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她在哭
如果甘玲是個姻緣專家,我讓她算算屏幕上的這一男一女是什麽關系。
朱二婷也終于落入了鏡頭中,和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男子大夏天穿一身黑色西裝,看起來仿佛房産中介,油頭粉面的,我看着很不喜歡,偏偏她還挽着他的胳膊走。
我看見的時候微微皺起眉頭,擠眉弄眼,先看見了朱二婷又看見男人,表情很顯然不像看見兇手。
甘玲好似Siri一般機械地說了句“熟人嗎”就往後翻,我急忙拉住:“翻回去,我仔細看看……能縣賓館……”
能縣賓館重新裝修,門臉最前修了個花壇,花壇前面是石頭大門,仿佛凱旋門一般高高地矗立着石頭柱子,挂了燙金的匾額,寫着能縣大賓館五個字,過年時挂上去的燈籠現在還紅彤彤地亮着,夏天看見這麽四團紅色着實是有些煩躁。
仔細看,朱二婷和男人靠得很近,但是也談不上親密,而且長得也并不像,我曾經遠遠見過一眼朱二婷的老父親,是個十足的莊稼漢,腰永遠弓着,皮膚黝黑,沒有這麽油滑的臉孔。
我研究了片刻沒有看明白,甘玲終于不耐煩,又翻過去,我再次拽住她手腕,像個讓家長把動畫片切回來的小孩:“翻回來,我還沒看清。”
“有什麽看不懂的?”甘玲一巴掌把我的手打開,我走到電視旁邊,指着朱二婷:“這個,是我的同事,今年才二十四歲。這個男的,我不認識。”
“搞對象呗。”甘玲覺得我很無聊,不顧我的反對把照片翻了回去,我正要大呼朱二婷有對象,但仔細想想我也沒見過那個男的,難道真是這個大夏天還穿西裝壓馬路的男的?
還是說朱二婷在看房?我又拽住甘玲:“你看人準,你幫我看看,這個男的……”
“看人準?”甘玲躲避着我伸過去的手,幾次要把我的頭往電視那邊扭,行動未遂,只能用三分之一的眼珠子往男人身上看了眼。
“唔,外表上看不出什麽,做房産中介的?”
我心裏想連甘玲也這麽想,這個男的如果不是做房産中介,那他轉行還來得及,就像人們看見我就覺得我是幼師或者保姆一樣,屬于天賦異禀,外貌欺騙。
甘玲研究了一下,手機上放大照片查看細節:“你同事跟這個男的不太熟。”
“怎麽看出來的?”
“挽着胳膊的時候——”甘玲招招手,把我的胳膊借過去,像個配件似的挂在臂彎,我被扯着在沙發上跌過去,對方把我一擋,“你靠太近了。”
我把脖子扭開,甘玲把我的胳膊抽出去,把我也推開:“你看,你跟我認識了也有一個多月,我拉着你,你的身體和我是什麽距離?喏,你再看看。”
朱二婷和中年人手心連着胳膊肘,肩膀卻不挨着肩膀。我又看看甘玲的肩膀,驚慌地往沙發一角挪了挪。
甘玲冷漠地擡眼珠子:“能繼續看照片了嗎?”
我繼續看電視,腦子裏閃着朱二婷的蛛絲馬跡,甘玲忽然說:“能別多管閑事嗎?”
被罵得醍醐灌頂,我點點頭:“是有點兒煩……我不想了。”
我和朱二婷認識的時候朱二婷還叫我姐,後來在整個光明幼兒園我老是能被朱二婷的班級的小朋友牽絆在原地,久而久之我們就熟悉了。雖然我跟朱二婷泾渭分明地保持着同事關系,但是如果非要讓我給朋友這個群裏拉好幾個好友,朱二婷必定是首選,除此之外就沒別人了。
對我這個難得的朋友,我輾轉反側,可我也不想真就多管閑事,第二天朱二婷說我看她的眼神不太對,仿佛是高中班主任。
我藏不住我的眼神,也不敢老實交代有個女的天天盯梢你,我也看見了。我只能說六一節目來了我緊張得失去表情管理,朱二婷深以為然,把我拉進辦公室掏出一瓶冰可樂貼在我臉上。
“歇會兒。”朱二婷翻出一箱子小零食請大家共享,咪咪蝦條被拆得七零八落。
天太熱了,一個老師發起了奶茶的拼單,縣城裏的奶茶都是粉末兌水談不上好喝不好喝,外賣來了之後,一個女老師派李勇全出馬,背着孩子們偷偷摸摸從欄杆裏把奶茶拿回來。
李勇全捏着包裝袋好像捏着生殺大權,對着一群癱軟在椅子上的女人開始拿腔拿調,先挑挑揀揀地翻出一杯:“來,小茴姐,你的是蜂蜜柚子水。”
我接過,李勇全嘿嘿一笑,我也勉力一笑,心裏還在想朱二婷和中年男人,朱二婷點了兩杯,兩根吸管啪啪地戳進去,一口烏龍奶茶一口葡萄多肉,各喝了三分之一就飛跑出去了。
正式表演是在六一上午,熱得人每個人臉上都變成大油田,李勇全更甚,苦苦哀求一位女老師借他一點吸油紙,小孩們鬧成一團,空調開得很大,外面又非常熱,冷熱交加,每個人都瀕臨融化。
上臺之前我怕孩子們緊張,偷偷給每人發了一片蔬菜餅幹填肚子,藝涵一片也沒吃,吸着肚子保持良好身材,我拍了拍她後背,她的小肚子立即圓滾滾地凸出來——你不能指望一個四歲半的小孩凹凸有致或者非要她纖細玲珑,那是變态。
“別吸肚子,說臺詞容易岔氣。”
藝涵悶悶不樂,我說蔬菜餅幹留給她胡蘿蔔形狀的,她立即非常好哄地快樂跑進後臺等朱二婷指示,朱二婷從幕布後面的縫隙看烏壓壓的家長們:“座位不夠,有的一家人都來了。”
底下的家長有的戴口罩有的不戴,有的把口罩拉到下巴上,觀衆席的空調開得再大也架不住人群擁擠,身上的熱流互相交彙。
我貓着腰從舞臺下面穿過,從後臺穿過,從觀衆席穿過,穿針引線,維持秩序,最後爬到幕布前面,拿着麥克風說演出即将開始。
底下稀裏嘩啦的掌聲,我一個鞠躬,關了麥鑽下舞臺。
站在臺上,我看見了甘玲站在觀衆席,但是似乎是來晚了站在後面,穿着那件很熱的黑色衛衣,頭發披散着落在肩頭,嘴唇抿得很緊,如果這是一部電影,她就像是伺機而動的殺手,表情很是冷峻。
燈一滅,場內暗下,舞臺亮起,黑暗中甘玲抱着胳膊一動不動。
孩子們表演,大人歡笑,鼓掌,大喊加油,開開心心,老師如釋重負。
把欠藝涵的蔬菜餅幹給出去,光明幼兒園正式放假了。
從兒童節一口氣放到端午,6月6日再來上課,但那時學前班迎來畢業,最多再待匆匆幾個星期。
大人牽着小孩子的手陸續離開,門前擁堵的汽車摩托車電動車漸漸散開,老師們收拾過後都一股腦地把所有東西扔進倉庫等到第二年再說。
下午短暫地收個尾開個會,老師們也像羊群一樣被放出來了。
微信彈出兩條消息。
甘玲:把你手機上的照片發給我。
甘玲:寧寧的。
我假裝沒有看見,去買了菜回家之後慢慢地燙粉絲放在碗裏,切了小米辣和蒜末,正在調料汁澆上去,微信又彈出個語音。
只能接了,甘玲在那頭說:幼兒園放假了嗎?這兩天能多看幾張麽,照片有點多。
光明幼兒園的六一彙演在甘玲急于複仇的火焰上潑了一桶油,她燒得格外旺盛。
我說可以的。
吃完涼拌粉絲,我才意識到我切好的黃瓜絲沒放,只能攏在一起随意澆了一點油醋汁放在碗裏,還沒動筷子,甘玲就敲門了。
她的急切并不寫在臉上,而是行動,直接拿出手機扔在沙發上:“幼兒園下午就放假了,抓緊時間。”
“吃了麽?”我夾着黃瓜絲,甘玲瞥了一眼,伸手接過了碗。
甘玲吃黃瓜絲,我開電視,電視剛亮,甘玲就放下了碗,碗底幹幹淨淨。
“太少了,我煮碗面吧。”我端起碗進廚房,借着這點油醋汁又灑了一點生抽和蔥花,用筷頭沾了下嘗了嘗,放了白胡椒粉和一點點雞精,挖了半勺豬油。
我越拖延,甘玲仿佛就越是急切,在廚房我聽見外面的走動聲,她顯得格外焦慮。
我煎好蛋開始燒水後探頭看了一下,她似乎已經焦慮過了勁兒,坐在沙發上,手指插在頭發裏,手掌遮着眼睛,半晌沒有動。
甘玲略微擡頭,電視屏幕折射出我張望的臉。
破天荒的,甘玲主動說:“我今天去光明幼兒園看表演。”
我回頭看水還沒開:“嗯。”
甘玲仍舊低着頭,肩頭高聳,頭埋得很低。
我翻出挂面,捏了一束,水底咕嚕嚕地冒泡。
“她沒正經上過幼兒園……她奶奶說,直接念小學就行了……是我,非要犟,非要送去李子幼兒園……”
鄭寧寧未能表演的那個節目叫做《種太陽》。
我有一個~美麗的願望~長大以後……
她沒有長大。
水開了,我把面條攤在鍋裏,水汽蒸騰,我打開油煙機,我聽不見甘玲的哭聲,一碗面條,卧了一個煎蛋四個火鍋丸子兩片生菜,生抽放多了顏色略深,油花和蔥花漂浮在面碗中。
我坐在廚房摳手指,面在哭聲中變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