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贏不了甘玲
過了兩天我看見了李勇全的女朋友。
那時候我正在禮堂到二層小樓的路上,扶着小推車嘎吱嘎吱地搬東西,忽然看見停車棚裏有個女人的身影,我條件反射以為是甘玲故技重施,立即上前對峙阻攔,話都在嘴邊了,這女的猛地一扭頭,露出兩根紮在耳朵後的麻花辮。
認錯了,我吞回話去,對方已經看見我了。
“哎,姐,姐我問下,你們幾點下班啊?”這姑娘穿着一件黑色短上衣,露着肚臍,高腰牛仔褲上不倫不類地挂着男式腰帶,不自在地蹬着細高跟涼鞋轉過臉來,瘦得有些突出。
我說我們夏天六點半下班冬天六點下班。
對方忽然擡起眉毛來,摸出亮晶晶的沾滿碎鑽的手機噼裏啪啦地打字。
我扶着推車要走,車轱辘剛滾過一圈,對方就說:“那你認不認識李勇全啊?這幾天幼兒園是不是特別忙啊!”
我想起來李勇全站在向日葵班抽煙的樣子,嘴唇一抿,把本來要說的話憋了回去:“這兩天是挺忙的,你是”
“哦,我是李勇全女朋友,沒事,姐,你忙你的。”
我也沒多問,揣着點兒被叫了姐的惴惴走我的路。
我很少被叫姐,賣衣服賣化妝品的導購看見我都一口一個妹妹,相面和心理總得精通一樣。
那天李勇全那一嗓子喊得我格外陌生,好像不是喊我姜小茴似的,他女朋友也是這樣,我後來對着鏡子照了照,找到了兩條魚尾紋。
朱二婷說我的心态是正常的,現在的年輕人二十多歲了還覺得自己是個小孩呢,停在十八歲沒長大過,人生按了暫停,等生孩子的一瞬再把進度條接上。
其實我總有種我還二十的幻覺,哪怕後來朱二婷等實習老師來短暫地喊了兩天姐也沒把我的幻覺打破,但是這兩天,年齡像個緊箍咒一樣套在我頭上,導致我二十七歲就有點兒焦慮,晚上多敷了一張面膜,橫在床上挺屍。
外頭咚咚咚的聲響,我聽見了,以為是樓上的,繼續合着眼,精華液順着我臉上的線條一個勁兒地往鬓角流,我兩只手捏着往回攏,把面膜揉得皺巴巴。
咚咚咚——越發急了,像是鼓聲到了高潮,樂曲協奏到了一個最強音,幾乎綴連成一片近乎雷聲的轟轟——
我終于坐起來,意識到這好像是敲我的門。
在我撲到門前的時候,聽見了一聲:“姜小茴!”
甘玲?
我站在門口應了一聲:“幹什麽?”扶着門把也沒有開門,又頗為着急地堵上了貓眼,簡直像是怕對方從貓眼鑽進來掐我脖子似的。
面膜的精華液滴滴往脖頸滑,和驚吓出的汗液混合起來,歡快地往下奔流。
甘玲來幹什麽?我想想我敷面膜的時間,八點二十,天已經黑了,像灑在玻璃紙上的藍黑墨水,還透着點兒依稀的光,正是夏夜的起頭,蚊子正在嗡嗡尋覓,在村裏,這時候在外面聊天的人們就要收起凳子回家了。
上次甘玲發燒,我端水送藥,心裏沒想要什麽回報——但也因此有點兒得意,自以為該有好報,甘玲再怎麽過分也不至于再像之前那麽瘋癫。
結果證明,此人真是瘋癫,晚上還來砸門。
外頭沒聲響,我又對着門縫重複道:“幹什麽!”
“給你看個東西。”
甘玲說。
猶豫再三,我還是把門打開,甘玲手裏多了個家興超市塑料袋,拎在手裏,裏頭放着一個充電寶。
這人身上已經馊了,我相信大夏天穿着這麽厚的衛衣四處亂走沒有一個人不會出汗,這麽多天沒有換一件衣服,頭發卻還是幹燥的,紮在腦後,比初見時整齊了不少。
眼神對上,甘玲還是眼神冷淡,凝視了我一下,不緊不慢地伸進塑料袋裏掏,拽出充電寶插在自己手機上,我看着那幾乎要攔腰碎裂的手機,再看甘玲蠻橫的手勁兒,真有些懷疑她會随時把手機捏斷。
充電寶插上,手機亮了,甘玲按了開機鍵,開機畫面一黑,開始慢慢走進度條。
我和甘玲在門口尴尬地杵着,等這個手機慢慢打開。
等了一會兒,這個手機還沒開,進度條就差一小截。
“你可以敲門之前先把手機打開。”
“費電。”
我倆又等了會兒,手機屏幕終于從黑色轉為彩色,要甘玲輸入密碼。甘玲也沒避開我,手指噼裏啪啦地敲,結果因為屏幕蛛網般碎裂,只打上了兩位密碼。
甘玲手勁兒不減,食指一勾,狠狠地戳着删除。
我感覺這個手機像不聽話小孩的腦門兒,被甘玲一戳一個洞,連帶着我也有點頭疼。
“那你先開機,我去洗個臉。”
臉上的面膜已經被汗水泡發了一個勁兒往下滑,還好它是純白色不顯得那麽可怕,我用小指按着一角,沒等甘玲說話就自己轉去洗手間,摘了面膜把清水撲在臉上。
身後沒有任何腳步聲。
我沒關門,我挪開地方,甘玲這種紮車胎喝別人面湯的無恥之人不應該不進來,裏頭有空調有水有沙發。
但人只是在門口,終于把手機倒騰開了機。
“好了,過來看。”甘玲擡手招呼着我,我拿着我的兔子毛巾擦擦臉,走到門口,甘玲低垂着眼,狠狠地戳開相冊。
“看什麽。”
“看人臉,從這張,往右邊翻,一直翻着看,有沒有認識的。”甘玲把手機倒轉遞給我,屏幕上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臉,穿着一條黃背心正在過馬路,腳脖子上帶着串兒。
我有點兒疑惑,眯着眼仔細看,但是屏幕裂痕正好在男人臉上,我下意識地放大,手機立即卡了。
甘玲很果斷地伸出手,又伸出手指撥了一下:“等下一張。”
甘玲的手指帶着血痕和傷疤,指節有些扭曲,我順着這只手往上,看見油污的袖子和髒了有汗漬的領口,有點兒遲疑,還是把手裏的毛巾遞過去。
“擦擦。”
甘玲只是捏着手機,眼睛斜了一下,看見我的兔子毛巾嗤了一聲,并沒接。
手機反應過來,先是迅速放大,又在一瞬間被撥到了下一張,我又低頭看,是一個男人,蹲在三輪車上面摸西瓜,照片邊緣有些發黑,仔細看,像是蹲在馬路對面的角落狠狠放大好幾倍才拍出來的。
甘玲繼續撥下一張。
我說這是在幹什麽?
甘玲說:“人們說,兇手殺人的時候,二三十歲。七年過去了,我往三十到四十多找,五十也行,走街串巷地拍了些,你看看,有沒有那個兇手。”
能縣三十萬人口,男的一半還多,甘玲一個個拍?這人真是瘋了!
那個小手機已經飽受摧殘負荷不了這麽大的工作量了,燙得像個暖手寶,我把手機推回去。
甘玲是真的瘋了,我不說,她就自己去找,一個個的找,決心把能縣的所有适齡男人像地皮一樣犁一遍,用她的破手機記錄下來,篩選,像是做個微型的人口普查。
須知這個人,這麽多天,連一碗四塊錢的面都沒舍得吃,衣服也沒有換,百分之一的電量也要斤斤計較——要做這麽大的事。
只要我張口說了,這一切工作量都化零為整去蕪存菁,剩下最後一步。
可我不能。
兇手已經被法律制裁了,盡管在我看來判得太輕了,可法律在這裏,甘玲為什麽不早來申訴,不早來大喊這不公,現在塵歸塵土歸土,白紙黑字地塵埃落定,甘玲這舉動,豈不是要去尋仇殺人?
我怎麽能說?我怎麽能釀出這樣的悲劇禍根?不管她說什麽,那件事就過去了,所有線索掐斷在我舌頭上,我一個字也不能提。
只是把毛巾在手裏團了團,挂了起來:“我認不出來,有點兒忘了。”
甘玲仍然孜孜不倦地和那個手機作鬥争,搓了半天,最終面無表情地熄了屏,啪一下拽掉充電寶的線,抓了抓頭發,又冷冷地看着我。
敞着門,我終于妥協了:“要麽你進來說話,要麽我關門了。”
甘玲往前邁了一步,我正要關門,甘玲說:“別關。”
“鄰居看見了不好。”我拽住門把手,正要推,甘玲又毫無波瀾地說:“跟陌生人獨處一室,關了門,我殺了你,人都不知道。”
是恐吓麽?
我扶着門呆住了,甘玲很平靜地從兜裏拽出一把美工刀,噼裏啪啦地推出刀刃,明晃晃地指着我。
我還是平靜地關上了門,靠着門背:“你不會殺我,你殺了我,沒人知道兇手長什麽樣了。”
甘玲笑了:“我就知道你記得兇手長相。”
背後冷汗涔涔,我揉揉太陽穴,聽着刀刃收回去的噼裏啪啦的聲響,心想怪不得甘玲敢在大街上睡覺,她随時準備跟人魚死網破。
這人是瘋了,不是那種恍惚的瘋,她清醒而偏執地瘋了,我想,如果過了很久,一個月,半年,乃至一年多,她找不到兇手,是否會遷怒于我,把那把美工刀插進我的心髒。
沒再順着那個思路往下想,我翻到一件寬大的黑色T恤扔給甘玲:“天熱了,我家沒有藿香正氣水,你別中暑。”
甘玲也沒接,任由這件衣服落在沙發靠背上,她低頭盯着T恤上的兔子圖案,又平靜地看看我。
“我不是乞丐,小姜老師……我只是想找到兇手。”
“你帶着刀,你想殺了他。”
“嗯。”甘玲承認了,竟然微微笑了起來。●獲取更多資源+VX:15080769776●
“你這樣找,沒有效果的,你找吧,我不會告訴你的。”
“你可以不說,但我會強迫你看,你看到熟悉的臉,眼神一定會變,我到時候就這樣确認。我去拍一批,就來找你一次。”甘玲坦然地将自己的計劃告訴了我。
是的,我沒辦法隐藏自己的眼神,我控制不住,哪怕大海撈針,或者某日在甘玲的手機上我看到兇手的那一瞬,甘玲觀察到我,哪怕我迅速翻過,她也能迅速縮小範圍。
我想起面館時這個人把我詐出來的那一聲小姜老師。
“我會閉着眼,我什麽都不會告訴你。”我拿走T恤。
甘玲又笑了:“你已經告訴我了。”
“什麽?”
“兇手判七年,你不會不知道,現在還沒到時間。我一開始還不完全确定兇手提前出獄了,你的反應告訴我,已經出來了。”
這個女人皮笑肉不笑,只有嘴角微動,那雙眼睛仍然冷峻異常,像草叢裏蹲伏着的母狼。
是了,我不知道這個女人知道多少信息,我被套路了。
我只能倉皇地補了一句:“什麽?提前出獄?”
“兒童劇的演技,我走了。”甘玲拉開門離開了,我正要追出去,一把閃着凜冽寒光的美工刀逼着我的喉嚨,把我逼回門內。
門重重地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