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兩條路

路今時扶住了我的肩膀,低聲說:“她要是欺負你,我給你主持公道,別怕她。”

“謝謝,”我從他手底下鑽出來,抱着胳膊往外走,“錢我回去轉你。”

“你就是太善良了太容易被人欺負了,她騷擾你一次,你就報警,要麽買個防狼噴霧什麽的,收拾她幾頓,就是她對你動手也不怕,她要是敢傷人,還怕法律不站在你這邊?”路今時給我出主意,我們并排往外,身上都帶着一股牛油火鍋的味道,我是火鍋裏那塊混在青筍和土豆裏的姜,被路今時夾起來端詳安慰。

一如當年。

他出的主意沒任何問題,出發點也都是為我好。

“不是……不是。”我比六年前唯一進步的地方是我現在會稍微解釋一句。

“我知道人家當媽的可憐,你□□情別人,把自己弄成這樣……”路今時還走在我後面,街上人來人往,我們靠着一根路燈柱子說話。

我也不想跟前任保持太過緊密的聯系,我跟路今時只是普普通通的差點結婚的關系——不是知己,不是朋友,不是情人,只是處境尴尬的兩個人。

所以被路今時這麽設身處地地着想安慰,我渾身不自在,急于堵住他的話。

“本來就是我的錯,”我把聲音放得很大,“我是活該。”

“你是想借她來懲罰自己,問題是我一直覺得你很奇怪,你沒做錯什麽。”路今時氣笑了,跟之前一模一樣的話,非要我相信我沒錯我是個普通人,甚至還是個大好人。

說來說去,路今時接下來一定會說,普通人怎麽可能不害怕拿刀的兇手,憑什麽規定一個老師就得無私地為學生獻出自己的生命,要是我當時沖上前,被兇手切瓜似的殺了,他路今時一生就要在悲痛中度過了。汶川地震時那個逃跑的老師雖然被譴責,可人家活了啊,那又怎麽樣呢,能保護好自己就是對關心自己的人的善了——

然後我要反駁的時候,路今時就會一個高高的“況且”接上。

況且那時候我并不是冷漠無動于衷,我救了另一個差點摔死的小孩,我只是能力有限,我那時候比現在更瘦,像片樹葉似的,被兇手一口氣就吹飛到十萬八千裏了,就是我這麽個體力廢物的老師最後還是撲到兇手面前了不是嗎?只是兇手的錯,兇手窮兇極惡下手太狠,我那麽及時那麽快都沒來得及救,小孩當場去世了,怎麽能是我的錯?

他一套“憑什麽”加上“況且”的組合拳屢試不爽,我無言以對,我沒辦法對路今時陳明我內心的感受。

我也知道我內心的想法是不對的,可我從小到大都按那套模子長大的,內疚和自責是出廠設置,順着血管輸送全身,我控制不住。我還能把自己回爐重造嗎?我爹媽都只剩骨頭架子了!

六年前,我的回答很生硬,我說人是有良心的,我良心過不去。

當時路今時發火了:“難道我沒有良心嗎?你要是犧牲了,我怎麽辦?學生的命就是命,你的命就不是了嗎?說句自私的,我覺得你比學生重要一百倍,可你覺得狗也比你重要,貓也比你金貴,學生家長的感受都比我的感受重要,悲痛的是我,姜小茴你這話才叫沒良心!難道你就覺得你死了才是個好結局?不負責任!”

我們後來沉默了很久,最後不歡而散。

時隔六年,我也沒再把良心搬出來,我怕再扯上點和路今時的舊情。

路今時為什麽喜歡我,我沒想明白,後來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太适合結婚了,沒什麽主見的順從女孩,職業也合适,沒有娘家倚靠,自己有一套房。這話我沒敢對路今時說過,我怕他大發雷霆地問我難道我對他沒有愛嗎,怎麽會用這麽功利的想法去考慮我們的關系……

舊情被我一口氣咽回去了,良心也放回肚子裏了。

路燈的光照在我和路今時中間,大馬路上車來車往一瞬間消失,愛樂之城裏男女主怎麽手拉手跳舞,我和路今時的影子就怎麽牽扯在一起,我站遠了一點,把影子撕下來,四周才恢複喧嚣。

二十七歲,我姜小茴成熟了點兒:“冷暖自知嘛……有人就是覺得,死的為什麽不是自己,有的人會覺得,死的幸好不是自己……都沒什麽可探讨的吧,都有道理,我也不是什麽聖母,非得勸別人也跟我一樣想。我就是……覺得這麽想,好受一點。”

“嗐。”路今時也沒再多說了。我執迷不悟得讓他都不知道怎麽說了,低頭叼着一根煙點起來,路燈下吞雲吐霧,把這話題硬掐斷了。

站了會兒,我想起我找路今時聊天的借口,就又把他兒子提起來了:“你兒子怎麽樣?家裏都還挺好?小孩兒身體還不錯吧。”

“兜兜有點兒皮,他姐姐不喜歡他,我說有二胎了怕大的心裏不平衡,答應去市裏玩,結果這不疫情麽,沒趕上趟,後來回去上學了,跟孩子姥姥家住着,放假了回縣裏。平時在家裏嫌叽叽喳喳吵,老見不着也不是回事兒,怪想的。”路今時開始絮叨他的孩子,我側過腦袋看看,他被甘玲拍得胖了點,真人也沒胖多少,三十歲的狀态趕超能縣百分之九十的男的。

我真情實感地祝福他:“挺好。”

路今時又捏着煙:“其實,這六年,哦不,七年,我也想李子幼兒園的那事兒……”★更多優質資源[獲取+VX:150*8076*9776]★

“有什麽可想的呢?”

“要是沒那事兒,咱倆就結婚了,我後來也想,要是咱倆結婚,是個什麽樣呢?有點兒想象不出來了。”路今時笑了聲,有點兒感慨。

如果我倆結婚會是什麽樣子?我卻想得出來。我聽話,路今時拿主意,然後生二胎的女的換個人,他媽媽伺候的人換個人,家裏的食譜換一換,孩子的長相再換一換,路今時不會有太大變化,到時候朋友圈曬一曬。

但是唯一不同的是,我要是和路今時結婚,路今時就沒什麽初戀可以出來見了。

我一想到這茬,又看看天色不早了,立即催促說:“天不早了,今天麻煩你了,要是人來騷擾你,你就說什麽都不知道哈,快回去吧。”

路今時擺擺手:“沒事,老婆在市裏,管不着。”

那我也得避嫌:“明天還得上班,那我就先走了。”

“嗯,慢走,要我送你麽?我開車。”

“不用,離得不遠。”

“那女的找你怎麽辦?”

“沒事。”

一來一回,路今時沒像結賬似的那麽堅持,夾着煙擡手沖我揮了揮就當道別,我騎上電動車,穿過車流,四周浮現出一幕幕我和路今時結婚的樣子,不知為什麽,即便我穿上婚紗肚子變大,臉也是模糊的,好像那不是我似的。

到底是沒吃飽,我停在路邊買了份烤冷面,跨在車座上慢慢地吃起來。

各有各的路,路今時和我不是一路人。

說到底,他的生活太美好了,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卻跟我隔了八百個次元。

我一直追着路今時的步伐,我沒有學歷,沒有過人的容貌和才能,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工作,被路今時和他的家人認可,我便努力奔跑,學習許多現代人應當懂得的知識,抛棄我爛熟于心的神學課程,扔下我父母死亡的陰影,疲于奔命地追逐着路今時,因為他的步伐就是那麽快而有力,奔向美好的生活。

然而鄭寧寧之死是個關隘,我停下了腳步,留在原地,變得模糊,世界的鏡頭給向路今時,向前看往精彩的人生,充滿勃勃生機。我在背景裏變灰,像是在另一個世界。

這個過時的世界裏,很長時間只有我一個人模糊地存在着。

直到甘玲出現。

刺破灰色流出血,刺眼而疼痛,卻讓我發現,我還活着。

痛苦的是活人,不能入眠的是活人,愧疚的是活人,需要作出選擇的是活人。

路今時不會理解的,像我這樣的人程序死板,容易宕機,若不掃淨過往,是無法出發的。

他往前看,我回頭看,一邊是花團錦簇生機盎然,新生命蓬勃生長,生活欣欣向榮,另一邊是枯骨荒墳,人跟鬼過不去,總得要個說法。

作者有話要說:

一些子答疑:

Q:兇手判了七年不合理,太輕了。

A:實際上應該要判得更重的,是為了提前時間線,否則按二十年之類的甚至更久時間寫的話,甘玲和姜小茴的心性和處事方式就會有很大的不同,我的筆力有點兒不敢嘗試,所以請各位讀者海涵,大家忽略此處,就當是在這個故事世界裏,七年是個很重的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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