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深深願(四)
那一份可恥因何而起的說不清, 了疾心裏想着是要行得正坐得端,然而接下來說出的話卻是模棱兩可, 似乎是在為月貞掩護, “大嫂哪裏會留意這些事?”
月貞會心地睇他一眼,向着霜太太尴尬笑笑,“我是沒留意到, 太太說的是挖什麽槽?”
“大慈悲寺要建佛塔,想着來要我們捐銀子。”霜太太把眼縫微乜,心有不滿, “這群香火刁養的和尚,只曉得伸手朝人化布施。鶴年, 那你說,這銀子咱們家是出不出?兩萬銀子嚜, 也不算多。可就怕這回出了, 杭州府大大小小的廟宇道觀都當咱們家是個大冤桶,往後凡遇見缺銀子的事, 都尋到咱們家來, 還懶得打發呢。”
“母親與大哥斟酌定奪吧, 我只不過是替玉海法師帶個話。”
了疾心裏是不想捐這筆銀子,可又想家中的銀錢産業都與他無關,不好替人做這個主。出不出錢是他們的事,但大慈悲寺的虧空,實在有辱佛門, 他這遭回來,不單是為帶話, 也有意要警戒這班貪僧一番。
便轉而問巧蘭, “大嫂, 缁大哥還沒回來?”
巧蘭半晌不發聲,嗓子幹黏在一起,開腔聲調有些怪,“沒呢,我到貞大嫂他們那頭去尋,也沒尋見,不知是不是出去了。”
霜太太立時有些不高興,“這時候他還到哪裏去?缁宣又不是那起常往外頭眠花宿柳的人。叫你尋個人也尋不見,有什麽用……”
最尾一句盡管放得很低,可屋裏幾雙耳朵都聽見了。當着月貞在這裏,巧蘭自覺顏面掃地,臉漲得紅紅的低下去。
奈何她個頭比旁的女人高,身量壯,腦袋垂得再低,也是孤聳在那裏,逃也逃不開霜太太嫌棄的目光。
月貞只得笑着岔開話,“鶴年找缁大哥是有什麽要緊事?一會我回去那頭倘或撞見他,替你捎個話。”
了疾領會其用意,溫柔地笑了下,“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大哥與錢塘縣的縣令有些交情,我有事找這位寥大人,想請大哥邀他到家來坐坐。”
霜太太搭話道:“噢,我還當是什麽事尋你大哥。姓寥的縣令還欠着咱們家一筆銀子,也不敢在咱們跟前擺官架子,打發管家送個請客貼去他府上就是了。”
這家人使喚縣官像使喚個小厮,月貞哪裏見過這陣仗,不禁好奇,“鶴年纏上官司了?”
了疾正搖頭,霜太太瞥她一眼,“咱們家能纏上什麽官司?你小家子的姑娘,哪裏懂這些。做買賣的人家,又當着官,最忌諱亂說這些話。”
月貞忙把半只腳收回裙裏,也同巧蘭一般埋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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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年輕女人鹌鹑似的在下首低垂下颌,一高一低,一壯一瘦。仿佛世間形形色色的女人都在霜太太眼皮底下臣服。
馴服男人霜太太不在行,但馴服女人,簡直是霜太太比頭發還長的特長,這是她用青春歲月煎熬出來的一點點智慧與成就。
可月貞到底是別人家的兒媳婦,她做姨媽的,多少要講客氣。她瞟了下巧蘭,一時談機峰回路轉,“懂得不多也有懂得不多的好處,我常跟你婆婆說,新媳婦學規矩學得才好。”
這些日子,月貞聽得最多的就是“規矩”二字。芳媽不厭其煩,顯然是琴太太的授意,句句不提她回娘家險些耽擱的事,卻句句都敲打着她的差池。
那些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壘成了重重門窗,月貞近來最大的感觸便是,這深宅大院裏的門怎麽這樣多?将人的魂魄都關得發悶。
唯獨了疾自由游移在這些門窗之外,他像這宅門裏的風,想吹到哪裏就吹到哪裏。今番吹回來,月貞才感到一點久違的惬意自在。
霜太太接着話有所指地指向巧蘭,“唉,這也是分人,有的人天生腦子笨,生得五大三粗的,細致活做不好就罷了,規矩也學得稀爛。這要換我們做新媳婦那陣,早愧得腳也沒處站了。”
月貞趁機扭頭看巧蘭,人家坐在那裏端端正正,連百疊裙上的一條條皺褶都板正規矩。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難道脖子低得不酸?
這時候殘陽斜掃一大片進屋,別說裙上的皺褶,就連人的眉峰,也都碾平了。一并這間暗紅的屋子,也都顯出吊詭的柔和。
了疾将那些髹紅的家私掃一眼,心生一股厭倦。實在看不過眼,咳了一聲,面色有些發冷地斜上眼,“母親,早些歇着吧。天雖然還亮着,已是一更天了。”
礙着了疾在這裏,他又常說“衆生平等”,霜太太也自诩是個良善人,于是發了慈悲,免了巧蘭的刑,“是有些打瞌睡。你們都去吧。鶴年,明早起到我這裏來吃早飯。”
了疾起身答道:“明早先去向姨媽大伯請安,姨媽必定要留早飯。回來再來給母親講經。”
霜太太把肥嘟嘟的嘴一噘,難得露出一種嬌态,“又要來絮叨我。我個做娘的,還得聽兒子的絮叨。”
話裏盡管抱怨,難得面目裏繪上一層薄薄的幸福。
三人一并辭将出來,早有個小厮候在廊庑底下,“二爺,大爺回來了,請您往屋裏去坐。”
想來兄弟倆說話,巧蘭不得趣,也邀月貞到屋裏去坐。月貞哪管天□□晚,一口便應下,“好啊,橫豎回去也睡不着。”
了疾在廊庑底下看她一眼,舉步先行了。
前後到那屋裏,兄弟倆在外間說話。巧蘭領着月貞往卧房裏進去,請她榻上坐。
她自己也坐到榻上去,蠻壯的骨架子歪一歪,抖落了方才在霜太太屋裏受的氣,重新端出官家小姐的态度來。
丫頭端上來一個十二攢盒,并香茶兩盞。月貞揭開茶蓋便甜香撲鼻,他們章家吃茶不講究,都是一個陶罐子裏擱許多茶葉,時辰一久,又苦又澀,不過作解渴之用。
到李家來,因為左邊宅裏是做的茶葉買賣,茶飲上一下精致起來,什麽六安茶雀舌芽茶都不在話下,又以胡桃杏仁為輔料,瀹茶的方式也有許多。
這遭又新長了見識,茶底有榛子杏仁并一顆龍眼蜜餞,茶面浮着玫瑰菊花。月貞笑道:“巧大奶奶這茶吃得講究。”
巧蘭是刻意做得講究,只為挽回些方才在月貞眼前失去的體面,便淡淡地說:“這算什麽講究,我在家做姑娘時,要拿四季十二色的花瀹茶,到了這裏,侍奉婆婆,再沒功夫講究了。”
月貞心知她接下來就是要向她抱怨霜太太,有些不好接嘴。便不接嘴,默然笑着,把耳朵伸長了聽外間屋裏說話的聲音。
兄弟倆的嗓音有些像,但她仍能由複來複往的言語裏挑出了疾的聲音。兩個聲音雖然都是低沉的,他的聲音卻更清冽,山野的流水一樣,很幹淨。
他在說:“我原不想多管這事,可佛門乃清靜之地,實在容不得這等假善的行徑。香客與朝廷捐的銀子,一分一厘都來之不易,他們原是抱着虔誠之心捐出這些款子,怎能輕易叫幾個假僧私納囊中?”
月貞在心裏分辨他的話,掐頭去尾的,猜不到是什麽事情。但他的話像一棵樹,她的思緒是藤蔓,順着它爬,無非是想私自為他們之間的關系多構築一些糾葛。
她紅塵之內的事總是與他相關,而他紅塵之外的事,她總不了解。
缁宣笑中帶嘆,“你呀,自幼就是如此,剛直。做了和尚,性子雖然沉斂了,還是這個脾氣不改。佛門中事你當自家的事,自家的事你倒不放在心裏。”
“家裏的事自然有大哥操持。”
缁宣無奈道:“你不管了,叫我一個人擔着。也罷,誰叫我是你兄長。你在家多住兩日,陪着母親,過兩日我下個帖子,請寥大人到家裏來,你自去與他說吧。”
看來了疾的事情有結果了,月貞聽得一陣心慌,只怕他這時就該要走了。
踟蹰之際,巧蘭喊她:“大嫂,你悶着做什麽?”
“啊?”月貞險些将茶碗碰倒,“沒有啊,我在想你方才說的那茶,十二樣顏色的花瀹出來,那茶該是個什麽味?”
巧蘭将嘴一撇,“什麽味也吃不上了。你不曉得,我們太太脾性怪,連人穿得太鮮亮她也要說。”
她身上是一件绾色的薄長衫,顏色有些發灰。細一回想,她素日是常穿得不顯眼。月貞起初以為她是為渠大爺的熱孝,後來以為是怕穿得太打眼,總引霜太太的矚目。
月貞扯着自己紫醬的紗袖,“如今熱孝過了,連我也能稍稍穿得有顏色些,你是兄弟媳婦,怕什麽?”
“倒不是為這個。”巧蘭朝門簾子回首瞅一眼,湊近了腦袋,“太太常說,女人不該穿得妖精似的。還不是因為我們老爺在北京那幾房姨娘的緣故。她們年輕,想必是花枝招展的,要不老爺能要?太太嘴上不說,心裏到底不舒服。”
月貞笑笑,“我們那頭也有幾房姨娘呢。”
“不相幹的,大老爺都那樣子了,幾房姨娘就是擺設,于琴太太沒什麽要緊的。”
月貞益發有些讪,她聽了多時的規矩,多的記不住,心裏只曉得一點要緊,少論是非,自然就少惹是非。何況是長輩的是非。
她不欲往下搭話,正好聽見外頭了疾辭行,忙瞥一眼窗外,“唷,不覺天都黑了,我該回去了,免得太太說。”
巧蘭一聽她也怕琴太太說,心裏獲得微妙的平衡,十分高興,忙體貼地吩咐丫頭點燈籠送她。
将将趕上與了疾一道立在廊庑底下,但見檐外天色大頹,銀河滿洩,一片半月挂在花梢。
了疾一早就要走的,卻不知為什麽,在椅上站不起來。仿佛有條絲線栓住他,他要用力掙哪能掙不開?只恐将線扯斷。
睐目一瞧,才懵懂感覺線的那一端是系在誰手上。他有禮地點了下頭,“大嫂。”
這裏有兩個“大嫂”,但月貞篤定他是在喊她。因為他喊她時,總是把嗓子放得格外沉靜,靜得溫柔。
她頑皮地想:要不就改個名字叫“大嫂”吧。自己也被這想法逗笑。
倏聞缁宣打背後囑咐,“鶴年,送送大嫂,她也沒帶個丫頭。”
今日是乞巧節,尚在麻期的緣故,兩邊宅裏都不過如此小節。半月卻照常懸着,銀河依舊挂着,照得地上亮堂堂的。
太湖石上落滿花枝葉影,不知是了疾的衣袖還是那些花枝,在月貞心裏溫柔拂動。她低着臉,把手上的燈籠盯着。
園林曲折,這一路穿洞越水都很沉默。走到一處九曲橋頭,到底是月貞按捺不住,拿燈籠撞了一下他的燈籠,“我還當上回你們寺裏回來,要好長日子見不着你呢。”
“因為有事情。”了疾盡管這麽說,自己卻明白了,事情是事情,壓在上頭,蓋住了心底一點莫名的期許。
別人是看不見,此刻卻在他心內一點點顯山露水。他有剎那的慌亂,幾不可查地朝旁邊讓開一點距離。
月貞失望在別處,斜挑起眼,“我還當你是放心不下我呢。”
了疾避開了眼,淡薄地笑笑,“放心不下你什麽?大嫂來來往往都有車轎接送。”
“誰說這個。我還當你是怕我回來給你姨媽罵。十五那天阖家要坐在一處吃飯的,祖上的規矩,芳媽講過,我一時給忘了,下山得晚,險些耽擱。”
“那姨媽罵你了麽?”
“倒沒有。”月貞将嘴一歪,只肯在他面前,洩露一點心裏的怨氣,“我們太太那個人,自己不說什麽,只叫芳媽在我耳邊念叨。我想一想,當初派芳媽來我屋裏伺候,大約就是為了時刻盯着我守規矩。偏偏你們家規矩多得要死。”
了疾給她逗得一笑,倒很欣賞她這生機勃勃的樣子。不比黃昏在霜太太屋裏,低眉順眼的,像一簇奄奄一息的火焰。
“大嫂覺得約束?初一十五一處吃飯,這規矩是有些沒意思。老人們是想一個家不要散,可人心不合,坐在一張桌子上也聚不起來。”
“就是這意思。”月貞點頭贊同,有意指巧蘭,“比方這媳婦對婆婆,面上唯唯諾諾,私下也是滿肚子的怨氣。婆婆對媳婦,也不知怎麽的,像是前世的兩個克星托生的,橫豎看不慣。我倒好,你大哥沒了,體諒我是個寡婦,不怎麽罵我。你瞧巧大奶奶與芸二奶奶兩個。”
“不單是婆媳,這世上父子結仇,姊妹生恨,夫妻離心,兄弟阋牆,都是常有的事。”了疾說得雲淡風輕,卻免不得一聲嘆息,“大嫂和這些人不一樣,最好也不要淪落成這些人。”
月貞不明所以,“哪些人?”
了疾閉口不言,淡淡含笑。月貞自覺無趣,短暫地沉默下來。
一安靜,走在他身邊的感覺便漸漸深刻。她的心在全沒章法地亂跳,夜風是涼的,卻覺得有些發熱。與白日裏那種暑熱不大一樣,是從心底裏熱出來。渾身的毛孔仿佛很渴,統統張開,成了一張張小嘴向外渴望。
她想起方才進巧蘭屋裏時,在缁宣身上嗅到的一股香味。說要緊也不要緊,卻不能輕易對旁人說。
略想想,只能對了疾說,“缁大爺晚飯後是往我們那邊去了,可巧大奶奶去尋他卻沒尋見。你說他是在哪裏?”
了疾稍微板正了面色,“你知道他在哪裏?”
“我猜的。”月貞借故朝他挨近,貓下聲,“我才剛走過他身邊,嗅到一股淡淡的鵝梨香,是芸二奶奶常熏的香料。”
“這沒什麽,缁大哥去尋霖二哥對款子,興許是走到他屋裏沾上的這味道。”了疾瞟她一下,“大嫂還是少管閑事的好。”
聽他這話,像是将她與那起長舌婦視為一類。月貞不大痛快,翻了一眼,“我才懶得管呢。我要多事,就不是告訴你,而是向珠嫂子芳媽她們議論了。”
她踟蹰着咬住一抹笑意,斜眼窺他,“我就是想問問你,你說這男男女女的事情,怎麽那樣怪?家裏規矩大得很,又有那麽些眼睛盯着,他們也不怕。要換了我……”
“換了你又怎樣呢?”
月貞不屑地笑起來,“換了我,我也是不怕的。”她轉上眼,沖他顧盼生輝地眨一眨,“你呢,你怕不怕?”
了疾心胸一跳,才領悟過來,她是借別人的是非兜兜轉轉地将話牽引到意有所指的地方。
他只得将話鋒又引回去,“大哥從前議親,原本屬意的是芸二嫂子。後來寫信告訴父親,父親的意思是,家裏是靠經商起家,雖然祖上到他這一代都有人做着官,到底是一身的商人習氣。不像人家正經的書香門第。還是要娶一位官家小姐的好。因此才另定了仁和縣縣令家的小姐巧大嫂。”
“噢,所以芸二奶奶後來嫁給了霖二爺。其實這也沒什麽,議親不成,另定別家,都是常有的事,怎麽單她和缁大爺斷不清呢?”
“他們從前議親的時候見過面。”
月貞随意點頭,此刻對別人的事沒興致,只想着法子将談機迂回,“噢,原來缁大爺與芸二奶奶早就眉目生情了,怪道如今也有些牽扯。恐怕兩位太太不知道吧?否則我們太太也不要芸二奶奶做親兒媳婦了。芸二奶奶瞧着安安靜靜的,想不到膽子這樣大。要換你是缁大爺,別說家裏的規矩,佛門的規矩就夠人受的了,是不是?”
了疾滾了滾幹澀的喉頭,“大嫂總扯我做什麽?我不是缁大哥,我的法號是‘了疾’,你以為是什麽意思?”
“這有什麽難的?不就是因為你小時候得了那場怪病,你師父才給你取名了疾。意在你終身無疾,平安康健嚜。”
他笑着,透徹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大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疾者,病也。疾又乃苦痛,憎惡。苦谛難除,不得解脫。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了疾之根本,無非是要了卻這些……”
說得月貞不耐煩,揮手将他打住,“別說了別說了,唠唠叨叨的,腦子都給人繞糊塗了。都遠離了這些苦痛,還成個人了?我沒你那麽大的志向,我不想成佛,只想踏踏實實做人。你四大皆空,你六根清淨,你超脫生死解脫輪回……煩也給你煩死了!”
言訖便提着燈籠朝前去了,背着身在前頭小聲嘀咕,“說這麽一堆,不就是想變着法地推開我?哼,什麽不得了,不就是個男人嚜,還是個小禿驢!我上哪還尋不着個男人……”
誰知擡頭走到岔路上,竟不認得該往哪頭,只得斂了抱怨,回首老實等着,“鶴年,我不常到你們這頭來,不認得路。”
了疾仍舊在笑,笑得人心生讨厭,恨不得朝他臉上狠撓一把!
夜裏月貞睡在床上,回想他們說過的那些瑣碎的話,具體都不大記得清了。倒是走在他身邊的感覺漸漸刻骨起來。
窗外有稀疏的吟蛩,那一張張小嘴此刻伴着那些細碎的動靜,像長進她腹裏去了,在皮膚底下密密地叫嚣着,使人由骨頭的縫隙裏生出一種軟綿綿的渴望。
等到白天,人聲鼎沸,就又不覺地淹過了這種渴望。
這樣的白天過去兩回,請的那錢塘縣縣令廖大人登門。寥大人雖是本地父母官,卻為李家富可敵城與二老爺在京做官的幹系,待李家上下格外講禮。
及到宅上,先請缁宣領着去見霜太太。霜太太也賣他面子,特地一早吩咐備了席面,叫缁宣主陪。
廖大人聽見了疾在家,帶了本他老母親手抄的經書,請了疾回小慈悲寺時帶回佛前供奉。了疾收下經書,回贈了一串開光持珠,“請大人帶回去送給老夫人。”
這寥大人四十餘歲,卻礙着李家的家業地位,待這兄弟倆格外藹藹可親,忙起座行禮,“多謝了疾禪師的厚禮。老母六十多了,如今什麽也不想,就好在家吃齋念佛。前幾日剛在家收拾出一間小佛堂,剛請完佛像,這不正好了,就有了禪師的法器。”
“老夫人有如此虔心,必有善果。”趁此機,了疾引入正題,“聽說大慈悲寺要修建佛塔,大人早前特地向朝廷請了筆款子捐贈。想必也是因為老夫人是禮佛之人,大人又是位大孝子,才肯如此盡心。”
寥大人坐下說:“是大慈悲寺的玉海禪師前兩年先找的我。我想大慈悲寺是名寺,高僧如雲,香客衆多,建造佛塔也是為保佑杭州的百姓,便寫奏疏上去試了試,沒想到真成了。到底是皇上天恩吶。”
了疾立掌道:“皇上天恩,何以辜負呢?”
“這話是什麽意思?”
了疾心平氣和笑道:“聽說這筆款子捐到大慈悲寺已經兩年之久了,後頭的工程,大人也不過問過問?修建佛塔比起城內那些大工程自然不算什麽,可既是朝廷捐的錢,總要知道去處吧。戒子聽說,明年有位巡撫要到江南一帶巡訪,名寺古剎自來是這些大人愛去的地方,倘或走到大慈悲寺,忽然問起這樁事,大人該如何交代?”
寥大人漸漸正色,“虧得禪師提醒。嘶……本官還真沒大留意這佛塔的事,怎麽這兩年還沒聽見動靜?銀子雖然是捐贈出去的,可朝廷的錢,不能捐得稀裏糊塗。等我回去請大慈悲寺的主持問一問。”
話說到此,了疾也算功德圓滿了,底下的事再不與他相幹,他便緘默。
未幾席散,寥大人又說要去左邊宅裏拜見大老爺與琴太太,便由缁宣引他前去,霖橋自然也到廳上應酬。
大老爺仍是那樣子,癡癡呆呆的,寥大人躬腰湊到他耳根旁,大聲喊了句:“我是問您老身子還好不好?!”
琴太太将帕子掩在嘴角,微微一笑,“不是聽不見,是糊塗了,不知道回您大人的話。”
“糊塗了?好好的怎麽就糊塗了呢?我前年見他還是清醒的。”
“嗨,年紀大了,說不準的事情。”
“也是,也是。”寥大人拂衣落座,端起茶碗呷了口茶,贊嘆道:“還是貴家的龍井好,這是雨前的吧?存了有些日子了,還有這種清香,跟剛采下來的似的。”
“專門修的庫存放。還是不及剛采那陣,這茶呀,還是新鮮的好。”琴太太在上首椅上,一個婉轉間,眼裏洩出一縷精光,“人也是這個道理。我們家娶了新媳婦,您大人曉得吧?”
常言是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琴太太偏卻反着說。
寥大人官場上的老人了,猜出她話後頭必定含着些意思,“曉得曉得,迎親那日我還來吃了盅喜酒,太太忘了?可惜了渠大爺,年紀輕輕的,唉……”
太陽一晃,照見琴太太眼角零星淚花,“誰說不是呢。我們大哥沒福,這樣好的媳婦剛娶進門,他就……”
說着,她把眼淚蘸幹,吩咐缁宣兩個,“霖哥,缁哥,你們兩個親自往庫裏去一趟,裝些雨前的茶給寥大人帶回家去給老夫人吃。”
兄弟倆領命下去,屋裏又換上新茶。琴太太一壁請寥大人嘗,一壁說着:“嗨,當着我們老爺在這裏,我也不想說那些傷心的話了。倒是我們那月貞媳婦,真是沒話講。剛進門便沒了丈夫,我心想真是對不住她,想着與她娘家商議,等三年孝期一過,仍送她回娘家去,另尋個可靠的人改嫁。您猜她怎麽說?”
倏聞兩聲幹澀“嗯嗯”“嗯嗯”,別眼一看,原來是大老爺在笑。那張嘴黑洞似的嘴裏,仿佛代她吐出一個剝膚及髓卻理所當然的答案。
作者有話說:
明晚就正常恢複22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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