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敢嗎
密碼錯誤。
就知道。
她的屏保還是開機默認,代表時間的四個數字緩緩地跳動一下。
過去了半分鐘,我做賊心虛,把它掖回沙發縫裏。沒過多久甘玲就直接開門進來,手裏提着我的鑰匙——仔細想想,我就挂在門邊,她随手拎走配一把我可能都不知道。
她手裏提着個袋子,鼓鼓囊囊,她總是拎着各種各樣神奇的塑料袋,我探頭一看,甘玲正在低頭脫鞋。
“我以為你走了。”
“繼續看照片。”
“哦……我以為……”
“你來例假來得矯情了?”
我不說話了,甘玲走進廚房叮叮咚咚轟轟咔咔,動靜仿佛在裝修,我捂着耳朵靠着沙發仿佛在戰壕中躲避轟炸。等安靜下來,甘玲探出頭:“好點了麽?”
肚子倒是不痛了,我從沙發後面伸出半個腦袋看甘玲,怕她飛過鍋鏟來敲我一記。
她忽然在我家裏像個主人一樣張羅一切,像一顆圓圓的棋子落在我原來的位置,把我用兩根手指夾起來倒扣到棋盤邊緣作為裝飾,我無所适從。
沒得到回應,甘玲消失在廚房裏了。
裝修進入尾聲,我嗅到了一股香氣。
土豆燒排骨,還把我吃剩的半截玉米切成小塊放進去沾了沾味兒。
我沒有餐桌,獨身一人居住也沒有講究什麽儀式感,就直接擺在電視櫃,茶幾,床頭櫃,書桌之類的地方,取決于我坐在那裏。現在我在沙發,兩碗米飯就放在茶幾上,一盤土豆燒排骨放在正中,還涼拌了個海帶絲。
甘玲端着碗,從沙發縫裏摳出手機,打開電視,似乎是打算用能縣男人的臉來下飯,我急忙搶了遙控器,調到另一個模式。
“吃飯就別看那些人了……嗯。”
而且,照片也漸漸看得很多了,像是金庫見了底,剩下的照片肉眼可見的少——即便我拖延,恐怕也拖不過這個假期。
我切到一個日本動漫開始看,甘玲四指托着碗,夾了一塊排骨一塊玉米一塊土豆一筷子海帶絲,就心無旁骛地用這點東西來下飯,目不斜視。
我說你的廚藝還挺好的,甘玲說吃飯別說話。
看完一集半動畫片我也吃得差不多,甘玲利落地收拾了茶幾,非常有定力地截斷了動漫,切到了投屏,眼睜睜看着一個金發紙片人大帥哥變成能縣大汗淋漓的男人,我又覺得胃痛了,甘玲卻已經忍耐到了極限,伺候我一上午,我還在這裏矯情。
她深吸好幾口氣,就像摩托車發動引擎要蹬兩下點火,她胸腔裏熊熊燃燒着不耐煩的燃料,我調整了一下心情,認真看起電視。
我在能縣的男人的這豐富的庫存中看了很久,在假期最後一天把甘玲拍攝的庫存看到了底,兇手自然不在其中。兇手幾乎沒有可能出現在其中。
我答應她看照片,不過是磨着自己拖着甘玲。
照片見了底,甘玲的希望就像蠟燭燒到了最底端,燭火搖曳,将熄未熄。
但這個人很顯然比第一次見面時有理智得多,相冊一空,像個留守老人一樣對着電視呆了一會兒,搶過遙控器眼不見為淨了。
接下來怎麽辦呢?我和甘玲各有各的苦惱,誰也沒貿然開口,心裏已經過招八百回合,我是個看照片的熟練工,甘玲沒理由就此扔下這麽久的沉沒成本,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大海撈針太難了,騷擾別人強闖民宅顯然是更加行之有效的辦法。
我想得入了神,回過神發現天色漸漸變暗,屋子裏沒開燈,甘玲注視着我。
甘玲經常盯着我看,在光明幼兒園時在後背若有若無的窺探的眼光,在大街上那陰沉的審視目光,還有嘲弄,漠然,我總是被這種目光盯着看,後來甘玲對我就用三分之一的眼珠子,總是不耐煩的,把我當小孩一樣忽視過去。
再被盯着看,意外地心平氣和,甘玲說:“在想之後怎麽把我拖住,對嗎?”
“沒有。”我矢口否認,不自在地挪了一下,站起來翻找檸檬片泡水,放了蜂蜜和一點冰糖,用一根長筷子攪動,幹巴巴的檸檬片吸水變胖,纖維被滋潤,甘玲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我身後,我吓了一跳。
“其實我找過李子幼兒園的園長了……很好找。”
“哦。”我忍着心裏的驚濤駭浪,端起水杯扣好,再倒進玻璃杯裏,平靜地遞給甘玲一杯。
“過于甜了。”甘玲評價,我說再兌一點涼白開,甘玲搖搖頭。
“他們在外地,一提起七年前的事情就挂了電話,拉黑了,用公共電話打過去,也立馬挂斷了……他們不會說的。”
其實我也不會說的,但我不刺激甘玲,假裝低頭喝水。這幾天我來月經變得矯情,甘玲對我有點兒和顏悅色,但再矯情也耐不住月經就這幾天,甘玲很快就會變臉。
那時我該怎麽辦呢?直接站在窗戶旁邊尋死覓活證明我就算死也不會說嗎?不至于。
甘玲喝完水放下杯子,她的頭發長長了一些,散落在肩頭,新長出來的頭發黑色多于白色,那白色像冬天髒在路邊的雪,滞留在她頭頂上,落下來,蜷曲在肩窩。
甘玲用水沖了沖杯子收好,這幾天她熟知我家這簡單的布置,我反而像個局促不安的外人,上蹿下跳礙手礙腳。
“我走了。”
就這麽走了?
照片看完了,電視關閉了,手機帶走,一次性拖鞋也被帶走。甘玲撈了無窮無盡的魚兒,明知徒勞仍然逼我篩選,我篩選過,裏面沒有兇手,我篩選的動作快于她拍照的動作,她意識到了去街上游蕩拍照這件事是多麽不可行。
可我的嘴巴緊閉,我什麽都不說。
我換了鞋追出門去,電梯托着我送到一層,出了單元門我看見甘玲站在小區門口張望。
鄰居的那只沙發正在被人拖走,一二三喊着號子搬上了車,牆角一片濕漉漉的方塊雨痕。甘玲雙手插兜,但凡人掀開她衛衣的帽子都看得到浸濕的後背,但帽子仍然堆在脖子後面,像個囊腫。
她往前走,我也往前走,我尾随甘玲走出小區,沒有刻意躲藏。
甘玲沒有回頭,四周所有都是我的掩護,保安的聲音變得特別大,車流滾滾,過馬路變得很不容易,路邊有一個母親抱着哭鬧不止的小孩,旁邊的父親只是一個勁兒地左右張望像個沒用的搖頭機器人,噪音和車流遮掩我的行蹤。
我跟着甘玲走出小巷,穿過馬路,紅燈和綠燈配合默契,将我放行在離甘玲不遠不近的距離。在所有人穿着半袖的大熱天,金黃的馬路上仿佛也釋放着袅袅熱氣,甘玲像個原始人一樣格外突兀,逆着來吃小吃逛公園的人群一路向北。
我尾随在後,背心T恤帆布鞋,手裏捏着電量百分之三十二的手機。
我現在明白了尾随一個人究竟有多麽容易,為什麽甘玲前一天在光明幼兒園附近徘徊,沒過多久就能直接鎖定到我家附近。行色匆匆一路向前,不會有人頻頻回頭看。
可我到底還是失敗了,甘玲比我敏銳,走到一條七年前還繁華如今已經落魄的街道,稀少的人騎着電動車借道穿行往南,四周是倒閉的手機賣場和凋敝的日化店,老紅旗和舊市場像兩個對着下棋的老人,在馬路東西兩側對着路中間的紅路燈坐着。
甘玲在我過馬路時,忽然扭過頭。
這裏沒有車穿行,我被撞破了尾随的行徑,立即慌了手腳。
甘玲猛地跑到馬路中央,扯住我的手腕,把六神無主的沒用的姜小茴拉到路邊。
她這樣警惕,然而過了足足五分鐘,才有一輛車呼嘯過去。
日化店門口,不知道是誰潑了水在馬路上,馬路有一道地圖般的污痕。
我們踩在人行道上并排站着,我很難為情,低頭搓手機,看了看電量到了百分之三十,立即揣進兜裏,左手捏右手,右手搓左手,把每根骨節都揉得很是松散。甘玲就近看中一個井蓋,故意伸腳踩了一下,收回腳,拽着我往前走了幾步。
“你跟蹤我。”甘玲說。
我往前走了一步,想了個托詞:“你這兩天……挺照顧我的,謝謝你。”
“微信不能說?”
“手機沒電了……”
一個謊話就像一團被吹破的泡泡,已經炸開粘在鼻尖了,我還要嘴硬地嘟起嘴狠狠地往裏填充廢氣。
“從這兒上去,可以到能縣的水庫,有一條小路,一直往西北走,能爬上一道斜坡,沿着斜坡走很久,你就能看見鐵路,兩邊都有鐵絲網,但是以前有大膽的小孩在那邊用鐵釘壓小刀玩,所以有個很秘密的陡坡被發現,爬上去,就能翻過鐵絲網,走上鐵軌。”甘玲忽然拉了拉我的胳膊,伸手遙遙指向了北邊。
她說的地方過于遙遠,順着她的手指我只看得見遙遠的燈牌和褪色的廣告,最後一班公交車搖頭擺尾地停在十字路口,吐出三個老太太。
甘玲搓了搓鼻尖,又回頭瞥我,似乎在想事情,過了很長時間,才忽然說:“去看看吧。”
“啊……什麽……”
“你都跟過來了,不是想知道我要去哪兒?”
我無從辯解我其實不是好奇,只是回過神來,我已經跟着了。
情況變得非常詭異,我和甘玲一前一後地走在夜晚的能縣,直到路燈在身後被抛下,縣城的光變得暗淡,雜草中蟲子的叫聲變得響亮而聒噪,好像忽然搶到了麥克風。
起先我不适應四周的黑暗,緊緊拉着甘玲的袖子,後來便透入了光,朦胧一片。
“十五年前,有一趟車大概在這個點過這裏,我當時在車上做乘務員。”
“唔。”
“有個男的,故意摸我,我回頭要給他一拳頭。然後,他隔壁忽然竄出個穿皮夾克的,替我踹了這男的一腳……後來我就跟這個皮夾克走了。”
“然後就來了能縣。”甘玲回身倒着走,四周的風景在不斷向前,我怕甘玲就這麽倒着走進什麽我去不了的空間,好言好語地勸她:“我們走太遠了,天黑了,回去吧。”
“我每次來能縣,都躊躇滿志,我可以,什麽都做得到,美好的生活,複仇的盼望,什麽都有。但是,我就是個臭外地的……什麽都不是,什麽也做不到,瘋來瘋去,就是自己跟自己較勁——拍那麽多照片,找那麽多人,有什麽用呢?”
甘玲繼續在野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路過水庫,我走得上氣不接下氣,我體力本就差,離甘玲越來越遠。
可我害怕一個人在野地裏,甘玲又不會停下來等我,我只能不住地扶着膝蓋往前挪,兩條腿越來越重,好似陷入泥沼。
終于,我走不動了,才剛走到甘玲說的那道斜坡。
我抱着一棵樹靠着,甘玲離我十幾步,仍然氣息平緩步伐穩健。
“小姜老師。”
“我走不動了,對不起……貿然跟上來……下次不敢了。”
我還覺得是甘玲存心折磨我,深深地悔恨了我那個沖動的決定。
“來都來了。”甘玲搬出那個萬能的沒辦法拒絕的句子,我也搬不動我的腿,奮力搖着頭:“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那你也走不回去了。”★更多優質資源[獲取+VX:150*8076*9776]★本文來自[日.更.資.源.衤君:9/2/3/5/8/3/1/2/3]
更沒辦法拒絕了,我蹭着樹好像後背發癢的大猩猩,猶豫片刻,艱難地把腿邁出去。
甘玲一把拽住我的手:“別放棄,都走到這裏了……”
我總覺得她意有所指,比起鼓勵我更像是鼓勵她自己,她牽着我,我弓着腰,影子又虛又長。
我做好了第二天沒辦法起來上班的準備,滿腔覺悟,仿佛上陣打仗,甘玲猶如健身教練一樣給我加油鼓勁,話不多,手指攥一下,我就被打氣筒充氣,短暫地昂頭精神一下。
可我在看見水渠中奔流的水花,還有兩側布滿潮濕苔藓的滑溜石壁時,覺悟迅速漏了出去,坐在地上,哪怕甘玲已經打算往陡峭的石壁上攀,還伸手招呼我,我也奮力搖頭,一下子坐在地上。本文來自[日.更.資.源.衤君:9/2/3/5/8/3/1/2/3]
甘玲擡着下巴看我,我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搬着挪到石壁邊緣,用腿蹬進了水渠中。
噗通——石頭落下去,被水掀起,像一塊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被水花沖到了看不見的地方。
如果掉下去——
我立即往遠挪了挪,抱緊了膝蓋。
甘玲說:“你這樣,會被我套出兇手的身份。”
我不知道這其中有何關聯,結結巴巴說不出話。
“我想殺人的心,跟我現在一樣,我就要走到那個地方——”甘玲指了指水渠盡頭,那高高的鐵絲網。
“你的決心要是不如我,我就遲早……攻破你的防線,你會老實把兇手告訴我。”
我說這不是一碼事,我從來沒來過這裏,這又是夜晚,她占盡天時地利,又有肌肉,我沒有鍛煉,量力而行,怎麽能說明我沒有決心。
“打賭,你要是跟上了,我就再也不問你兇手的身份。”甘玲直接扔下了最大的籌碼。
“我不信,除非你發誓。”
甘玲說:“那我對着什麽發誓?哪個神?還是天地祖先什麽的?”
我想說你對着鄭寧寧在天之靈發誓,可終究也沒說出來。
甘玲一直在刺激我,非要我大半夜冒着被水沖走變成屍體的危險跑去爬石壁上鐵軌——我這輩子最大的運動量就在今天,和甘玲的體力差距就像天和地那樣明顯。
想了無數種可能:
石壁上我生命垂危,若不直接說出兇手身份,甘玲就一腳把我踢下水溝去。
或者石壁上她救我一命,然後以道德逼我為了報恩而就範。
亦或是她今天發現大海撈針實在無用,背地裏瘋得徹底了,決定直接踹下我抛屍。
甘玲忽然擡起三根手指:“小姜老師,我對着我自己發誓,我向你保證——如果你跟上了,到達目的地,我再也不會去問你兇手的信息,也不再讓你看照片,也不去騷擾李子幼兒園的那些人,我自己去法院,去監獄,去派出所,故意打人,被關進去再跟犯人打聽——都不會再問你兇手了。”
我仍然在猶豫。
“你賭嗎?”甘玲開始挑釁,食指和無名指微微晃動,似乎如果我臨陣脫逃,她就要屈起那兩根手指,狠狠地羞辱我一下,“或者現在把兇手告訴我,你還可以從上面踹我一腳,把我踢下去,再也沒人煩你了——”
“我不在乎你來找我。”
“嗯?”
“被家屬騷擾的麻煩……是我活該的。”
我把手機往兜裏狠狠地填了填,最後還是拿了出來放在原地,系好鞋帶。
“我并不是為了你不騷擾我,兇手的信息,呵,我又不是倒賣信息的!我們賭個別的,我要是跟到了目的地,你就要放棄報仇。怎麽樣,你賭嗎?”
我屁股着地,慢慢地挪向石壁,伸手一摸就是滑手的苔藓,我狠下心,用指甲摳掉了那些苔藓,挑了石頭縫勉強固定住自己。
身下是湍急的水流,我惡狠狠地看向甘玲,撐起我微不足道的氣勢:“你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