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強争春(八)
渚冷煙淡, 閑落寒雨,又是一番凄涼景象。唐姨娘屋裏那丫頭撐着傘到外頭跑了一趟回來, 炭沒支着, 倒兜攬了一肚子的氣——
“庫房裏說炭不知放在哪裏的,裝樣子在那裏翻翻揀揀。我看就是借故推脫,我前些時還見巧大奶奶他們房裏點着熏籠。他們就是不想給咱們燒。”
唐姨娘正待簪花, 纖弱的手拈着一朵山茶花頓了頓。那朵花在她手上開出蒼冷的白色,在初冬的煙雨裏,簡直白得蟄手。
她對着菱花鏡露出抹凄涼的笑意, 聲音無可奈何地細柔,“一會再跑一趟就是了, 用不着在這裏怄氣,倒把自己氣得肝疼。”
午晌丫頭再去時, 管庫房的小厮急着到角門上彙個賭局。一面向外走, 一面不耐煩地打發她道:“瞧我給渾忘,咱們家的炭都是定的十一月裏才送來, 去年剩下的又沒有了。姨娘屋裏再忍耐幾日, 多穿些衣裳, 回頭送來了,我先打發人送一簍子到姨娘房裏去。”
丫頭不依,一路追着出去,“嗳,您敢是編瞎話哄我, 我前頭還見巧大奶奶屋裏點了熏籠!”
那男人只顧往前頭走,頭也懶得回, “才剛不是說了嚜, 去年下剩的沒有了, 可不就是給巧大奶奶屋裏點了?”
“你少推!我不信半簍子也沒有!”
“別說半簍子,就是半兩也沒有囖。”說着,抄着兩手,整一副愛答不理的态度。
兩個人拉拉扯扯,恰巧撞見同至角門上的蔣文興。那蔣文興午晌錢莊裏回來,因岫哥元崇一并到寺裏去了,閑來無事,到這邊宅裏尋相熟的管家說話。說到一半,一個小厮來請,不由分說就要拉着他往廟裏去。
角門上将這兩個人的話聽在耳朵裏,他扭頭問身畔小厮,“那是唐姨娘屋裏的丫頭吧?怎的為了點炭在這裏拉扯?”
小厮笑道:“你管那許多!快些着吧,我們老爺還在大慈悲寺等着見你呢。你文四爺就要飛黃騰達了,屆時可別忘了提攜提攜我們小的。”
“二老爺真要見我?”
“那還有假?給你先通個財喜氣,虧得我們大爺二爺兩個人在老爺跟前說盡了你的好話。原本是叫老鄭的兒子從南京回來頂老鄭的缺的,這會又不叫他回來了,要叫你頂。”
蔣文興一時再向那可憐兮兮的丫頭望去,不由得志滿乾坤。
想當初在雨關廂,他與那位唐姓姨娘一并被關在李家宗祠外頭。在那兩扇高高的老榆木門前,一個立西,一個立東。他望見她,感到一種同病相憐的落魄。
那時只覺得她要幸運一點。女人要過好日子,生來就帶本錢,相貌好些,嫁得總不會太差。
想不到如今,是他捷足先登,先踏進了李家的高門。由此可見,女人想憑借一點色.相,一縷情愛飛上枝頭,終歸也是不可靠。他是男人他知道,男人往往翻臉無情。
此刻他又覺得,他比她要幸運一點。
運氣這回事也說不準,朝夕更疊。不過兩日,玉樸便定下蔣文興做徐家橋的掌櫃,可私底下卻對缁宣吩咐:“此人狡詐奸猾,是個做生意的料子。只是要防着他些,數目大的現銀從他那裏過手,你要盯緊。”
缁宣因前頭受了蔣文興幾番拿話試探轄制,漸漸也覺出這人不似面上謙恭,奈何有把柄握在他手裏,只得依了他的意思。
眼下聽了玉樸的話,打定主意要在徐家橋錢莊安插個可靠的人盯着蔣文興的舉動。
那是後話,暫且不題。只說這蔣文興已到山上來,琴太太順勢将他也留下,說是岫哥沒先生伴着,有些鬧,便一并将他安頓在小慈悲寺的屋舍內。
他落實了差事,頭一個想着來謝缁宣,走到缁宣禪房,連番拱手,“多謝缁大哥替我周旋籌謀,往後我的性命就壓在徐家橋,保準為錢莊的事盡心竭力。”
缁宣牽着唇角笑一笑,如往常客套,“文兄弟客氣,連我父親也說,你是做生意的人才,既是人才,就不該被埋沒。用着你,也是我李家的好處。”
哪有放着人才不用的道理?缁宣一扭頭,寫了個條子遞給他,放低了聲音,“煩請文兄弟替我捎個話。”
那條上寫着,“二殿偏廳,二更相會。”蔣文瞅一眼,笑呵呵折在袖內,“好說,好說。”
出來到月貞屋子底下的小徑上尋見岫哥,叫他背着人送給他母親。岫哥正與元崇在下頭玩耍,恰逢月貞走到雕闌處向下喊:“崇兒,上來寫字,別只顧着玩。”
蔣文興仰頭一望,見月貞懶懶憑闌,尋常穿着件蟹殼青軟綢比甲,裏頭是竹青大袖,配着鴉青的裙,活脫脫的一副寡婦相。但那對眼睛卻不安分,滴溜溜地射出些活潑光彩。
她的心也不安分,蔣文興是清楚的。她在他眼中,早已剝皮顯象,只是她自以為喬裝得好。他覺着一陣可笑,向上頭作揖,故意露出點輕浮态度,“唷,原來貞大嫂是住在這屋裏,我昨日到山上來,還未向貞大嫂請安,請見諒。”
月貞落下眼笑了笑,“文四爺客氣,聽說您升了徐家橋的掌櫃,還未恭喜。”
“不值一提,還要多謝貴家肯賞飯吃。”他記得了疾的精舍就在這屋子上頭,于是戲谑一笑,“怎的不見鶴兄弟?”
提及鶴年,月貞還有氣生,忍不住眼皮一翻,“我哪裏曉得他?總是在忙皈依禮的事情吧。”話音一落,後知後覺地收斂了态度,“鶴二叔是忙人,我們不好去過問他的行蹤,你找他就自家上去看看。”
蔣文興暗笑不疊,“我要謝他,一向虧得他幫襯。他既忙,就不好去煩他,改日再謝也是一樣。”
說到此節,元崇已爬了上去。月貞拉着他的手道:“文四爺您逛,我進屋了。”
才剛掉身,給蔣文興忽地叫住,“貞大嫂。”她回首過來,以為他是有事。誰知他倜傥地笑着,眼滑到她裙下,“裙子卡在闌幹上了,不扯扯?”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止不住放出兩分輕挑,或許是近兩日春風得意,行止上就有點放縱;也或許對這些高門大戶內的人,他是打心眼裏瞧不起,總想拆穿他們那副僞善的面目。只是瞧見他們窘迫的面色,他就生出些報複的快意。
果然,月貞臉上一陣發熱,忙拂了拂裙子,拉着元崇匆匆往屋裏去了。
進屋便問起元崇:“怎的岫哥這樣親近先生,你卻有些淡淡的?”
元崇爬到榻上寫字,擡頭嘟着腮幫子,“文先生總哄着袖哥哥替他向裏頭傳信,從徐家橋回家時,常在外頭帶些玩意給他。”
月貞眼睛一轉,自然猜到是替缁宣與芸娘暗中牽線,便笑笑,“他單給岫哥買不給你?”
“給了,雙分子,我不要而已。”
“為什麽不要?”
元崇梗着脖子道:“鶴二叔說,拿人手短。”
月貞把嘴一瞥,“他什麽時候對你說的?”
“早前在家的時候,他說除了娘與他給的東西,旁的人給的都不要伸手接。”說着,元崇打榻上下來,到卧房裏摸了個木頭雕的駿馬遞給月貞看,“鶴二叔給我做了這個。”
月貞拿在手裏瞧,“幾時給你的?”
“那日他到大路上接我,抱我下馬車的時候給我的。”
“你謝過他沒有?”
“口裏謝過了。”
“口裏哪裏算?”月貞到卧房裏替他取了件氅衣套上,将他拍拍,“謝人要誠心,要行個大禮。你上去重謝過你二叔,順道瞧瞧他在做什麽。可別說是我叫你去的。”
“那不寫字啦?”
“一會再寫。”
經蔣文興一問,複将她那點惦念提起來。自打那夜長階一案後,她與了疾話更少了。更兼了疾忙着籌備皈依禮的事,碰面也少,即便哪裏撞見,也不過淡淡行禮。
她那夜勾引他不成,很失體面,自覺羞慚。又因為心懷鬼胎,預謀着一件更傷風敗俗的事,愈發有些擡不起頭。至于他是為什麽,她想,他心善,是怕她難堪。
他的體貼猶如和煦的刀,在她心上割出傷口,流着溫熱而纏綿的血,只叫人在微弱的疼痛裏感到愉悅。
元崇樂得玩耍,高高興興地往上頭跑。跑進了疾精舍,他在伏案寫經,是為皈依禮的供奉。元崇跑到矮幾前頭,伏下身去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
了疾擱住筆,踅案出去抱他起來,“怎的忽然給我磕頭?”
“我來謝謝二叔的小馬。”元崇揪着他肩膀上的衣料,“娘說謝人要有誠心。”
了疾笑着掂一掂他,“你娘在忙什麽?”
元崇在他懷裏咯咯笑起來,“沒有忙什麽,珠嫂子她們都去底下取午飯去了,她一個人坐在那裏,像是罵了二叔兩句。”
“嗯?罵我?你怎麽曉得?”
“她說‘死禿驢’‘臭和尚’,難道不是罵您?”
罵他,他反倒笑了。
他抱着元崇走出精舍,到雕闌處,将下頭的兩間瓦舍望着。仿佛透過那些重重疊疊的墨瓦,看見月貞坐在底下,從椅上挪到榻上,又從榻上換到椅上,變着刁鑽的角度罵他。
他以為她罵過他,就不再同他生氣了。
隔日熱鬧,是虔哥的皈依禮,阖家聚到大殿上,主子下人,人挨着人立在兩邊,寶相不一,各有暗胎。瞧着奶母抱了虔哥跪在佛像底下,了疾取出胎發供在佛前,與幾個弟子為虔哥唱誦經文,就算禮成。
玉樸難得不是肅穆的表情,笑得藹藹可親,接過虔哥抱着,“這孩子像是重了些。”
霜太太來了精神,忙上前搭腔,“何止重了,也高了,近日胃口也好。我叫廚房裏把魚肉剁得碎碎的煮給他吃,在裏頭又添了些牛乳,豆腐……”她掰着指頭細數,仿佛邀功。
玉樸卻聽得不耐煩,眼皮惺忪地掃她一下,溫和地打斷:“你辛苦。”而後抱着虔哥踅出大殿。
霜太太站在殿內,向兩旁衆家人睃一眼,笑意漸漸難掩尴尬。琴太太也在旁靜靜發笑,冷着眼,勾着唇,樂得瞧笑話。
因嫌小慈悲寺這裏的飯堂亂,琴太太霜太太張羅着轉至大慈悲寺的小廳擺午飯,下晌要同幾位媳婦抹牌。
月貞聽見,忙忙回房換了身衣裳,領着芳媽過去。
要說最不敢耽誤的,當屬巧蘭。可誰知走到半路上,巧蘭不見芸娘,陡地想起來禮畢後也未見缁宣。倏地提起心眼來。
因此對跟前媽媽說:“我回去一趟,你先過去回太太,就說我還在後頭換衣裳。”
給那媽媽一把拽住,“抹牌呢,等着湊角,那頭只得貞大奶奶,湊不齊牌局,一定要問你。”
“抹牌也先要吃飯,少說還得半個多時辰呢。”
說話間,巧蘭着急忙慌捉裙往下回去。進了山門,先按至禪房裏,不見缁宣,便問看屋子的丫頭:“大爺呢?”
“禮散了大爺就沒回屋裏,大約跟着老爺往大慈悲寺那頭去了。”
方才分明未見缁宣跟着玉樸去。巧蘭不肯信,好容易到這地方,幾間禪房挨得如此緊湊,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他能輕易放過這個大好時機?
“隔壁二爺二奶奶呢?看見他們了麽?”
“沒有,他們屋裏只得丫頭守着,也是到那邊大慈悲寺用飯去了吧。奶奶找他們?”
巧蘭又提着裙子漫山遍尋,尋一陣,心裏卻有些惴惴的。只怕拿不住,又怕真拿住了。真拿住了又怎樣?難道同他吵?未見得能吵出個結果,因為大家都不敢叫上頭長輩知道。
沿階走到了疾精舍後頭的那片竹林,倏見霖橋打上頭珊珊而下,不端不正地向她拱手,“巧大嫂,這是哪裏去?”
巧蘭丢下裙笑道:“我胡亂逛逛。你瞧見你們二奶奶沒有?那頭要開席了,太太們叫呢。”
風搖竹林,陽光細細的光束從枝罅裏射下來,幾如一支支箭镞,一頭紮進土壤裏。也有那麽一兩支紮在了霖橋身上。
他立在濃苔遍生的石階上,笑意如常,鬼鬼祟祟,瘋瘋癫癫的沒正行,“總是先過去了吧。大嫂還不快去?她們都到了,您還不到,仔細姨媽唠叨。”
其實論人才,霖橋生得不比缁宣了疾差,也是身段風流,骨骼倜傥。只是一年接一年的,瘦得顴骨高聳,眼窩深陷,有些脫了相。
巧蘭一時沒了主意,還真怕那兩個先去了,偏她耽誤在後頭。她蹙起眉頭,将轉未轉地将身子扭回來,“那你看見你缁大哥沒有?”
“缁大哥?”霖橋咧着一口白牙笑得更開了些,“他一向懼怕二叔,這會準是跟在二叔身後半步不離的。虧得我老子沒了,否則連我也不得這空閑逛……”
巧蘭剜他一眼,“你這是說的什麽話?給人聽見。簡直該打!”
說着,扭頭下去了。霖橋立在後頭,待她走遠了些,低下腦袋,落拓地笑着搖晃兩下。再回頭向身後一望,那林間遍布的光線,仿如萬箭穿心。
不過他習慣了,甚至已覺麻鈍,感受不到疼痛。
風拂動,一點光落在芸娘眼皮上,卻把她紮得疼一下。她驀地有些發慌,推了缁宣一把,“我方才好像瞧見你二弟從路上走過去。”
缁宣正親她親得如癡如醉,頭腦有些不清醒,握住她的肩朝後頭那小路上瞅一眼,“哪個二弟?”
“霖橋。”芸娘眉黛緊斂,臉上褪了紅雲,一時慌得發白,“要是鶴年,我倒不怕了。他就是瞧見了什麽,也是裝作沒瞧見,不會去胡亂說。”
缁宣也有些發慌,松開手向那路上走去幾步,向下瞭望一陣,又走回林間,“哪裏有人,你看錯了。這裏荒得很,連和尚們都少上來。”
他又握住她的肩,俯低了親她。芸娘向後仰着,腦子一倒,更有些六神無主,拈帕的手在他肩頭輕輕敲了兩下,“我這個月還沒來。”
“什麽沒來?”缁宣親在她耳畔,咬着她的耳垂,口齒含混不清。
“還能是什麽?我還沒行經。”
仿佛一道雷電劈在缁宣腦子裏,他猛地正了身,将她也扶正,“你往常是什麽時候?有準沒有?”
芸娘心下也忐忑,絞緊了手帕,“往常就是這幾日,偶然早幾日偶然晚幾日的,我也說不準。這回晚了兩天了,還沒來。”
缁宣默一晌,漸漸松了口氣,“才晚兩日,不算什麽。再等等看,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也不知是寬慰她還是寬慰自己,橫豎他那眉頭仍未抹平。芸娘窺他一會,伏進他胸懷裏,“你說得是,自打我生下岫哥後,行徑就總是不準。”
他摟着她,又說:“是了,巧蘭也是不大準,這個不好說,過了這月還沒來,我想法子悄悄請大夫來瞧瞧。”
“這月還有十來天呢,咱們也太自驚自怕了些。”
兩個人抱擁着,你一句我一句的,像是互相鼓勵,互相寬慰。漸漸把彼此的心神說得松懈下來,相望一笑,卻仍然都有些不能言說的苦郁藏在眼底。
那邊廂,月貞亦是滿心的愁郁。席面上只得她與惠歌伴着兩位太太,身邊立着一堆婆子丫頭,她在人堆裏望眼欲穿,把門首盼斷,只恨巧蘭芸娘兩個還不到!
逍遙天的飯先送到了,婆子丫頭們繞着圈擺飯。霜太太方才在殿內當着人受了玉樸冷淡,心裏十分憋悶,正愁尋不到個撒氣的地方,“巧蘭那媳婦,換個衣裳也這樣磨蹭,這都開席了。虧得沒外客,叫長輩等等也就罷了,難道有客人,叫客人也等她?”
月貞在案底下把腳一收,瞅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奉上笑臉,“方才殿內燒了那麽些香,熏得身上味道重,巧大奶奶八成是要好好收拾收拾。”
服侍巧蘭的媽媽忙上前搭話,“是的是的,只怕身上味道重,熏着兩位太太。”
霜太太再尋不到罵人的措辭,嘟嘟哝哝道:“就她事情多。”
擺好飯,惠歌也多了句嘴,“芸二嫂子也還沒來呢。”
月貞一時暗暗轉着兩只眼,真是顧此失彼,恨不能扯謊周全。琴太太卻沒所謂道:“咱們吃咱們的。”
霜太太又吩咐去将了疾叫來吃飯,怕他在二老爺跟前拘束。
不一時去的丫頭先回來回話:“縣衙門的寥大人來了,老爺請他一道吃飯。二爺辭過老爺就往咱們這裏過來。”
提及寥大人,霜太太驟然想起要為月貞請牌坊的事情。待要問琴太太兩句,才張嘴道:“貞媳婦的……”
誰知琴太太忙給她揀了菜,暗裏遞她個眼風,“姐姐吃這個。”
月貞只當是有事情叫她,将才端起的碗又擱下,“姨媽有什麽吩咐?”
霜太太瞟琴太太一眼,幹笑着,“只怕鶴年不曉得我們是在哪間廳裏用飯,你同你妹子去接一接他。”
待月貞惠歌一去,霜太太把不相幹的仆婦都追出去,只留趙媽馮媽在跟前。搭着腦袋問琴太太:“怎麽,牌坊的事情,月貞并不曉得?”
琴太太只恐月貞事先曉得了要鬧,那孩子看着乖巧聽話,卻不是個沒心眼的。真是個不依,她還要費着神使些恩威齊壓的手段,倒嫌麻煩。
不如等着牌坊立起來,她心裏再有怨言,也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
便對她姐姐道:“不曉得,姐姐也不要走漏了風聲。一則,還得等朝廷派的巡撫到了杭州才能向上請,還沒個準頭;二則,你想想,叫那章家知道,還不先拿這個做法訛詐?他們窮極了的人家,什麽不敢張口要?三則,叫錢塘縣那些太太奶奶們聽見,不免生妒言。朝廷恩賜的榮耀,光耀門楣的事情,一向是男人去争,這回,叫咱們家的女人争了來,她們能不瞧着眼熱?”
兩個人雖然有些過節,不過到底是親姊妹,對外還是同心的。霜太太思來有理,又囑咐兩個媽媽,“你們也一個字別同人去說。”
說着想起什麽,眉眼狠狠一提,“也不許叫鶴年知道。那孩子,修行修行都修入魔了,腦子同別的男人不一樣。要給他知道,不知又要說些什麽瘋瘋癫癫的話。”
兩婆子忙謹慎應聲。
可巧那寥大人來,一是為大慈悲寺修建佛塔之事;二也是為這牌坊的事;三則是借着這兩個由頭,上趕着來奉承玉樸。誰叫玉樸自回錢塘以來,會見的都是些布政司與府衙的官員,縣上的人還不夠這個層面。
給玉樸才請到廳上,霜太太就使人來請走了疾。兩個官中的人說話,他正也沒興致聽,自然也不得而知底下的事情。
正走到大慈悲寺的法堂外,聽見裏頭玉芳主持正在講經說法,了疾便立在門首聽了聽。誰知那玉芳住持瞧見他,撇下僧衆迎将出來,“師兄陪着老爺用過飯了?”
了疾忙合十行禮,“不敢當,論輩分,我師父還是您的師弟。”
“哪裏哪裏,佛門之中,也有論法不論輩的講究嘛。”一把斑白的胡須稍稍遮住玉芳滿面的趨附,眼中提起一點小心,“聽見寥大人也來了?原該去山門處迎的,可他傳話說不必迎,怕鬧出陣仗,老爺不喜歡。我也就沒敢去迎,師兄可見着他了?是不是正陪着老爺在廳室用飯呢?”
知道他還是為虧空的事情怕受牽連,刻意婉轉探聽。了疾不免一陣心煩,才避開那官場上阿谀奉承的辭令,又遇見這佛門內的獻媚逢迎,真是繞也繞不開。
他微微蹙額,欲借故告辭。可巧就聽見惠歌老遠地喊:“鶴哥哥,太太們正等你吃飯呢。”
了疾向玉芳點頭告辭,迎着月貞與惠歌走去。月貞看見他目光直投過來,反倒把眼別開。
也許是還在怨恨他,想到此節,了疾又覺得她那腔熱情雖然有惹火燒身的嫌疑,卻仿佛得已叫人在俗事凡物中有個喘息之機。
“這麽大的風,你們怎麽跑出來了?”了疾走到惠歌面前,餘光瞟一下月貞,笑顏卻只對着惠歌。
惠歌笑着回應,身子俏皮地往兩邊歪一歪,“姨媽怕你不曉得我們在哪間廳上,叫我和貞大嫂子出來迎迎你。大慈悲寺的小廳多,不像你那個廟裏,吃飯不是在齋堂就是在禪房。”
了疾擡手把她那鬥篷上的一圈毛領子理一理,“怎麽就穿這麽些?山上凍人。”
大慈悲寺比小慈悲寺地勢又高一些,盡管是個碧雲麗日天,風卻大,吹得人身上寒噤噤的,況且業已立了冬。惠歌倒還好,出來時跟前丫頭周到,給她披了件鬥篷。月貞沒來得及,還穿着家常長襖,鼻尖給風吹得有些發紅發酸。
了疾外頭扣了件嶄新的黑色紡金線袈裟,惠歌年紀小,素日瘋起來,最愛把他的袈裟披在身上充姑子玩耍。這會看見這一件新的,躍躍欲試,“鶴哥哥既然怕我凍着,就把你的袈裟解下來披在我身上嚜。”
了疾反手一剪,故作為難,“你已披着件鬥篷,再披件袈裟,裹得人肥肥的粽子一樣,哪裏會好看?”
惠歌三兩下把鬥篷解下來,一把披到月貞肩上,“我的鬥篷給貞大嫂子披着好了,你的袈裟解下來給我。”
了疾睐她一眼,有些寵溺地笑了,“好,就依你。”
月貞把自己的左右肩頭照照,收攏了鬥篷,也暗睐他一眼。她心道,又耍這種伎倆。當着人想法子周全她,背着人一抹臉,恨不得離她八丈遠。
誰知道他心裏到底怎麽樣?簡直嘔死人!
作者有話說:
月貞:這一家人真是熱鬧。
了疾:你也很熱鬧。
月貞:我鬧死你!嗚哇!
了疾:唷,小野貓也想充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