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聽玉僧(九)

老宅了疾也有許多年沒回來過了,在月貞的抱怨裏,他仿佛看見它本來的面目,是一只蟄伏在黃昏裏的孤鬼,只等天黑,才睜開它幽深凄麗的眼,古怪地笑着。

他撚着一百零八顆的菩提珠,月貞在他問什麽,連問了兩遍,他才想起來答:“這宅子建了百年了,從前一家大族都住在這裏,後來漸漸開枝散葉,屋子空了許多下來。大嫂夜裏不要亂跑,當心許多野貓野狗吓到你。”

月貞微微哼了聲,“我會怕這些?”

了疾睐她一眼,執壺添茶,勸道:“鄉下規矩大,還是不要亂走的好。”

瀝瀝的水聲裏,茶煙撲面。月貞隔着袅袅的水霧睇着他笑一陣。了疾只看着漸滿的茶盅,心無旁骛。

月貞便看得益發大膽些,像是有意要他留意到自己在看他,倏地嘆了聲,“也不知道大爺下葬後,咱們還要在這裏住多久。”

了疾擱下紫砂壺,端起目光,“大嫂想家了?”

他以為她是急着回章家,月貞卻把嘴角向下一撇,“才不想。只怕是我嫂子在想我的回門禮。我不過是在這裏有些住不慣。好容易才住慣了府裏,又到鄉下來。等在這裏住慣了,又要回去。”

“大概在這裏一個月。一來是為大爺,二來是這頭田莊上的賬也要對一對。”

月貞摳着扇面上的紗眼,瞟了瞟他,“你也等着一道回去?”

了疾待要答,恰遇婆子來請吃飯。那婆子先在了疾屋外的庭軒裏喊了聲,“鶴二爺,開席了,請到正廳用飯。”又走到中間的洞門喊裏頭的月貞,“貞大奶奶,開席了!”

不想月貞卻是打了疾的屋裏走出來,那婆子回身一望,臉上詫異一下,“唷,貞大奶奶在這裏。”

月貞正點頭,了疾由門內跨出來道:“大嫂在這裏問我些鄉下的事情。”

那婆子恍然一笑,“貞大奶奶才剛到咱們李家,又是頭一回跟着回鄉下來,鶴二爺住得近,多費點心,還省了我們底下人的麻煩。”

誰都知道鶴二爺是可靠的,憑誰也動搖不了他的一顆佛心。只是這新大奶奶品行如何卻不清楚。單看外頭,又年輕,相貌又出挑,能不能守得住,總叫人有些不放心。

月貞扶着門框站在門首,兀突突給這婆子瞧賊似的掃量這幾眼,渾身的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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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五日大爺下葬,月貞又成了臺上的旦角,萬衆目光皆彙來她身上。

大爺的穴自然是點在李家的陵地裏,挖了一丈深的坑,二十幾個小厮吭哧吭哧吊着麻繩往坑裏放棺椁。了疾領着衆僧圍在邊上誦經;琴太太霜太太,缁大爺霖二爺,并他們的兩位奶奶與三小姐皆在低頭拭淚;親戚們圍在後頭,個個悲恸滿面。

人群并成一片黑壓壓的嗚咽,在白閃閃的太陽底下,造成這悲情的一幕。誰都清楚自己是在作戲,但都把眼盯着別人,挑剔着別人是不是在裝樣子。

照規矩,月貞是未亡人,得比旁人更傷心才是。她暗把衆人睃一眼,一馬當先竄到最前頭的和尚堆裏,跪在坑前拿拳頭直錘地,“我的夫呀!你怎麽就撇下我去了!我無依無靠,連個孩兒也沒有,你也忍心!”

她這一聲仿佛江上的號子,招得一衆下人合聲痛哭,裏頭仍數她的哭聲最為凄厲,“不如你也帶了我去,我們雖不能同生,但求個同死,在陰司裏做對恩愛夫妻才好呀!”

真真是太陽底下說鬼事,無稽之談。月貞自己聽見自己的聲音也覺得好笑。嗡嗡的哭聲如浪潮,推着她朝前洶湧,停不下來。

一連哭了這些日子,大家都有些力疲,漸漸的,哭聲弱下去,趁勢把月貞褒揚一番,“貞大奶奶待大爺這一片癡心,真是難得。”

“還是琴太太會挑媳婦。這樣的人家還圖她什麽?就圖她這份情。”

“可憐大爺,這樣的媳婦卻不能長久。”

話說到此節,又該哭起來應勢。一堆人将月貞望着,只等着她再起一聲鼓勵。

然而月貞早已詞竭,無話可喊了。她靈機一動,便把兩膝端直,旋即身子一歪,朝黃土裏栽下去。

“唷!貞大奶奶怎的了?”

“像是昏過去了!”

人堆裏驚起呼聲,琴太太在後頭瞧見,也不知真假,顧不得哭了,忙朝下人喊起來:“都站着做什麽,還不快把貞大奶奶攙起來!”

一時間有些亂起來,珠嫂子并兩個婆子應聲上去,左右攙起月貞,連聲喚她喚不醒,扭頭回,“貞大奶奶悲痛太過,昏過去了!”

琴太太跺跺腳,“先送貞大奶奶回家去,請個大夫瞧瞧!”

月貞素日裏看着瘦瘦的,這會骨頭軟作一灘,兩個婆子攙得吃力。了疾恰在邊上,便将法器交給底下的和尚,打橫将月貞抱起來往馬車上去。

正和了霜太太疼兒子的心,雖未至正午,日頭也毒,她哪裏舍得了疾在這大毒日底下站個把時辰。便趁勢上前囑咐,“正好,都出來了,家裏也沒個做主的人。你帶着你嫂子回去,先給她請個大夫瞧瞧。你不要走開,守着她,曉不曉得?”

甫上車,了疾将月貞擱在座上,托着她的腦袋靠着車壁。不想月貞眼皮一掀,兩個瞳孔頃刻照得澄亮。

珠嫂子正急得拈帕給她揩汗,手一頓,待要喊,月貞忙捂了她的嘴,“噓、給外頭小厮聽見。”

珠嫂子明白過來,咬着牙恨得打她一下,“你沒暈呀?吓得人!”

“方才是有些中了暑氣,這會好了。”月貞将腰搦一搦,端坐起來竊竊發笑,“不裝病只怕混不過去。上上下下的人都瞧着我呢,我哪來那麽多詞哭他?”

語畢,兩只眼伶俐地轉到了疾臉上,笑盈盈地沖他扇一扇,“鶴年,謝謝你。”

了疾面上的一點急色已褪,有些沒奈何地搖首笑着。出家人不打诳語,卻為了月貞,不得不将這個謊圓下去,歸家便請了個大夫來瞧。

人已然醒了,大夫自然說不要緊,正好怪在炎天暑熱上頭,随意拟了張藥方,叫暫且卧床歇着。月貞樂得自在,靠在床上問了疾:“他們幾時回來?”

了疾坐在榻上看那張藥方,見都是些清熱解毒的藥,放心遞給珠嫂子,“都是些無益無害的藥,吃點也不妨事,按方使小厮配藥吧。”

待珠嫂子出去,他走到床前,将月貞的臉色觀了觀,又坐回去,“下葬後,還要将渠大哥的靈位請到宗祠裏去,大約黃昏時候才能回來。你放心歇着。”

“好不好勞煩你将窗戶推開,透透氣。”

蟬詠莺鬧,喚得金烏躍扶桑。洞門旁有棵老楊樹,濃影密匝,密葉沙沙。

月貞瘦腰一動,抻了個懶腰,渾身松快地向了疾擠擠眼,“哎唷,真是懶得,到了你們家,頭一回偷個閑。話說在前頭,我真不是不敬你大哥,實在是撐不住了。”

因為做法事,了疾披着大紅袈裟,此刻也解下來,單穿裏頭的白紗袍,倒了盅溫茶給她,“大嫂真的不要緊?”

“裝的嚜,我沒那樣嬌貴。”月貞打床頭托了根杌凳請他坐,“倒是連累你,陪着我一起撒謊。你們出家人是不說謊的,是不是犯了你的忌諱?”

她明媚歡暢的嗓音合着樹上雀兒叽叽喳喳的調子,顯得返璞歸真,那麽謊話也成了另一種渾然天成的自然。

按理了疾是該忌諱的,但他把持珠撚在手上,從容地落在床前,“事從權宜,佛主能諒解。”

窗戶倏地“咯吱”扇動兩下,引了疾側目。原來是風與花繳纏,由窗戶裏撲簌進來,落得炕桌上幾片紅粉玉屑。

作者有話說:

月貞:出家人不打诳語哦~

了疾:是為你圓謊,不算我說謊。

月貞:你要是死了,就剩張嘴還是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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