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靈犀
回到俪都之後,沒幾日就是盛夏。陸敬初那邊捷報頻傳,大軍勢如破竹地殺向都城,一路上守城的将領幾乎沒有怎麽反抗就投降了。一個多月後,陸敬初的軍隊已經到達了都城,駐紮在城外,與殷昭的軍隊遙遙對峙。
陳留國的都城裏囤積了幾十萬石的糧草,若是堅守城門不出,和陸敬初對峙幾年都沒有問題,但是我可等不了那麽久。接到了陸敬初的來信後,我整頓軍馬,帶着殷南梧及手下的其他幾個将領朝都城而去。
沿路上的關卡皆是我的士兵,城中百姓亦夾道歡迎,山呼萬歲。幾天之後,與陸敬初會和,幾萬士兵在城外幾百裏的地方紮營,當時正在吃晚飯,一群人湊到火堆邊翹首等待。
“晚上吃什麽?”我好奇看過去。
陸敬初在前面引路,開口道:“是地裏剛摘下來的玉米棒子。”又笑着解釋道:“糧食已經不夠吃了,你再不來,我們只能殺馬了。”
他已經瘦了一圈,徒剩一副寬大的骨頭架子,其餘将士們臉上也都有黧黑之色。
殷南梧随即下令将帶來的兵器和食物交給後勤部的士兵。衆将士聽說晚上有酒有肉,還有饷銀,頓時高聲歡呼起來,又趕過來跪謝,然後忙着生火架鍋,磨刀宰羊。
旁邊火堆裏埋着的玉米大概是熟了,散發出一陣陣香味。只是那些士兵們現在根本瞧不上這種食物了。
我看着那堆熟玉米,有些戀戀不舍,總覺得應該很好吃。
陸敬初站在一旁,無奈地提醒道:“陛下,先進營帳休息吧。”
“他這個人,見了沒吃過的食物,就好奇得走不動了。”殷南梧調笑着說了一句,折了一截樹枝扒開那堆灰燼,從裏面挑出一個焦黃色的玉米,一旁的老兵見了,趕過來幫忙,被他推辭了。
他用手帕托着,将玉米外衣剝幹淨,遞給我。
陸敬初冷哼了一聲,自己先進營帳裏去了。我若有所思的看了殷南梧一眼,他并不是一個善于獻媚的人,之前對我一直不冷不熱,自從前幾個月販馬回來,态度就漸漸變得十分溫柔親昵。嗯……難道他對我有意思?我憂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要怎麽樣委婉地拒絕他呢?
回到營帳裏召集衆将領,商量下一步的作戰計劃。殷昭一直閉門不出,城牆和大門又牢不可破。大家都束手無策,有人建議往井中投毒,将王城周圍的地下水全部污染,又有人建議往城中散播瘟疫。陸敬初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只淡淡了掃了一眼出主意的那兩人,那兩人吓得肩膀一縮,再不敢說話了。
在商議軍事的時候,殷南梧早早離開,到外面騎馬散步。到衆将士散去之時,他才帶着滿身秋風地走進來,也不搭理其他人,自己早早就睡了。他忽然變成了一個詩人和浪子,游離于軍隊高層之外,有時給受傷的兵患吹笛子,有時幫忙修理木架子,甚至會去夥夫那裏指點他們如何烹制好吃的大鍋菜。而陸敬初的目光則一直緊緊地追随在他左右,仿佛是一只野獸在打量自己的獵物。
幾天之後,陸敬初照例派自己的手下到城門外叫陣,城門緊鎖,從城樓上飛出無數流石,士兵們只得負傷離去。這使得陸敬初心情很不好,脫了铠甲之後一個人在軍營裏生悶氣。我悄悄走出去,尋找殷南梧。
他最近神出鬼沒的,我足足找了一個時辰,才在一處密林裏見到他。他正教一個放牧的兒童吹笛子。那孩子滿臉欽羨地望着他,然後又見到一身戎裝的我,吓得面如土灰,忙不疊地牽着牛跑了。
殷南梧對我點點頭,低頭用小刀雕琢手裏的牧笛。我在他旁邊坐了一會兒,開口道:“聽北方的守城将領來報,那裏最近頗受土匪的騷擾,我想讓你帶兵過去剿匪,你覺得怎麽樣?”
殷南梧臉上冷冷淡淡的,半晌将手裏小刀和笛子放在地上,說道:“無所謂.”
我覺得這話大有深意,便半開玩笑地說:“怎麽叫做無所謂。”
他站起來,在草地上走了幾步,神情很抑郁失落,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如果陸敬初要拿我當人質去威脅我父親,我也不會有什麽怨言的,你不用這樣袒護我。目前而言,這是最好的選擇,不是嗎?”
“沒有那種事情。”我站起來,大聲說道:“就算老陸想這麽做,我也不會答應的。我當初請你來軍中助我,是把你當做我的朋友、臣子和兄弟。我不會拿兄弟的命去換取自己的江山。”
殷南梧微微擡起手,做了一個壓制的動作,柔聲說:“等等,先聽我把話說完,我是說,如果在我父親的心裏,我的命真的比一座城池還要重要,那這場仗就不用打了。但是實際上,根本就沒有那種事情。就算陸敬初把我綁到城門下,一刀一刀地砍成肉醬,我父親根本就不會皺一下眉頭。他就是那樣的人。”他莞爾一笑:“真抱歉幫不到你你,這就是我這段時間一直很消沉的原因。如果陸敬初知道了,他一定會很失望吧。'
“聰明人犯起傻來,真是格外有趣。”我豁達地笑笑:“其實能不能拿下都城,對我而言并沒有那麽重要。當初我在破廟裏差點死掉,若是沒有你和老陸,也不會有現在的我。你在我心裏遠比一座城市要……”我倏然掩住口,掃了他一眼,然後将臉轉到別處,岔開話題道:“出來這麽長時間,也該回去了。”
殷南梧坐在一處木樁上,撿起地上的小刀和笛子在手裏擺弄,笑道:“你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我想了一會兒,點點頭:“我自然是心裏那樣想,所以才那樣說。怎麽?”我擡手遮住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是不是太肉麻了?”
“沒有。”殷南梧搖頭,然後伸出手:“過來。”
我微笑着在他身邊坐下。他語調緩慢地解釋道:“我生平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話,所以很驚訝,我這樣的人……”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沉默了一會兒,我輕聲安慰他道:“其實相父并沒有你想的那麽狠心,也許他很愛你,只是不善于表達罷了。”
“我對他,其實沒有太深的印象,但是既然你談起這個,晚思,如果一個人真的愛你,就算他一句話不說,他的愛也會從眼神言語和行為中透露出來,這種感情是掩飾不住的。父親對我,并沒有特別的愛憎,只是很漠然吧。他只對自己的事業、先王和你上心。”
“他對我很好嗎?”我有些驚訝,但是細細想了一會兒,似乎就是這樣的:“他一直都很關心愛護我。”
殷南梧點頭:“他在你面前,可能更像一個父親。小時候我見他對你很好,就拼命地逗你玩,讨你歡心,以為這樣能得到他的認同。後來稍微長大一點才明白。他對我沒有什麽偏見,只是單純地不喜歡罷了。大人的是非觀一旦成型,就很難再改變了。後來母親去世,小離受傷,我就離開那個家了。”
“那你小時候一定很讨厭我吧?”我郁悶地說。
“偶爾會有一點嫉妒和讨厭。”殷南梧坦然說道。
我從幼年時就把他當成一個溫暖的哥哥,直到現在才發覺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那你現在還讨厭我嗎?”我一時嘴快,說了這句愚蠢的話,後悔不跌。
他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豎起右手食指,在我心口點了一下,笑道:“你覺得呢?”
他笑得鮮豔明媚、桃花灼灼,我閉上眼,覺得有些頭暈目眩,過了一會兒笑着搖頭,故作鎮定地說:“我哪有時間想這些,快回去吧。”說完自己站起來先走了。
過了一會兒殷南梧追上來,忽然開口問道:“晚思,你現在還會想起他嗎?”
我覺得莫名其妙:“誰?”
他點點頭,很滿意似的:“沒有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