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周淩深夜回來的時候,天上飄了些蒙蒙細雨。

盟主府的燈籠還沒有撤下,門外撒了一地的紅色炮竹碎屑,經了雨,便如零落成泥的花瓣。

遠處傳來孩子們嬉笑打鬧的聲音。這次盛會全城所有的客棧幾乎都住滿了外地趕來的行商和武林人士,就連空屋多的民居也開放了租住,商鋪都大賺了一筆。窮苦人家也一個個笑逐顏開,據說是盟主夫人還在城外施了粥菜。

只是來領粥的人并不多。畢竟前不久新朝建立,大赦天下,定州城雖然是格外繁華,外邊也并沒有遜色多少。

在這個一人可成軍的時代,天道盟作為江湖中一股龐大勢力,本該有這個改天換地的機會,可惜的是,三年前黃河決堤,其餘門派都囤積居奇,不肯開倉放糧,盟主的岳家紫雲劍宗本來答應了要放些糧食,但十幾車米面運到中途,竟然被盜匪劫走。

周淩當然是想要把卓無極扶到皇帝那個位置,很多事只有在皇帝那個位置才能更方便地去做。操縱權柄多年的他,知道應該像其他門派一般鐵石心腸,甚至可以趁機在災後收一波孤兒作為門派新血。但遭到了卓無極的嚴詞拒絕。他寧可不做皇帝,也不願意這些鮮活的生命死在他面前。

面對卓無極失望的眼神,周淩只得頹然地交了糧倉鑰匙。

定州開始放糧的消息傳了出去,附近幾座城的災民蜂擁而至,很多人沒等到領取糧食,就餓死在路上,導致定州城外餓殍遍野。城中的糧食根本不夠幾個城的災民吃的。周淩只能拿天道盟多年積攢的銀兩,去外面高價購買糧食。他沒有參與施粥,只是帶領下屬四處收殓屍體,否則屍體腐爛,又将造成瘟疫。

那次死的人極多,周淩和卓無極後來都絕口不提這件事。

他知道卓無極是怪他的,怪他心狠手辣,放糧太遲。但他多年的積累都一散而空,相當于親手放棄了造反的機會,又何嘗不懊惱?要知道平民造反比王孫貴胄造反更要難上百倍,他所耗費的心血更是難以計算。

如今登基的是前朝的丞相,天下人都期待一場變革已久,百十年間只要沒有大災,相信都不會再換皇帝了。

天下太平,施粥也變成了一件安全而有意義的事。

這或許就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吧。

但這些都和他無關了。

剛才去看了秦神醫,神醫也說他所中的毒是未曾見過的奇毒。

神醫告訴他,毒性已然入侵到他的心髒附近,目前沒有發作,也不知道發作的契機是什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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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他現在的小命落到了別人手裏,生與死只在別人的一念之間。

如果是這種可以控制的慢性毒藥,那幺卓無極的嫌疑就更大了。如果真的是他,他公然和方夫人出雙入對,也該向自己攤牌了吧。

回了天道盟的總舵,周淩的衣裳已經半濕。他正要拐道往自己的西園走去,卻見半途立着一個容顏俊美的男子。

他停住腳步,自顧自地笑了一聲,才道:”卓盟主這次又是路過嗎?”

卓無極皺眉道:”專程等你的,怎幺這幺晚才回來?”

“卓盟主有事要說?那到我院子裏去說吧。”

他微微笑了,那過于平凡的容貌上忽然有種放肆的風流。

卓無極心裏忽然生出一些不快:“沒什幺重要的事情,就在這說說就行。”

“夜寒風冷,在這說話多不好。”周淩招了招手,叫了一個附近路過的侍女過來,”去廚房要一個泥鳅芋子湯,兩碗奶凍,五斤烤鹿肉,再蒸一小鍋米飯,酒……”

卓無極悶聲道:“酒不要。”

周淩笑了笑,他今夜也沒打算要酒。

因他們第一次是酒後亂性,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每當周淩求歡,就會讓人送一壇酒過去。若是卓無極不願意,就說:“喝不下,帶着你的酒,趕緊走!”

于是周淩也不生氣,笑吟吟讓人捧了酒下去。

卓無極道:“這幺晚了,你叫那幺多吃得完幺?”

周淩含笑道:“不怕,我們倆一起吃,吃不完拿去喂狗。”

卓無極便不說話了。

今晚在雲夢樓那邊,他沒怎幺吃好,打算今天晚上只練半趟功法,多出來的時間便來尋周淩,問他為何眼巴巴地趕上去求見東陵侯,把天道盟的臉丢了個幹淨。

第一次認識的時候,卓無極對周淩的印象挺好的。髒兮兮的小圓臉,細長的眼睛,看着十分有親和力。他對于境況接受得很快,逃難時沒有半分埋怨。自己特意露了藏寶圖給他看,他也沒想過要偷,反而替他解開了藏寶圖中的秘密。

認識久了,卓無極才發現,周淩這個人極為聰慧,可以說是算無遺策,只可惜來歷不明,目的不純。

他嗜好享受,無論多難,喝水一定要喝煮沸過的,隔幾天必定要沐浴,能吃三餐就絕不只吃兩頓,比什幺公子少爺還要講究,偏偏他又不是君子遠庖廚,對于烹饪煮茶造酒都有涉獵,并且做賬還是一把好手。卓無極感覺他應該是世家子弟身邊精心培養的小厮。這種小厮一般是家生子中選出來的,與主家同姓,但天下又沒有哪個大姓是姓周的。最有可能是周淩學了一身本事,趁着主家動亂,易名改姓,叛逃了主家。

周淩會投靠他,大約是覺得他可以仰仗。如今見到東陵侯武功更好,果然他就又跟上去了。

可惜人家看不上他,沒讓他做跟班。

周淩看了看他的臉色,看不出什幺來。

如今卓無極位高權重,卓無極也越來越擅長掩飾。他越來越難猜得出卓無極真正的心思了。

……

西園離大門很近,兩個人沒走幾步就到了。

周淩早些年選這個地方的理由是方便出入。但西園離盟主住的白鶴居也很近。

卓無極早就知道周淩居心不良,也從不說破。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西園,卓無極坐到了主位上,周淩笑吟吟地看了他幾眼,照舊坐到他旁邊。

卓無極斜睨了他一眼,只覺得他今天似乎有些輕狂。以前周淩知道有事,都是把事情辦完再說其他,今天不知道是怎幺了,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好幾次。

明氏兄弟早就回來了,知道他們進了西園,前來參見,并向周淩複命。

周淩這才知道,東陵侯沒有收下那盒紫珍珠,甚至貴一點的禮物幾乎都沒收,只收了一些香料和兩壇酒。

周淩對卓無極道:”這點小事都辦不成,要他們何用?盟主不如讓申公子來幫我的忙吧。”

卓無極皺眉:“申公子何等身份,怎能讓你差遣?”

周淩無辜道:“我又不是要差遣他,只不過他在盟主府也住了三年了,總不能白吃白喝。”

明珏和明謙指桑罵槐說是吃白飯的,不由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自從盟主喜歡男色的消息傳了出去,很多門派都送了男寵甚至自家的旁系子弟來示好,盟主推不掉,只好收下了。然而周大總管氣量狹小,妒心甚重,無法容人,找了借口把人打發到分舵幹活。只有申公子和劉王孫的身份尊貴,一個是申家的嫡幼子,然而進府多年家裏沒人過問,一個是王孫貴胄,然而從上個月也變成是前朝的了。

現在這個家夥終于把主意打到了申公子身上,只怕沒過多久,劉王孫也要落入他的魔爪。

卓無極道:“我讓他們來護衛你的安危,又不是讓你拿來跑腿的。再說了,這事辦不好你也不能怪他們,誰讓你一出手就是這幺重的禮,別人哪裏敢收?”

他點頭道:“盟主此言極是,是我想差了,不該派他們去送禮。所以就應該讓申公子出馬。申公子一表人才,他多跑幾趟,東陵侯感念我的誠心,說不定就收下了。”

卓無極按了按眉心:“你要是能叫得動他,就随你的便吧。”

“這幺說,盟主是答允了?我就先謝過盟主了。”

“你身邊沒人可用,就不能把外放的那些人收回來幺?天道盟那幺多産業,你事事都要抓在手裏,哪裏能忙得過來。”

周淩笑意更深:“那盟主認為,我應該從哪個産業收人回來?”

侍女們魚貫而入,将飯菜呈上,卓無極說道:“先吃飯吧。你回來那幺晚,想必晚飯還沒吃。”

“也好。”

周淩其實從昨天到現在都沒吃東西。他昨天在登天樓旁邊的客棧,防備壽宴期間會有意外發生。結果就聽到卓無極帶着夫人上樓,會見各大門派弟子。這種做法他不是不能理解。畢竟樓上還有紫雲劍宗的弟子在,方夫人出嫁多年,也該和親戚朋友見見面。但特地繞過了他,不讓他知道,卻讓他心裏悶悶的難受。

說起來也是,他們夫妻要做什幺,憑什幺告訴他?他只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男妾而已。

他悶聲不響地吃着黃米飯,只覺得自己簡直滑稽。別人都給他下毒了,他還在乎這些細枝末節。

飯菜上齊以後,卓無極揮了揮手,讓侍女和明氏兄弟倆退下。

卓無極嫌泥鳅刺多,芋子清淡,向來是不吃的,最多喝幾碗湯。不過這道湯還是不錯,畢竟芋頭得來容易,泥鳅也是遍地可尋的東西,只需用花椒水或是幾滴烈酒滴入泥鳅裏,便能讓泥鳅吐泥,湯裏少了許多泥腥味。這種窮苦人家愛吃的美食,無怪周淩會精通。

卓無極風卷殘雲,周淩卻是細嚼慢咽。無聲地吃完,卓無極才發現周淩吃得并不多,只用了一小碗湯,一碗米飯。

“怎幺了?你今天吃得這幺少。”

周淩看着他道:“身體不适,正好秦神醫在定州,我就去找他看了看。”

卓無極的眉心皺起:“怎幺身體不适了?前些日子不是還好好的?”

這些日子就一直沒有好過,只是卓無極根本沒注意罷了。

周淩湊到了卓無極面前,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在他臉上吐了一口氣:“沒什幺,神醫說我中毒了。”

他吃的東西味道很輕,氣息若有若無,因此并不讓人覺得唐突。眼睛半眯着,像是一只狐貍。據說盟內的弟子們都在背地裏叫他”老實狐貍”,表面上看起來無害,甚至還有點乖巧,實際上聰慧狡詐,讓人防不勝防。

他這态度輕佻,卓無極并不十分緊張,只是臉上的驚訝是實實在在的:”中的什幺毒?怎幺中毒的?這毒藥能解嗎?”

周淩定定看他神色半晌,忽地粲然一笑,坐回了自己座位上說:“騙你的,我沒中毒。”

卓無極瞪了他一眼:”以後別拿這種事開玩笑!讓我白白擔心。”

周淩似乎很是高興,像是因為騙到了他:“白白是誰?替我謝謝他了。其實有秦神醫在,就算中毒了,我也不會有事。”

卓無極也是這樣認為,并沒有多想,只道:“我看你就是最近就是太累了,現在天道盟沒有外憂內患,天下又是河清海晏,你何苦這幺辛勞,不如放手讓下屬做了,省下時間練功。青木山莊不是能做出增加氣血的丹藥了嗎?你只要勤快些,達到先天境界還是有機會的。以後我們兄弟倆共享富貴太平,這豈不是一樁美事?”

青木山莊就是多年前卓無極還在膠州做分舵舵主時的那片山莊,周淩讓人在那個地方種了藥材,如今已經長成了不少。

種出來的人參雖然不比野生的藥效強,但也并不差多少。最早一批人參是在前年種成的,只可惜他吃不了多少,大部分都是給卓無極練功。今年用人參為主材煉制出了氣血丹,現在已經開始在市場上流通,并且價格高昂。

周淩将身體靠在椅背上,一臉的生無可戀:“快別讓我練武了,我真的練不出來。那個丹藥我早吃過,吃一兩顆的确增加氣血,延長氣力,但多吃幾顆我就頭暈腦脹,快要爆血管了。對了,你怎幺今天忽然來讓我放權?是夫人讓你過來的?她是不是想要青木山莊?”

卓無極忍不住微微皺眉:“我既然答應了你,不把青木山莊的事告訴旁人,又怎幺會違背承諾。”

“她要的不是青木山莊?那就是別的地方了?”

卓無極不悅道:“你這幺多疑做什幺?她只是說,不知道鹽田是怎幺回事,想去看一看,鹽居然不用煮,到底是怎幺曬出來的。她住在後宅已久,想長長見識。”

周淩笑了幾聲:“她想插手鹽田?是想逼得別人沒有鹽吃幺?”

“我看你就是對她有偏見!她怎幺會是這種人?雖然她是對你使過幾次小姑娘的性子,但本性善良,你堂堂一個男人,何必和她計較。”

“別的産業好說,鹽田涉及百姓生計,我暫時還信不過她。”

“她只是找點事做,打發煩悶罷了,你怎幺就那幺多花花腸子?就把城裏那幾家鋪子裏的一家交給她管個幾天,指不定她就沒興趣了。”

“可以啊!”他笑吟吟,“你今天晚上和我睡,我明天就把鋪子給她。”

卓無極的俊容登時陰沉了幾分:“你是不是把天道盟的産業都當成了你的囊中物?沒錯,這些産業大半都是你打拼出來的,可是單靠你一個人,能做得了什幺?管事們雖然都是你的下屬,可他們首先都是天道盟弟子!莫非他們還能為了你,背棄天道盟?”

周淩收了笑意,輕聲道:“我當然知道,這個世上武力為尊,天道盟發展成今天這個樣子,其實卓哥的功勞更大。就算我建立出一份功業,沒有卓哥在,早就被人鯨吞蠶食了。其實,等到卓哥以後突破壁障,踏入抱丹期,我可以做的事還能更多。但我愛的是男人,以後沒有後代,掙再多的錢也帶不進棺材裏,當然是希望把畢生心血,交給信得過的人。”

卓無極愣了一下,忽然覺得有些局促:“做什幺要死要活的?我早就告訴過你,好好練武,将來未嘗沒有踏入先天的一天!”

“我也早就說過,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根骨不行,這輩子都無望先天了。”

“青木山莊既然弄出了氣血丹,以後當然還會弄出改變筋骨的丹藥,別人八九十歲都還沒放棄,你年紀輕輕,就這幺灰心喪氣!以後我不想從你嘴裏聽到類似的話了,聽到沒有?”

周淩看着他,忽然又笑了:“卓哥,說真的,我就是愛你這般淩雲的氣勢和信心,當真是讓人心折。”

“別動不動就把情愛挂在嘴邊。”

“是是,我們約定好了,只上床不談感情。不過卓哥現在都不願意和我上床了,我說說幾句,沒關系吧?”

卓無極斥道:“沒臉沒皮的,像什幺樣子。天晚了,你早點睡吧。”

他随口交代幾句,便匆匆離開。

今天晚上本來是想找周淩商談以後只做兄弟,不再沾染情愛的事,沒想到都被周淩輕描淡寫地應付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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