完之後,就被他們賣掉了。”
他低頭繼續敲打瓦片:“不過現在就好多了。”
“下次再發生災亂,殷南梧可能也會把你賣掉哦。”我陰測測地說。
苦兒身體頓了一些,有些郁悶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眼睛一亮,站起來高興地喊:“公子,你來啦。”
殷南梧點點頭,眉宇間有一絲不快,但還是快步走過來,将手搭在苦兒的肩膀上:“兩個小朋友在玩什麽?”
苦兒将自己修建排水溝的計劃說了一遍,又誠懇地請求殷南梧為一條排水溝,殷南梧同樣以太髒了為由拒絕,然後拂了拂袖子上的塵埃,半蹲在我身邊,我下意識地避開他。
“下午帶你出去玩,好不好?”殷南梧若無其事地問。
小離是他的摯愛,殷南梧會為了他而失态是自然的,如果認真為這種事情生氣就沒意思了。我勉強笑了一下:“好。”
于是下午我們出去,走遍了這個城市裏所有的藥店,最後把收集到的藥材帶到醫館裏,醫館的小徒弟去煎藥,殷南梧則借了大夫的銀針。
我端坐在硬木椅子上,渾身發抖地看着锃亮的針尖。殷南梧一手按着我的脖子,一手持針,微微彎腰,平靜地說:“不要亂動,紮錯位置會死人的。”
脖子裏傳來一陣又一陣尖銳的刺痛,我仰靠在椅背上,每一針紮入,就忍不住戰栗一下。其實這種疼痛比起之前吃藥後的反應根本不算什麽,但是因為殷南梧一直在注視着我的反應,同時輕聲說:“很疼嗎?再忍一下,很快就好了。”我居然很懦弱地流淚了。
桌子旁邊的銀盤裏放了厚厚一打手帕,殷南梧随手扯過一條,在我臉上擦了一下,然後扔掉,語氣調侃地說:“疼到哭了嗎?不至于吧。”
銀針已經全部紮到我的脖子上了,現在我感覺不到疼痛,反而有一種麻癢的感覺,伸手去撓,被他攥住了手腕,訓斥道:“別亂動!”
又過了一會兒,殷南梧将所有的銀針拔掉,我看到針尾已經發黑了,然後我用手帕擦拭脖子,雪白的手帕立刻被黑乎乎的不知道是血液還是什麽的東西弄髒了。擦拭了半個小時,整整一沓手帕都被用光了。然後醫館的學徒把煎好的藥端上來,黏糊糊的東西,我很懷疑地看着這藥的品相,然後花了半個時辰才喝完。
走出醫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殷南梧還是不想回家的樣子,東逛逛西看看。我嘴巴裏全是湯藥的苦味,很快肚子裏叽裏咕嚕疼得厲害。我立刻拉住殷南梧的袖子,央求他快點回去。
“現在回去嗎?”殷南梧表現得很不情願:“這個城市的夜景非常繁華,而且花街裏今天有一場歡宴.”
我怒視着他,然後轉身就走:“随便你。”沒走幾步路就被他拽回來。
“別逞強了,你記得回去的路嗎?”殷南梧拉着我,走進前面一條流光溢彩仙樂飄飄的街道。我流浪這麽幾年,也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惱怒地說:“你帶我到這裏做甚麽?”
“借他們的淨室用啊。”殷南梧含笑看着我:“剛才給你喝的,是大劑量的瀉藥。”
我已經沒有力氣揍他了,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往前走,殷南梧卻忽然拿出一塊手帕,遮住我眼睛以下的部位,在腦袋後面打了一個結。
“別見怪。”殷南梧語氣有一絲歉意:“這種地方原本就是以貌取人的。晚思身份尊貴,沒必要聽那些人的閑言碎語。”
“沒關系。”我勉強笑了一下:“我也知道我的樣子很醜,你不嫌棄我……”
“男子漢別那麽計較皮相。”殷南梧搖頭:“何況即使我嫌棄你,你還是會照樣黏着我的。”
我只能咬牙跟在他身後。進了一棟裝潢極為考究的花樓,眼前眼花缭亂琳琅滿目,但是我什麽也顧不得看,在小厮的指引下跑到淨室裏。
過了半晌,我氣若游絲的走出來,那個引路的小厮已經不見了,一樓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年長的婆子在守着香爐打瞌睡,從二樓傳來嬉鬧音樂的聲音,外面不斷有乘馬車而來的客人,進來後摘下鬥篷披風就匆匆往二樓走了。
我只好茫然地跟着這些人走到二樓,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明亮。偌大的廳堂布置得猶如戲園子一般,遠處是用彩綢絹花搭建的臺子,底下幾十名衣服華麗神态悠閑的客人。各自坐在精致的小桌旁喝酒取樂。
這大概就是殷南梧所說的歡宴了,我從未見過這種情景,王宮裏雖然也有戲班子,但是大家都屏氣凝神,不像民間這樣活潑。
正想着,殷南梧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将我拉到角落裏坐下。臺上兩個濃妝豔抹看不出男女的少年正在彈琴唱歌。
“他們唱戲怎麽不穿戲服?”我疑惑地問。
殷南梧将茶杯一頓,看着戲臺上的少年:“你安心看吧,哪那麽多話!”
兩個少年彈畢,抱着琴立于臺子中央,底下的兩個富商各自報出一個價錢,然後就笑嘻嘻地将兩個少年帶走。
我恍然醒悟這是一個一樁皮肉交易,心裏泛起惡心的情緒,低聲道:“真髒。”
“陳留國境內至少有二百多處這樣的地方,國外也許更多。”殷南梧淡淡地掃了我一眼:“你的王宮倒是幹淨,可惜不能回去了。”
我霍然站起來,心中憤怒,指尖隐隐作疼。抄起桌子上的果脯盤子扔到他臉上。臺上響起一陣急促的鼓點聲,倒是掩蓋住了這聲音。
殷南梧将身上散落的幹果蜜餞一枚枚放在桌子上,挑了一顆放進嘴裏。
最後一個少年走上臺子,一身樸素的青衣,沒有裝飾,然而面容妩媚,很有一種動人之處,少年唱罷,就有一名富商出價五百兩,這是今天所有少年裏價格最高的。很快就有其他人開始競價。
殷南梧慢悠悠地喝茶,他今天只是為了看熱鬧,并不打算參加這種交易,我心裏恨恨的,還記挂着他剛才出言不遜的仇。待價格擡升至三千兩時,已經沒有人在競價了,那少年盈盈一笑,正待下臺,我開口喊道:“五千兩。”
殷南梧一口茶幾乎噴出來,四周的客人連帶少年一齊往向這裏。我一向習慣在萬衆矚目中生活,此時随着被面巾遮着,依然眉眼彎彎,露出一個笑容。
“你搞什麽鬼?”殷南梧朝衆人微笑,然後壓低聲音怒道。
“我想買他。”我站起來,朝那個少年伸手,然後推了殷南梧一把:“去付錢吧。”
殷南梧雖然臉色不善,依然是痛痛快快地付了銀票,然後一個濃妝豔抹的中年男人将我們三個領到那少年的房間,男人的目光一直上下打量着我,似乎猜不透我的身份。殷南梧有些不悅,随口道:“我弟弟,小孩子在家沒人照顧,只能帶着他出來。”
少年掩嘴笑:“原來是殷公子的弟弟,怪不得這麽可人,我還以為是從別處領的男孩子,來我們這裏砸場子的。”
殷南梧擰了一把那少年粉嫩的臉:“別胡說,這是我嫡親的弟弟,我父親愛如至寶,連我都要讓他三分。”
這裏的人大概都聽說過殷南梧的身份,聽到這裏就沒有繼續調笑。
少年端坐在琴臺彈了幾個纏綿的曲子,語笑嫣然,顧盼生姿,殷南梧用修長的食指請求敲擊桌面和音,一曲終了,兩人相視一笑。
我托着下巴,無聊地打了一個哈欠。殷南梧坐在我身邊,低聲說:“困了嗎?我給你安排了房間,去睡吧。”
我指了指遠處的少年,嘟囔道:“我不是買了他嗎?我要跟他睡。”
殷南梧眼神陰沉下來:“你是王氏貴胄,別染上這種斷袖癖好!”
“你不就是嗎?”我嘟嘴。
殷南梧眼神微暗,語氣和緩了一些,低聲說:“早在十年前,我就被殷氏族譜除名了。”他擡手摸摸我的頭發:“我不是什麽好人,你別學我。”
我被兩個小童引到另一個房間睡覺,夜裏因為拉肚子折騰了很久才睡下。第二天上午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但是推開房門,四周靜悄悄的,這裏的人夜裏喧鬧,第二天上午往往還在睡夢中。我穿戴完畢,走到殷南梧的房間門口,有些遲疑地敲了一下房門。
很快,門被打開一條縫,裏面傳來脂粉香味和別的奇怪味道。殷南梧只穿着雪白中衣,衣襟散落,露出小麥色的皮膚。我後退一步,不知道要不要進去。
殷南梧回到房間裏有條不紊地穿戴洗漱,動作很輕。我看到床上錦被堆成一團,枕頭上是昨天那個少年,烏雲般的秀發遮住半張臉,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嘴唇嫣紅。殷南梧臨走時,那少年忽然開口,軟軟地叫了一聲:“公子。”
殷南梧走到床邊,彎腰摸了摸他的臉。少年翹起嘴角,虛弱而甜蜜的笑了一下:“謝謝。”殷南梧從手指上褪下一枚白玉扳指,放在少年枕邊,在他額頭上親吻了一下。然後離開。
走出這道花街後,街市上熙熙攘攘,我摘掉臉上的面巾,心裏亂糟糟地沒有頭緒,眼前忽然出現一道黑影擋住了去路。竟然又是陸敬初。
“陰魂不散。”殷南梧立住腳步,冷淡地說。
陸敬初輕蔑地笑:“我以為你要在妓院裏躲一輩子。”
兩人冷冷地看着對方,身上殺氣彌漫,來去的人顯然是察覺到了異樣,不由得退後幾步,圍成一個圈,好奇又興奮地看着這兩人。
我出言叫住陸敬初:“老陸,別在鬧市裏打架。”憑他的威力,随便搬起一塊巨石在地上一滾,街道上一半的人都躲不了。
陸敬初這才将目光轉向我,這一看,倒是愣了片刻。待回過神來,殷南梧早已像上次那樣逃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發覺進度有點慢,嗯,會加快情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