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不能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連在一起說,就總有點兒吓人。

一個叫該隐的人出于嫉妒殺了自己的兄弟亞伯,後來神明詛咒了該隐,該隐說這刑罰過于重了,于是神對他說:“凡殺該隐的,必遭報七倍。”(注1)

報應這回事聽起來酣暢淋漓,在我這裏就遭報七倍,即便我後來忘卻了許多故事的細節,那些教訓也不記得,但我從來也沒有從被人打完左臉打右臉的窩囊廢變成一個睚眦必報的大女人。

我規避矛盾,回避沖突,如果面對面吵架,我就像是提前進了拔舌地獄,嘴巴使喚得不利索,要是在電視劇裏,觀衆朋友得為我氣個二十集。

我想都沒有想過,我,去使用一些手段殺那個兇手。

甚至,我想到兇手已經入獄,就平靜地接受了,好像一個人放了一把火,火熄滅了,我就點點頭接受了這個結果,一個人掃房子變成的灰。後來,我聽說兇手提前出獄了,我也平靜地接受了,風把我房子的殘骸吹跑了,我就在原地再蓋一座房子。

我從未想過我要去抓住那個放火的人,以牙還牙地在他的房子上燒一把火,甚至把他也點燃,解我心頭之恨。這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想象,最惡毒的夢都沒有過這種劇情。

所以,甘玲的問題讓我有些困惑,剛要否定時,喉嚨中忽然有了一股陌生的沖動,好像有什麽不得了的語句要往外蹦,我急忙閉上了嘴巴,打開卧室門,甘玲劈手奪過手機。

“你都看了什麽?”

“看了地圖,微信,我看見你的置頂。”我老老實實的,像個被檢查到偷偷玩手機的小學生。

甘玲橫了我一眼,卻沒有低頭檢查,只是一把扯住了我的衣服,把我往外拎。

我急忙拽着她的手,提着我的衣服,以免領口開得太大直接把衣服脫下來。

我是被扔在沙發上的,好像一團髒衣服被團了團塞進角落,甘玲把手機扔到了另一個角落,我蜷縮着怕她打我,用胳膊護住了腦袋。

在我自己家,被外來的人收拾成這樣,一般人本不該這樣窩囊的,但我是豁出百分之二百的勇氣去搶甘玲手機,現在勇氣用完,暫時生不出反抗的想法。

沙發猛地一沉,甘玲坐下了,我立即把腦袋抱得更緊,甘玲過來掰我的手臂,好像在掰一顆卷心菜,我抵抗得很虛弱,很容易就被扯開胳膊,露出頹喪的臉。

“臉怎麽了?”甘玲問我。

我還在想什麽報複兇手的事情,摸着臉出神,甘玲用手指戳了戳,戳到我被玉米葉劃傷的細細的傷口,已經結了痂。

“哦……玉米地……”

“哦。”甘玲沒多問了,我提了提肩頭的衣服。

過了會兒,甘玲拿起我畫道子的本子,眯着眼數了數,我也不知道她最後數出幾條來。那個硬殼本被她放在膝頭,手指捏着一頁往後翻,翻到白紙,就翻回來,嘩啦啦地鋪墊了一下,她就開始了:“我感覺,你想知道,我為什麽不在寧寧身邊……這事情很簡單,我不要她了,我抛棄了孩子,一個人跑去了外地,先是去了北京,後來去了深圳,大城市機會多。”

甘玲說話平鋪直敘的,即便柔和也帶着點兒兵刃的冷,像是随時都會拔高嗓音給我一刀似的。

她又重複:“是我不要她了,我不負責任,這事兒,沒什麽可探讨的。”

“為什麽跑去了外地?”

“唔,別打岔,”甘玲明明沒有在思考,卻仍然假裝自己的思路被我打斷,順理成章地去拿起手機,問我數據線在哪兒,我說真在卧室,在我床頭,她就進去,“不是一個頭啊。”

“你拉開抽屜,有條三合一。”

呼啦一聲,叮呤咣啷,我聽聲辨位,聽見粗暴地把充電頭按進插座裏的聲響。

人出來了,繼續坐下。

女人頭發比初見時整齊多了,紮了個馬尾,靠在沙發上面朝我,枕着一只胳膊,我覺得有點兒怪,坐遠了些,甘玲也轉過頭去,恢複了看電視的姿勢,話卻是對着我說:“因為我吧,是個自私的人,特別自我……算了,你又不是心理老師,我和你說這個幹什麽。”

我說小朋友們也經常對我傾訴些心理的苦惱,幼童的心理問題也值得重視起來,四舍五入我也是半個心理老師。

這話就過于占便宜了,說出口才感覺出不對勁,我不想抖機靈,慌忙地給自己找補:“我不是想知道你的心理問題……我只是覺得,嗯……你要是……嗯……”

嘴又鏽了。

甘玲還是一副漠然的,還帶着點仇恨的表情,長出一口氣:“那我不說了。”

“那……那你傾訴吧。”

“我沒想傾訴!”甘玲飛過來一記眼刀子,我低頭受過,過了會兒,甘玲重新坐下了:“為什麽跑去外地……因為能縣是個爛地方。”

我沒說話,甘玲輕飄飄地開啓了下一個話題:“我最後是怎麽知道消息的呢……七年來,我跟寧寧奶奶,就是微信置頂那個,有聯系。她跟我要錢,說養寧寧,今天學雜費,明天買衣服的……”

“我說,我給寧寧攢着念大學的錢呢。她奶奶說,不給錢,寧寧初中都上不了。就給了。”

甘玲說完,又瞥了我一眼,我蜷縮着,像個不會動的石頭一樣。

她繼續說:“然後我說,我給了錢,讓我看看寧寧吧,開個視頻。人家說,微信不會用。我說,讓寧寧用,不視頻,拍張照片也行。人說,行。過了會兒,跟我說,寧寧不想拍,不想見我,恨我呢。”

甘玲低頭,伸開皺巴巴的十指搓了搓,嘴唇微微一抿,眼睛才彎起來。

我頭一次見她不嘲諷不刻薄的笑。

慢慢地揚起嘴角,有點兒不好意思似的,又有些悲苦,張了好幾回口,剩下的話,都剩下了氣音。

我從沙發上挪過去,散落的頭發下,甘玲的臉變得模糊,像一層霧。

“我信了。她……有理由恨我。”甘玲終于從氣音中抿出了自己的話,一只手反複地撥着頭發,把頭發攏到臉頰旁邊,遮住面容。

“然後……那天,打語音,我發火了。罵了幾句,然後,電話那頭,老人好像撞到啥,然後沒聲兒了。語音也沒挂,我喊也沒應,我就做核酸,辭職,買票回來了。我才知道……寧寧死了。”

甘玲咬緊了下唇,有點兒用力地擰出了個笑,又瞥我一眼,動了動脖子活動一下,又換了個語氣:“我在墳堆裏,走了好幾天,然後,找見寧寧的墳……晚上,好些鬼鑽出來,沒穿鞋,戴着帽子,走成一隊看我,輪着跟我說,寧寧死得可憐,七年前就死了,我剛走沒多久就死了。有很多鬼,我問他們,見沒見着鄭寧寧,他們說,沒見着……”

“他們說,死了七年了,早就投了胎,沒親人送,孤孤單單地死了……誰也不認識她。”

甘玲開始說起瘋話來,我跪坐在她面前,揪住這個女人的胳膊,猛地晃了晃。

甘玲垂着眼,對我似笑非笑:“我跟着鬼走,鬼往東邊走,我也往東邊,走着走着,看見了閻羅殿,看見了黃泉路,好多鬼都在走,我在裏面找寧寧,看見寧寧了,穿了一只鞋,脖子挂着半截腦袋,我說,是誰把你變成這樣,她說,她看不清。我說,誰看清了兇手長什麽樣,我給你報仇。她說,幼兒園的小姜老師知道,小姜老師什麽都看見了,她記得兇手長什麽樣——”

說到這兒,甘玲大笑起來。★更多優質資源[獲取+VX:150*8076*9776]★

我有些發抖,無所适從地站在原地。

魑魅魍魉,遺像上久久徘徊不去的鬼魂,我和甘玲共享着同一種詭異的秘密。

甘玲的笑容收起來了,目光仍然陰沉,落在我臉上,不自在地把嘴唇抿起來,舌尖刮過牙齒,看起來在思考什麽詭異的事情。

我說,你也能聽見鬼魂的聲音麽?

“小姜老師,”甘玲忽然攥住了我的肩膀,手指好像爪子,勾住我的骨頭,“鬼魂那些,是我編的,別放在心上。”

眼神飄忽,我看見甘玲像個模糊的塑料袋,我這才意識到我有點兒恍惚失神,一時糊塗了。

好不容易把眼睛對上焦,一片竹林奔向我,宏志小學奔向我,李子樹也大步往前,從窗戶翻進來,憑空紮在我們家,四周沒有孩子,但我又聽見刷刷的生長聲,竹子拔節,孩子生長,鬼魂氤氲着猶如蒸了一鍋饅頭,鬼氣森森,鄭寧寧的屍骸在棺材裏咕隆咕隆地發出悶響。

“編的……”我有點兒不知道跟甘玲說什麽才好,她分明在說她回來得知鄭寧寧死訊的經過,卻故意編造了個鬼魂的故事,她一定真的看得到鄭寧寧枉死的魂魄飄蕩。我從前信神,後來像鬼,生死之間,佛陀,上帝,真主,梵天,宙斯,千百位神明都按下右手,叫我相信鄭寧寧的鬼魂不甘心地徘徊。

“我編的。你……”

我第一次看見甘玲遲疑,她拽着我的手稍微一松,我就像是不會走路似的要倒下去——也不知道怎麽呼吸,一時間有些缺氧。

甘玲立即追下來,噗通一下,膝蓋碰到茶幾,腿彎下來,卻還是拽住了我的腰緩沖了一下,我們一起摔了下去。

躺在地上,鬼霧散去,長長吸了一口氣,我忽然明白甘玲為什麽忽然扯謊。

我理解了,于是我回答:“甘玲,我不是不想殺兇手……我很想。但我不能。”

“我去殺,有你什麽關系?”

“你比我更有立場……但在我看來,你更不能去……變成那種人。”

作者有話要說:

注1:《舊約·創世紀》4章13-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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