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強争春(一)

單表那蔣文興。他蔣家實則與李家扯不上幹系, 原是個外鄉人,不過是他姐夫姓李, 是李家族中旁親, 因父母早亡,才到雨關廂投奔姐姐姐夫。

他姐姐因為上回在席上奉承霜太太奉承得好,才替他在李家謀了個差事做。

此番回雨關廂來, 自然也要去探望他姐姐姐夫。趕上下晌姐姐姐夫前來吊唁,蔣文興陪着祭過,便到兩位太太屋裏辭了辭, 跟随姐姐姐夫回家去歇一夜。

李家田地多,因為是親戚, 減了些租子分了幾塊地給他姐夫家裏種。他姐姐姐夫常年無子,好容易陶登出銀子供他讀了幾年書, 也不指望他科舉入仕, 只盼着他憑本事能混得個好。

方才蔣文興去辭二位太太,姐姐跟着, 見二位太太待他頗為客氣, 高興得無可不可, 歸家便忙着點竈燒飯。

這廂一行切菜,一行笑生滿面道:“你在李家這幾個月還好?想來是好的,瞧方才兩位太太的态度,又客氣又講禮,那麽多親戚小輩的男人在屋裏說話, 她們單叫你在椅上坐。”

蔣文興在竈下燒火,聞言仰首睇她一眼, 勾起唇角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我在他們兩府裏勞累了這幾個月, 無論是錢莊的事情還是大老爺的事情出來,我無不鞍前馬後替他們效忠。他們要是再不待我客氣些,也不必為人了。 ”

他姐姐點頭稱是,“也是你能幹的緣故。虧得早年我盤算得好,舍得叫你讀書認字。瞧,如今好處不就來了?嗳,他們安插.你在錢莊裏做什麽差事?”

“就是幫着打打算盤抄抄賬冊。”蔣文興坐在小竹凳上,因他個頭高,屈得腿酸,便撩開衣擺将腿朝前抻一抻,行容散漫,神色懶淡。

“抄抄帳篇子?事情倒輕巧,比在碼頭上下力跑腿強。只是每月給你多少薪俸?”

他斜上一眼,有些不耐煩,“五兩銀子。”

他姐姐聽見,笑得合不攏嘴,“五兩銀子!這書真不是白讀的!這就好了,你吃住在他們府上,使不着什麽錢,把銀子交給我替你攢着,再過一二年,就好風風光光地說一戶好人家的姑娘。你成了家,我在爹娘墳前也算有個交代。”

蔣文興卻默不作聲,朝門外瞥一眼。那籬笆外,長滿淺綠的莊稼,莊稼遠外,又是墨綠的青山。

深深淺淺的綠,一重又一重,淵淵不見底,這就是鄉下。日出到日落,只聽得見幾裏外隐隐的人聲與鳥聲。因為隔得遠,人們都是站在田埂上扯着嗓子說話,長得再清秀的姑娘這樣一喊,也喊出渾身的粗鄙之氣。

他才不要娶這樣的姑娘,正是因為讀過幾本書,何甘與粗陋為伍?

他由竈裏抽出一支細柴火,對着嘴吹一吹,“婚事暫且不提吧,我不過二十,男兒志存四方,早早娶一房妻在這裏反倒絆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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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姐姐丢下菜刀,一撈裙子蹲在他身邊,“你還有什麽長遠打算,說給姐姐聽。”

蔣文興掉過眼一笑,“他們家有家號子的掌櫃快病死了,我想謀個掌櫃的差事當當。姐姐曉不曉得,他們一家鋪子裏的掌櫃單是月俸就十五兩銀子,何況私下裏挪用錢莊裏的錢在外頭放利。”

挪用錢莊的銀子放利,就是借人家的本錢掙自己的銀子,這是無本穩賺的買賣。他打的是這個算盤,只盼着缁宣見他勤謹能幹,又肯替他在宅裏遞信傳音,早日提他做個掌櫃。

他姐姐跟着一番美滿暢想,逐漸笑沒了眼縫,“既有這種差事,你自然該去争這個頭!回頭你做了掌櫃,也在錢塘置辦幾間屋子。我托人在錢塘替你尋一親事,從此就在那裏安家生根,就算出息了。虧得我當初有謀算,同你姐夫争了好幾回,拼着省錢送你到學裏讀書!”

然而打算是打算,事情不一定按打算落實。蔣文興心內隐有擔憂,午晌對了疾那一番試探果然就試出來,他是不大願意幫這個忙的,全副希望只得寄托在缁大爺身上。

按說蔣文興在李家這一陣也算勞苦功高,在鋪子裏更不消說,辦事仔細,手腳勤謹。何況這一段,缁宣與芸娘得已重拾舊夢,還虧得他在當中哄着芸娘的兒子岫哥傳話遞信。

缁宣心裏合計,叫他頂上老鄭的缺論理也應當,算是報答他在底下替他做的這些沒倫常冒風險的事。

叵奈這日二老爺過問起杭州府生意上的事,叫了缁宣了疾來屋裏說話。

其間說起老鄭的事,二老爺丢下賬本嘆一聲,“老鄭是幾十年的老人了,這些老掌櫃都是家奴出身,年輕時候在府裏頭賣命,年長了又在外頭應酬生意,臨了總要落個好,才是咱們做主子的良心。我記得他有個兒子,現在何處當差?”

聽話頭是要提攜老鄭的兒子了。缁宣一面答話,一面見縫插針,“老鄭的兒子前兩年派到南京的鋪子裏去了,那頭也離不開人。那面大哥下葬的時候,親戚薦了個娘家兄弟來,姓蔣,在咱們家鋪子了做了好幾個月的賬。我和母親看他都很不錯,不如叫他……”

話音未落,就給二老爺慢條條擱下茶盅打斷,“姓蔣?”

他抿抿濕漉漉的嘴,也不看人,“既不是內親,只叫他做做賬面上的活計就是了。做掌櫃可不是單靠認得幾個字,會算幾本賬就成的。生意應酬,與南來北往那麽些大商戶打交道,他行麽?況且手上過的都是大筆的銀子,要麽是咱們李家的內親,要麽是家奴。外姓人,到底是不放心吶。鶴年,你說呢?”

不問當家的缁宣,反問諸事不管的了疾,俨然是駁定了缁宣的臉面。

了疾睐他哥哥一眼,見他神情有些微的難堪,便顧起他的體面周旋,“父親知道,我是不懂這些事情的。還是請父親與缁大哥商議着定奪吧,大哥在跑了這些年的生意,懂得多,見識也廣。”

叫父兄商議,二老爺倒不好專權獨制了,只得又斜向缁宣,“缁宣,你說說看。”

父意難拂,缁宣握住玫瑰椅扶手,笑道:“全憑父親做主。”

二老爺噙着一絲滿意的笑将他點一點,“你到底還年輕,不曉得周全,要多學多看。”

正說話,霜太太悄步進來,見趙媽在正廳內做活計,便朝她使個眼色。那趙媽腦袋往右首罩屏偏一偏,迎身過來,挽着她向左邊罩屏內進去,“老爺叫了缁宣鶴年兄弟倆說話呢。”

“他沒往四姨娘屋裏去?”

如今是怪了,二老爺沒回來時,霜太太心裏一味的凄怨,如今回來了,她卻有些避之不及的架勢。

昨夜二老爺睡在這裏,早起她便避到了琴太太屋裏去陪着來吊唁的親戚女眷們說話。料想他起來該往四姨娘屋裏瞧他那“天生慧根”的神童兒子,誰知此刻回來,他還在這屋裏坐着。

趙媽也覺好笑,“我說太太,老爺好容易在家,您怎麽反避着?”

霜太太倒不是成心避着,只是坐在一處沒話講。兩個人一沉默,她便感覺渾身肥肉無處容納,四處橫流,滿心的不自在。

卻不能對一個人說,畢竟她年輕的時候是遠近馳名的美人兒,這種心态要叫人笑話。女人生來就長得不好就罷了,要命的是曾經豔煞四方,而今春殘花落。形同男人一向籍籍無名就算了,最怕曾風光無限,如今落拓潦倒,誰都能來踩一腳。

世人的眼都愛看笑話,她才不要做那個笑話。她自己卻沒奈何地笑一笑,“嗨,老夫老妻的,常年不見難免有些不放心。這見着了,見他身子骨都好,反倒嫌煩。”

倏聞那頭揚起了沉緩的聲調,“誰在外頭?”

趙媽忙扯着脖子應聲,“噢,是太太回來了。”

霜太太趕忙起身整頓衣裙,倒扶雲鬓,疾步往那頭過去。

甫入罩屏,二老爺只淡睇她一眼,就将目光落到了茶碗上,“正好你來了,大哥的穴開好沒有?”

霜太太在榻與椅間橫度一番,仍選擇坐到了榻上去。兩個兒子坐在下首,她做長輩的,總不好去同他們擠。

“今日晁管家來回,都挖好了,後日便擡過去下葬。”

二老爺的目光便擡向了疾身上,“雖然是祖墳,可那塊地方……你算過沒有,好不好?”

了疾掃了霜太太一眼,目光落在二老爺面上時,臉上雖然笑着,眼色卻微冷,“祖宗既然将墳地選在那裏,自然幾百年前就請人看過,又何須我再看?況且兒子修行修心,不修風水之術。”

自二老爺歸家以來,了疾已明暗中拂了他好幾回威嚴。此刻當着霜太太在這裏,他臉上挂不住,凝重了聲色,“出家出家,本事沒學會,倒學得些不講尊卑的惡習!你大伯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他竟是白疼你一場!”

他不說自己,扯到大老爺身上,還是為保全自家的體面。

了疾果然有些懊悔,信不信這些是一回事,有沒有心去辦是另一回事。他低下眼,“位置沒什麽差池。”

二老爺稍轉得柔和,“還有一樁事。你兄弟虔哥,他生來就有些血氣不足,常病。我想着要替他辦個皈依禮,記到菩薩名下,叫菩薩庇佑庇佑他。這事情正好你來辦,等你大伯的事情辦完,回去你費些心。”

官宦子弟皈依不是什麽稀奇事,并不是像了疾這樣真的剃度出家,不過是辦個虛禮走個過場,求個平安康健。

諸如這列事情一向是再老一輩的人或是做母親的打算。今番二老爺親自打算起來,可見疼幼子疼得要緊。

霜太太心裏暗有不滿,如此陣仗,将來那虔哥長大,滿副家私,豈止是真要叫他分一杯羹去?

分一點倒罷了,恐怕要獨占大頭。

二老爺吩咐完事情,終于審判到她,“你看你教的兩個好兒子,一個好自作聰明,一個好忤逆尊長,成何體統。”

話雖重,語氣倒還算平和的。霜太太不知該作何表情,只得笑。起碼笑可以反襯得他的話不那麽嚴肅,并且他寬和的語調裏是留給了她笑的餘地的。也不至于在兩個兒子面前喪失尊長的體面。

于是她陪着笑臉将衣袖扇一扇,一面趕走兩個兒子,“淨惹老爺生氣,快去忙各人的去,還在這裏幹坐着做什麽?”

一面在心裏揣測着,這是先溫和地挑出他們的差錯,以備日後好逐步将虔哥安插.進生意上去?還是當着兒子的面,不好過分指責她的不是?

總之,他這一回來,莫如朝廷派的巡撫巡察到地方上,高興的人是高興,因為迎來了一個高升的好時機。但像霜太太這等無可再升的人來說,只剩下拘束謹慎,唯恐他剝奪掉她現有的東西。

幾個人裏,唯獨了疾心上沒有一點被叱責的不安,他無所失去。可當他立起身來瞥他母親,卻感到強烈的悵惘。

在這悶抑的人世間,夫妻萬相,像君臣,像主仆,像仇人,像陌路……唯獨不像夫妻。

但他們的确是最親密無間的關系,曾包容對方的心事與慾望占滿自己的肉.體。

兩個兒子一走,仿佛把屋裏的陽光也帶走一半。對面萬字紋窗格上糊着月白輕紗,光線又濾去一半,斜落在幽暗的老榆木椅幾上頭,有些陰森可怖的腐舊。

霜太太替二老爺添了新茶,兩廂沉默。沉默裏不單是她滿身的贅肉無處藏匿,還有一樣可怕,就是總浮現起來的往事。

那些曾花好月圓琴瑟和鳴的畫卷,成了從墳地裏刨出來的一個舊夢,如同墳地裏刨出的珠寶,再美,也總能覺到一股陰森。

她将那些珠寶藏匿起來,不敢戴也不敢賣,連一個字也不敢提。只是陪着尴尬的笑臉,因問:“老爺午晌還是到唐姨娘屋裏用飯?”其實有些提醒他該走了的意思。

“就在你這裏吃吧。”二老爺卻一反常态,向後歪欹在枕上在看她一眼,“你看唐姨娘如何?”

問得霜太太心下嘀咕,臉上卻一味拘謹地笑着,“你看重的人自然是好的。我看她文靜溫柔,說起來是丫頭出身,倒不像,像有些家底的小姐。”

二老爺睡下去,看不見他的臉,聲音卻和悅起來,“怪道有人肯打她的主意。”

霜太太一陣心驚肉跳,忙把渾圓的胳膊搭在炕桌上,想要去觀察他的表情,從而品咂出他這話裏到底有沒有生氣的意思。

雖然最終沒能看到他的臉色,但她想起從前的事。據歷史的經驗來看,自己的女人給別的男人瞧上,一定是生氣的。

可他又不是尋常的男人,他真正的喜怒哀樂,總叫人不能輕易看清。

她自顧着揣測不定,二老爺那頭卻坐了起來。緘默中,他将腮角咬了咬,還是笑着,“虔哥滿月的時候,蕭內官到我那裏去吃酒,瞧見了唐姨娘。”

這“瞧見”必然有些“瞧中”的意思,但是人家沒有明說。不過官場上的人無須明說,往往一個眼色就能彼此心領神會了。

他咳嗽了一聲,霜太太忙掏了絹子遞過去,“是哪位蕭內官?”

“噢,就是司禮監一個五品太監。”

“太監還想女人?太監又不中用,讨女人做什麽?”

二老爺睇見她那雙炯炯疑惑的眼,心裏有些煩悶。她還年輕的時候,說起男人女人的事情就很不好意思,夫妻夜話,總是羞眼低垂,赧容嬌豔。不像如今,“不中用”“想女人”這種話自然而然脫口便出。

還是年輕女人好啊,他心嘆。不忍再看她,又睡倒下去,“太監想女人想得才花俏。你不知道,這蕭內官在京出了名的,專愛別人的老婆。沒曾想竟愛到我李某人家裏來了,又不好得罪他。啧,難辦吶。”

然而事情說出來,必然就是要辦的意思。霜太太暗忖片刻,咂舌道:“是有些難辦,要說不給他,他心裏一定要記你的賬。要說把唐姨娘給他,你的體面……”

“就是這點難辦。”

按說送個小妾給人也不算什麽,可難就難在,唐姨娘是替二老爺生過子嗣的,算是李家的有功之臣,不同于一般的小妾。他二老爺要是連孩子他娘也拱手送出去,外人議論起來,未免不好聽。

再則,恐怕官場上的人還要議論他一屆清流,偏要去奉承個太監!正趕上這陣子,朝廷裏太監與文官紛争不斷,他斷不能明裏倒戈,失了滿朝文官清流的體面。

一番籌謀,霜太太笑起來,顯得頗有幾分肝腦塗地的盡責,“女人家的事,我來辦,你只管歇着,好容易回家來一趟,不要為這些事煩心。過兩日大老爺下葬,還得你與二老太爺他們主持大局。”

二老爺仰在枕上睇她,由下而上看過去,她下颌那一圈圓潤的肉顯得人有些憨态,圓弧線裏又紮出個尖尖的小下巴,記憶裏的美而今竟如此突兀,如此古怪。

比這古怪的美豔更突兀的,還有琴太太此刻的心境。

今日大老爺入葬,滿門親友皆齊聚祖陵,遍坡野地裏錯落地站滿披麻戴孝的人,圍攏着眼前的巨坑。琴太太是大老爺的發妻,立在最前頭,眼瞧着二三十人合力将棺椁吊進坑裏去。

按說這是她從前一心所盼的日子,可不知怎的,大老爺死了這樣久,她起初很高興,漸漸一日日過去,反倒有些悵然若失。

似乎失去一個對手,一個仇人,一座壓在心頭許多年的大山。山忽然空了,地難免有些空落落的。

小厮們在往坑裏填土了,她蘸着眼淚,走向人堆裏。怎麽也不會想到,山雖然空了,但山傾下的暗影,是永遠留在了她心裏。

“太太真是怪,老爺死了這些日子,她也并沒怎麽樣,可下葬那日,她仿佛是真的很傷心。”月貞如是說。

芸娘坐在榻上,往碟子裏丢下一片柿子蜜餞,歪着腰笑了下,“他們再不好,也終歸是做了幾十年的夫妻啊。不論是親是仇,忽然人沒了,總是有幾分惆悵的。 ”

月貞去妝臺上取了她借的珠嫂子的繡帕花樣子,掉轉身來,臉上一派懵懂,“仇?做夫妻再不好,總不至于做成仇人吧?”

因為上回芸娘與缁宣幽會之事并沒有走漏出風聲,芸娘也就願意信月貞是個口風緊的人。況且她比芸娘還小一歲,什麽都不懂,一派天真,芸娘心裏漸漸拿她當個妹妹。

無論如何,在這家裏總算有個可以說話的人。

她也就不瞞月貞,娓娓說給她聽,“越是親近的人,越容易生仇恨。我告訴你吧,大老爺娶咱們琴太太的時候,已經是近四十的年紀了,身子有些虧……”

原來大老爺年輕時候好耍樂,虧了身子,自從年紀大了更是逐日不好,性情也跟着日漸乖張。娶了琴太太進門,總不見琴太太有孕,一股腦都怪琴太太的不是。自己心裏卻清楚,分明是自己的毛病。

不過男人家好面子,抵死不認,愈發張羅了三房美妾擺在那裏自欺欺人。

可這事情難說得很,叵奈後來琴太太又有了孩兒,大老爺暗裏疑心是琴太太背着他在外頭與人不幹淨。可巧那陣,家中因為生意往來,常請先前與琴太太議過親的那位官人到家做客。

疑心易生暗鬼,大老爺認定了二人私下有染,礙着臉面不好鬧出來,便常常尋釁生事,借故對琴太太口出惡言,偶然拳腳相向。

說到此節,芸娘哼地笑一下,一錘定音,“因此夫妻間生了嫌隙。我也是聽二爺說的。”

月貞登時将眉眼一提,“哪個二爺?”

“自然是我們二爺,難不成還是鶴二爺?”芸娘朝那牆上遞一下下巴,“鶴二爺塵外之人,才不議論這些事。”

月貞點着腦袋,唇上粘着點瓜子殼忘了吐,呆呆地回憶着琴太太那張月盤似的臉,仍然無法将她與故事裏那個忍辱負重的女人聯系在一起。

據她看來,琴太太雖然瞧着和善體貼,骨子卻是個很有主意的人,從前能忍得這些氣?

“忍不得也只得忍。”芸娘笑出一絲無奈的哀怨,“女人嚜,再要強不也就這麽回事麽,是翻不了天的。好比你,大爺盡管死了,你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月貞暗窺她僝僽的眉目,知道她是聯想到她自己的婚姻。

月貞雖然也是身不由己,卻不如她這哀怨,倒願意替渠大爺辯駁辯駁,“可別這麽講,大爺生前也未必是真心願意娶我,都是長輩的意思。他也是有苦不能說。”

芸娘撥轉眼珠過來,誠心一笑,“你倒很看得開。不過他死了,你們沒以後,成不了仇人。這點又比別的夫妻要強些。”

月貞歪着眼笑,“你與霖二爺也不至于是仇人吶。”

她長嘆,“仇人也不至于,不過看見他就煩,要是可以選,我寧肯死也不要嫁他,你瞧瞧他那副鬼樣子……”

“幸而他不常在家,你也不必時時看見他。”

芸娘慢慢點着下颏,逐漸認同了她這話,笑了。想來霖橋哪裏都不好,唯獨這點好,有些識趣,甚少在她跟前點眼,夫妻裏縱在一處,也說不到幾句話。

她似乎得到一點開解,卸去哀愁立起身來,“我回去了,你往我屋裏去說話,這繡帕你代我同珠嫂子講一聲。”

月貞跟着起身送她,人一站直了,對襟裏頭那一截抹胸也裹着二兩肉挺起來,薄薄的,印着一顆圓潤的珠子。

芸娘瞥見,還當是什麽,先替她臊得面頰微紅,“你那抹肚衣裳裏頭最好是裹一層胸布,雖然是秋天了,天氣還熱,穿的衣裳薄,印出個印子在那裏,給人瞧見……你嫂嫂從不教你這些?”

月貞低頭一看,霎時漲紅了臉。她是想歪了,那印子是了疾送的紅珊瑚珠子。但情願她想歪,因為無論真相還是假象,都使人尴尬心虛。

她忙讪着打哈哈,去挽她的胳膊,“虧得你提醒我,早上起來得急,忙慌慌的忘了裏頭再穿一層抹肚,一會就穿上。”

将她送出院外,月貞獨個掉身回來,忙低着臉隔着對襟撥那顆珠子,想将它撥到中間,嵌在淺淺的溝壑裏,應該不至于叫人輕易發現。

恰逢了疾靜靜開門出來,就看見月貞正走到他門前,低着頭鼓搗她自己胸前那二兩肉,立時驚得他滿臉生紅。

月貞撲撲衣裳,扭頭看見他,一臉詫異,“咦,你在屋裏呀?”

“嗯?啊,是,大嫂。”

她笑嘻嘻立在石蹬底下,“我聽你屋裏沒動靜,還當你在霜太太那頭呢。”

這麽迎面站着,了疾的眼睛就不由自主順其自然地滑到她對襟半掩的那片肉上頭。其實也不是正頭地方,但再順着那條弧線要往下滑去,他的良心與理智就能将他撕碎。

可難道,那片平坦的皮膚就能得到允許?!

他心內惡叱自己一聲,慌忙拔調了眼,“這會正要過去請安。”

他側過去臉,令眼睑下的一抹血紅在黃昏的秋陽底下勻上了一層金輝。月貞想不到,這樣瑰麗的顏色映在一個男人臉上也這樣美輪美奂。

眼再下落,他衣襟裹不住的一顆喉結在頸項上滾動,咽了又咽、倘或這是冬天,一定能看見他鼻息裏呼出的白煙,是一縷在山林草木間跳升的自然的情慾。

月貞在剎那間醍醐灌頂,低頭把自己的胸口瞥了瞥。不但不知遮掩,反倒将衣襟又往邊上扯一扯,捉裙迎上石蹬,“鶴年,你臉紅什麽呢?”

作者有話說:

故事不是沒有展開,而是不按常理在展開,因為月貞就是個不按常理行事的女人。

問為什麽月貞不按常理過日子,因為她認得字,偏偏又沒有讀過多少“正經”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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