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深深願(九)

惠歌去後, 時值正午,月貞恨不得早點打發她哥嫂家去, 急着叫丫頭擺過午飯, 又吩咐人将東西收拾到馬車上去,而後與白鳳打簾子出來。

不想了疾也在外間坐着,沒聽見什麽時候來的, 正與永善客氣話別。

他們夫妻倆來時是了疾招呼的,這會要走,他自然也該到場送一送。這是他對自己說的道理, 當迎頭看見月貞,心裏馬上明白, 這不過是欺瞞佛心的一個借口。

這廂送了兄嫂登輿,二人一并折返園中。昨夜下過雨, 天這會還是陰翳不晴, 滿園荒煙殘葉,落紅成罽, 襯着處處白燈靈幡, 真是對時對景。

月貞對這宅子的印象, 從最初到現在,就是辦不完的白事。她心裏有些灰淡淡的,想是要走快些甩開了疾,腳下卻是軟綿綿的,快不起來。

她低着下巴颏盯着腳下濕淋淋的路, 也不講話。眼角餘光卻管不住地往他微潤的袍子上溜。

“大嫂。”

了疾忽然啓口。她忙伸直了腰,做出愛答不理的态度。

了疾心裏斟酌着道歉的話, 然而也有些難出口。只怕舊事重提是将她“沒廉恥”的話又着重重點一番, 她要是多心, 反倒不好。

他緘默片刻,把語調放得緩慢輕柔,希望她能懂他心裏的抱歉,“方才舅爺舅奶奶走時,似乎臉色不大好。你們吵架了?”

“與你什麽相幹?”月貞剔他一眼,又恐語氣太兇,稍稍放軟,“我們自己家的事情。”

了疾臉上微讪,不過好歹探出來她果然還在生氣。他轉着腦子想該如何賠禮,卻不得要領。他甚少得罪人,就是真不留心得罪了誰,也無人同他計較。

想不到現下遇着個最愛與他計較的,他也只得硬着頭皮往下搭讪,“近來我也聽見些風言風語,那都是底下人瞎傳的話,大嫂不要放在心上。”

這倒好了,月貞更覺丢臉。卻也怪,丢臉這回事,在別人面前是擡不起頭來,在他面前,反而把頭擡得高高的,“怎麽,連你們那頭都知道了?這下可是連我也算在裏頭了吧?說我們章家的人窮極了,個個手腳不幹淨,個個都是賊!”

“我并沒有這樣想。”

“只怕你心裏這樣想,嘴上不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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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疾只恨不能将心剖給她看看,“你當我是那樣的人?”

月貞瞪着眼,見他扣緊了額心,心裏總算出了口氣,“你雖不這樣想,管得住別人也不這樣想?你們家這些人原本就瞧不上我,這回可有話給他們議論了。”

了疾舒展眉頭,心平氣和道:“流言紛擾,不亂其心。凡事只當它是一場修行,就沒什麽要緊。”

月貞平日就煩他這老僧入定的從容做派,當下又恨起來,“我修什麽行,我又不去做姑子!什麽事到你口裏都說得簡單,嚯,敢情人家不是在你背後指指點點!”

她急起來,不知胳膊碰到哪裏,頭頂的花枝唰啦啦抖落好些雨水。了疾忙牽着大袖遮在她頭頂,自己兜頭澆了一臉水珠,難見的一身窘迫。

他把唇上的水滴抿幹,仰頭笑了笑,“留點神,這個天淋濕了最容易招病。”

月貞看着他打濕的肩頭與袖管子,心裏有些想寬宥他了,腦子卻不允許。他前頭說她沒廉恥,無非是因為她太過主動的緣故。

姑娘家一主動,就顯得不夠矜貴。這倒不是從書上看來的,是她自己的領悟。

所以情感上越是要原諒他,理智上就越是瞧不起自己。她自己同自己較勁無果,惱得将一切罪過都歸咎給了了疾,一個沖動下,提着裙子在他膝上踹了一腳,“要你多管!”

了疾趔趄一下,驚駭不已,舉目望去,月貞業已提着裙子走到前頭去了。

他沒計較,認定她生着一場大氣。還要想法子哄她高興,轉頭便尋到霖二爺房裏來。

阖家上下,論對女人最有辦法的,霖二爺當仁不讓,誰叫他常年在女人堆裏翻滾,是脂粉陣裏的領袖。

趕巧在院門上碰見芸娘,她剛打靈前過來,一身重孝,隔着鬓邊墜的孝巾照了疾一眼,“鶴兄弟,你這一身的水哪裏弄的?還不快換了去,仔細病着。”

了疾慌張一霎,付之一笑,“二嫂,霖二哥在不在家?”

“想必在的,下晌有幾位大人要來,太太吩咐他去陪着。你是從哪裏過來?”

“我剛打角門上送了章家的舅爺舅奶奶過來。”

芸娘心裏正為早前琴太太留月貞說話的事情發愁,要去向月貞打探,偏她那嫂子住在她屋裏,因此給耽擱下來。

現下聽見人走了,芸娘再難按捺,連屋也不及進,折身去尋月貞說話。

了疾這廂獨自進屋,适逢霖橋才剛起身。因昨夜陪海寧來的縣丞多吃了幾杯酒,尚且昏沉,披頭散發地歪在榻上哼着小調,也不知哪裏學來的,滿口什麽“冤家”“嬌娘”一類的浮華豔詞。

見了疾進來,他把頭發往肩後掠開,仰着腦袋朝對過點了點,“坐坐坐,前頭法事完了?你怎麽有空到我這裏來?”

“一會還有兩場,暫且往霖二哥這裏歇一歇。”了疾坐在對過,神色端正,心內卻踟蹰着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在那裏欲語還休半晌,霖橋看在眼裏,歪正了身子發笑,“怎麽,是有什麽事情要來求我幫忙?”

了疾将兩手蜷在膝上,脊梁拔得筆直,“想向二哥讨教個事。”

“呵,真是難得,我們家無所不通的大禪師還有不能開解的難題。你只管說,我知無不言就是了。”

了疾默了須臾,把嘴唇抿一抿,“有位女施主……”

“且住!”霖橋擡起下巴,把手往下連揿了幾下,“什麽女施主不女施主的,在你那裏是女施主,在我這裏只是女人!”

說着,嘻嘻一笑,欠身到炕桌上,“原來是為女人的事,問我倒是問準了。說說看,是哪家的姑娘動了鶴兄弟的佛心?”

這話要由別人嘴裏說出來,多少有些冒犯。可打霖橋口裏出來,連了疾也不好同他計較,他一貫沒個正行。

了疾只得咳嗽兩聲,正了聲色,“霖二哥說笑。不過是我頭先言語有失,得罪了一位女香客,不知該如何賠禮,所以才來請教二哥。”

霖橋睇住他笑一陣,眼底有着暗昧的流光,卻沒再多問。只長嘆着欹到窗臺上去,“要是男人給女人賠禮,無非送她件首飾,送她幾匹好料子,再不濟,送她幾十兩銀子,也就是了。可你廟裏的香客嚜……你一個和尚,送這些黃白之物,到底俗了。不如送她一道符,一枚簽,就是香爐裏取一支香送她也是你的一片誠心。菩薩跟前的東西,大家都喜歡。”

了疾似有所悟,噙着笑起身,“多謝二哥指點。”

霖橋撩開一簾頭發,歪着笑眼打量他。适值兩個丫頭提着食盒進來擺飯,他朝炕桌上點一點,“你用過飯沒有,在我這裏吃些?”

了疾給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兩片濕漉漉的料子扣在肩頭,令他心虛。越是心虛,越是把肩背挺得筆直,聳在那裏不可撼動的模樣,“用過了,二哥請自用,我先往靈前去。”

霖橋支起一條膝,呵呵道:“我險些忘了,你的午飯是有時有點的,錯不得。你且去,我吃完飯也到靈前去。”

了疾走到罩屏外,聽見他哼起曲來,回望一眼,他幹柴似的背脊散着一頭蓬發,有些吊兒郎當乃至瘋瘋癫癫的樣子。

下晌做法事之際,卻見是巧大奶奶來靈前侍奉,問了才曉得,月貞是要吃了晚飯才過來換她。

了疾心裏正失落,又見陳阿嫂領着元崇來祭。他正缺個傳話的人,叫下人給月貞傳話終歸不妥當,元崇倒好,一來肯聽他的話,二來是小孩子家,不會多心。

待元崇拜完,他在門首将他抱起來。元崇高興得咯咯直笑,“鶴二叔,你不誦經了?領我去玩麽?”

“誦完了。”了疾掐一掐他的腮幫子,故作為難地攢眉,“二叔有樁要緊事,只有你能幫忙,不知你肯不肯?你幫了,二叔明日領你出去街上逛。”

“什麽?”

了疾附耳過去說了幾句,元崇連連點頭,“我記住了!”

了疾又低聲囑咐,“可不許說給別人知道,這是咱們叔侄倆的私密事。”

元崇挺起胸膛,“曉得!”

回去路上陳阿嫂問他了疾對他說了什麽,元崇機靈地将眼珠子一轉,扯了個慌,只說是了疾要買件小玩意兒給他,獎他又認得了幾個字。

轉頭到屋裏去見月貞,見二嬸子也在,他也不開口,硬在一旁守着。

芸娘望着他直笑,向月貞稱贊,“崇兒外頭瞧着呆呆的,心裏比我們那個小鬼頭明白多了。大嫂,是你的福氣。”

她來了半日,坐了半日,忽然熱絡起來,與月貞扯來扯去閑篇。月貞心下猜了個七.八分,一定還是為那夜她同缁宣幽會的事情前來打探。

月貞有心要叫她放心,又怕話說開了,反倒大家難堪。因此也是同她雲裏霧裏地繞家常。

繞到沒話講,芸娘又說起午晌她哥哥嫂嫂回去的事,“我也沒聽見他們走,不然好歹要來送送的。”

“你客氣。”

芸娘想要示好,便對近日的流言表示出一番體貼,“你娘家大嫂的那些閑話,我也聽見了幾句,你可別往心裏去。我告訴你吧,這樣的大家,人口一多,難免嘴雜,一有點風吹草動,恨不得當做奇談滿天下去傳去。你要是當回事,就是自己同自己過不去。”

這番說辭倒與了疾寬慰的話如出一轍,月貞不由感到親切,微笑着點頭,“謝謝二奶奶,是我嫂子自己不尊重,不怪別人。好在那日太太留我說話,不但沒追究,反勸我不要去同我嫂子計較。”

芸娘眼內一亮,“那日太太留你就是為說這個?”

月貞頃刻明白過來,原來是怕她到琴太太跟前告狀。為安她的心,她故意表白,“否則還能為什麽?我也有些怕太太,她不問我話,我還怕到她跟前去呢。你只看巧大奶奶在霜太太跟前,多一句話也不敢說。”

芸娘心弦一松,會心笑道:“兒媳婦在婆婆跟前都是這樣子,連我也一樣。只是霜太太比咱們太太更挑剔些。”

要探的事探明了,她向窗外瞅一眼,松快地拂裙起身,“這會前面該開席了,我家有幾門親戚在那裏,我少不得去應酬應酬。”

月貞也跟着松了筋骨,送她出去。

回來見元崇在榻上打瞌睡,她躬下腰看他一會,想起了疾勸她的話,便将元崇抱起來往她卧房裏去睡。

元崇在她懷裏睜眼,尚且迷糊,抓着她的襟口喊娘,“娘,什麽時候接我回家去?”

此娘非彼娘,月貞難得對着小孩子心軟,輕輕将他放在枕上,“崇兒想娘了?”

元崇漸漸清醒過來,不敢再提這話。陳阿嫂成日千叮咛萬囑咐,不叫他在人前提他親爹親娘。他縮在被子裏,小小的一團,扇着一雙亮锃锃的大眼看月貞,“二叔叫您夜裏到橫岫洞裏等他,他有事情對您說。”

“哪個二叔?”

還能是哪位二叔,總不會是霖二爺。月貞自己也覺好笑,抿着唇硬憋了會,一口親在元崇額頭上。

正是燈半昏,月半明,大半客散,還有些本地官紳名流與自家親戚留滞在外頭大花廳內。雖無急管繁弦,也是嬉笑劃拳聲裹在淡煙裏不絕于耳。

月貞打靈前下來,提着燈籠打着傘,預備到橫岫洞那頭去,一路上都在埋頭想了疾會對她說些什麽話。

倏遇幾個往前頭大花廳送酒菜的丫頭,“大奶奶這會回去了?”

冷不丁吓得月貞一抖,像是偷情給人抓了奸似的,一臉慌亂窘迫,“啊,是,回去了。”

“您怎的從這裏繞?往小花園那頭走不是近些?”

月貞慌着把腿捶一錘,“靈前跪得腿麻了,想着多走走。”

為首的丫頭捂着嘴笑,“奶奶好閑情。”

丫頭的笑裏分明有些輕微的鄙薄,只當月貞是個沒見過行市的窮酸奶奶。連月貞心內把自己鄙夷一番,還沒做虧心事呢,先就自慌自怕起來。

跟着心裏将了疾也埋怨幾句,要是他叫人去,又說那些廢話連篇的佛學道理,豈不白屈她這一場虧心?

嘀咕着,已及至橫岫洞前。這橫岫洞原是一處搭在荷花池邊的一處假山,山內掏空成一洞府,對着綠池也鑿了個洞門,用于觀景。素日卻少有人到這洞內來。

月貞在洞門前側耳傾聽,沒聽見裏頭有聲息。又歪着身子朝裏瞅,什麽也沒瞧見,心道可別是元崇小小年紀傳錯了話。

倏聞裏頭有人低沉說話:“大嫂。”

是了疾的聲音。月貞立時矜貴起來,抻直了腰杆,提着燈籠進去,也不看人,只是轉着腦袋顧盼,淡淡地道:“大晚上的叫人來做什麽?你不睡我還睡呢,這一天累死個人。”

洞內別有天地,四面凹壁,當中設了張石案,圍着幾個圓石凳。了疾由石案旁迎起身來,拿過她手上的燈籠吹滅了。

吹燈是怕給人看見。有什麽見不得光的?月貞在黑暗中獨自揣摩,漸漸氣血由腳底心直往上湧,蒸熟了臉。

好在什麽也看不見,面前立着的只是了疾模糊的影子,高高的,很是可靠。

黑暗裏嗅覺格外敏銳,月貞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像置身在一座千年古剎。任憑白駒過隙,他也是不敗的石像,澹然地坐于神龛。而她是他輪回幾世的信徒,終歸還是要走到他面前。

他從袖裏摸出個什麽來,握在手裏,遞在月貞身前,“請大嫂來,不為別的,只為向大嫂賠罪。上回是我失言,大嫂大人大量,不要再同我計較了,好麽?”

月貞不由得失落。繞了這麽大個圈子,原來就只為道歉。她悻悻地撇一撇嘴,“我沒往心上去,犯不着這樣興師動衆的。”

她的語氣并不怎樣高興,了疾只當她是客氣,忙補口,“那些話并不是真心,我沒有那樣想,只是那時心裏發急,就有些口不擇言。”

月貞擡一下眼,“你急什麽呢?”

話音剛落,就暗悔不該這樣問。還能急什麽,不就為她當時那個一個勁往上湊,人家急着推嚜。現下一問,形同是又把臉皮子湊上去丢一回。

幸而了疾沒答,算是保全了她一點體面。他還遞着手,沉默中,也感到幾分玄妙的尴尬。

洞口的池塘裏有一片殘荷,洞內也萦繞着一股幽香,散不出去,與兩個人一同困在這湫窄的天地裏。

眼睛一旦漸漸适應黑暗,就能借着幾縷月光看清彼此的輪廓。了疾看見她的目光落在了旁邊地上,像是不打算受禮,也不打算原諒他。他的心緒一落千丈,手不禁往下放了放。

“是什麽?”她瞥了眼他的手,忽然滿不在乎地問。

他重整旗鼓,又将手擡起來,笑了笑,“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

“噢,不值錢的東西你拿來賠罪,到底誠不誠心?”

“大嫂每月拿着月例,要買什麽買不着呢?”了疾輕輕勸,哄孩子似的,“這件東西雖然不值錢,卻是世上難得的,不是更顯我的誠意?”

為他着溫柔的口吻,別說不值錢的東西,就是燙手的山芋月貞也肯接。她扭扭捏捏勉強肯伸手去接。有顆指甲蓋大小的珠子落在手裏,帶着他淡淡的體溫。

他說:“這是我師父贈我的,用了許多年。”

“你師父?”

“就是當年化我出家的那和尚。”

“噢。”月貞扣攏手,下颏微低,這會才想起來替自己辯駁,有些委屈,“我才不是那起沒廉恥的人。”

“我知道,我說那句話,不是有心的。”

月貞不甘願地瞟他兩眼,底下頭去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是有心的話說出來就夠傷人的,要是存心,豈不是怄也要給你怄死了。”

這樣的動作,顯得她在他面前更矮了些。其實她的個頭不算矮,只是瘦,像一只殘燭,在清寂的夜裏竭盡所有地燃着。她有什麽?不過一點俗世難容的堅持。

了疾忽然感覺自己成了一只手,使命是伸過去,為她擋掉一點風。

他在沉默中久望她,兩個人似乎都不得彈動,同時光凝聚在這幽昧的洞府。三更的梆子敲了兩回,沉默已到不能沉默處,他掉過身拿起燈籠,哪裏摸出火折子點亮,遞給她,“回去睡吧。”

月貞的鞋底子仿佛黏在地上,花了好大力氣才拔起來,且行且回顧。了疾仍站在那裏,歪着臉把嘴空蠕兩下,對她笑了笑,笑裏露着十分矜貴的腼腆。

她也終于又肯對他笑着,“我不怪你了,你也早些回去睡。”

才出洞門,她就将燈籠照在手上。手心裏躺着一顆紅珊瑚珠子,是他常使的那串持珠的主珠。他每誦一遍經文,便撚過一遍,撚了十幾年,他把一切心得領悟都送給了她。

珠子在昏黃的燭光裏溫潤流彩,異樣可愛。月貞笑着将它攥緊了,揿在胸前。

流光匆匆,轉眼八月,大老爺正待送回雨關廂入葬,兩邊宅裏皆忙着預備車馬收拾細軟。此番陣仗比上回還大,單是同行回鄉的親戚便要擠乘十來輛馬車,扶靈不下百人。

又有各縣官員陸續送來首尾齊全的燒豬,堆疊成山的紙錢等祭禮。下人收攏起來,積填兩宅,排場之大,在錢塘縣內掀起不小風雲。

早起霜太太在榻上指揮着幾個丫頭打點行裝,滿面煩愁,“天氣見涼,你替我帶這些夏衫子做什麽?雨關廂原就冷一些,哪裏穿得上?”

“這鞋樣太花了,也不要帶。”

“哎呀你這丫頭真是蠢,哪裏使得上這些?老宅子裏都有。”

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抱怨來抱怨去,終于對了疾抱怨到正頭上,“你父親的信上說這今日就該到的,怎的還不見人影?別是路上遇見什麽事情耽擱住了。唷,前些時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是不是路上走不得了?”

了疾陪着用罷早飯,便替她講經《圓覺經》。正講到“ 知幻即離,不作方便。”屢遭打斷,他只得暫且擱下,睜開了眼,“父親沿途回來,必然有地方官員接待,大概是為這個耽誤了,母親不要憂心。”

“我才懶得憂心他。他也用不着我,人家跟前有的是人替他操心。”

她那裝出來的漠然,而了疾卻是實打實的漠然态度。霜太太把裙彈一彈,擡眼掃到他,“你父親要回來了,你怎的一點不上心?你這孩子,真是把家人都抛閃了。”

了疾勾出一抹晦澀笑意,沒作聲。

霜太太長籲一聲,一雙眼忍不住朝門首斜斜地望過去。

算起來,她與二老爺業已三年未見。他的耳眼口鼻逐漸在記憶中淡遠,倒是他們剛成親那陣日子她還記得清楚。

人老了就是這麽回事,眼前的事扭頭就忘,許多年前的事情反似刻在骨髓,時不時浮出來,把人提醒提醒——她是個尚未下堂的下堂妻,丈夫沒死的活寡婦。

在做寡婦這一點上,她自認是比月貞更知道滋味。那個年輕丫頭曉得什麽?都不曾與丈夫同過房,不過是挂個寡婦的名頭。她才是地道的寡婦。

想到此節,她覺得好笑,便笑出聲,“我見你貞大嫂子比剛進門那陣瘦了些,一進門,前後又是沒了丈夫,又是沒了公公,都是大孝,也夠得她累的。”

她說這話,盡管語調有些輕蔑的笑意,心底卻有點羨慕。有事忙總比無事忙強,像她這樣子成日閑坐着,反倒發福。她把自己渾圓的胳膊瞅一眼,感覺肉裏淨是空的,是給空虛吹脹的身.體。

忽然提起月貞,了疾漠然的心彈動一下,神情不由得變化出幾分嚴肅,“我常說的話,您要自省自心,不要多管別人的事情。”

“又教訓起我來了……”霜太太咕嚕着,眼落在他手上,“咦,你佛珠上那顆紅珊瑚珠子呢?”

了疾坐得直了些,将整串珠子斂入掌中,“送了人。”

“送誰了?那不是你師父給你的?”

他眼色不自在地落到地轉上,心裏迂回打轉,受盡“出家人不打诳語”的羁絆,總算叫他尋到一個不算謊話的答案,“送了位有緣人。”

他們出家人說話就是這樣神神叨叨的,滿山都是有緣人。霜太太懶得細究,趁着跟前沒人,悄聲玩笑道:“要是送給哪家的小姐,我真是要‘阿彌陀佛’了。你等着吧,你父親這次回來,一準要勸你還俗的事情。我勸不動你,看他勸不勸得動你。”

話音才落,忽有個小厮歡天喜地跑進來禀報,“太太,老爺回來了!車馬剛進城,忠叔才剛遣了個小厮來門上回的話,估摸着一個時辰就到家!”

霜太太立馬起身吩咐了疾,“快去靈前将你大哥叫回來!”旋即叫了跟前那趙媽往卧房裏換衣裳。

翻箱倒櫃,竟沒有一件稱心的,換了好幾套,立在穿衣鏡前,還是那樣子,遮不住四處溢出來的肉。

漸漸的,興致敗下來,對着鏡子自言自語,“有什麽好換的,換來換去,人也還是這個人。”

趙媽沒聽見她嘀咕,笑嘻嘻替她理衣裳,“老爺這遭回來,我看得年後才能走了。大老爺出事前頭他就來信說今年要回來過年,等明年開了春再走。這算一算,可要在家住小半年呢,一家子人總算團圓了。”

這一提,霜太太又想起來二老爺前頭的話,說是要領着京裏四姨娘生的小子回來拜祖宗。那位四姨娘想必也是要跟着一道回來的了,不知是長得什麽模樣。

她那點争強好勝的心又重提起來,打足精神,另挑了件黛藍的立領長衫,配着老銀色的裙。這是孝期內少數可穿的顏色,而這顏色也是無光黯淡的。

作者有話說:

月貞:那殺千刀的老禿驢總算辦了件好事。

老和尚:徒弟,你媳婦咒我!!

月貞:咒你怎的,我還要打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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