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夢中身(一)

霜太太在外頭罵人, 高吊着嗓門,有意叫卧房裏頭聽見。好叫人知道都是下人們偷懶耍滑, 慢怠了唐姨娘——

“你們這起眼裏沒王法心裏沒主子的, 這會在這裏你推我我推你,誰都沒錯,難道是我和老爺錯了?走時明明了了的交代你們, 好好看家,照看好姨娘。她是我們李家的功臣,你們就是這麽照看的?一人下去領二十板子, 我看你們還敢不敢不放人在眼裏!”

幾個下人跪在那裏磕頭讨饒,霜太太也不理會, 一徑打簾子進了卧房。有個管家上來一壁招呼罵着一壁招呼着衆人出去,月貞才得将捎來的禮擱在桌上, 與巧蘭一并坐下說話。

雖有滿窗晴日, 又點着熏籠,可這屋裏還是冷飕飕的。巧蘭朝幾扇窗戶指一指, 低着聲與月貞說:“你看, 窗戶上還糊的是一層紗, 也不換明瓦,也不換油紙,透着風,不冷才怪呢。”

月貞朝門首瞟一眼道:“真要打那幾個管事的?”

巧蘭把嘴一努,捂着嘴笑, “不過是說給裏頭聽的,誰還真打他們?實話告訴你吧, 原本就是我們太太走前交代好的。她還是看不慣唐姨娘, 年輕, 身段好,她心裏不舒服。”

月貞來時便猜着個七.八分,只是不好議論,心裏有些替唐姨娘不值。

恰逢玉樸忙着去赴約,出來睇見兩個媳婦,反手朝簾子後頭一指,“你們進去吧,雖然差着輩分,但你們同姨娘年紀相差不大,陪着她說說話她的精神頭慢慢就能好起來了。”

兩媳婦福身進去。裏頭卧房倒還大,一應家具均是褐色雞翅木雕花的,架子床下點着熏籠,炕桌上燃着香爐子,榻兩邊高幾上各設一盆秋海棠,在李家的一幹屋舍中,算是清雅別致。

聽說是秋天二老爺回來前,霜太太特意吩咐人收拾的。眼下光景一變,昔日賢惠和藹的霜太太坐在床前,賢惠還是賢惠,只是那副和藹面孔有了些別的韻味。

霜太太吩咐巧蘭兩個,“你們搬根凳子來床前陪姨娘說說話。”語畢扭回頭去,藹藹地拉起唐姨娘的手,“那些下人該罰,冬天一到,他們就犯懶,年年都是如此。年節将近了,個個都只顧着賭錢吃酒,心思全不放在事情上。又趕上我們都不在家,你又是和軟和性子,他們愈發怠惰。我已經罰過他們了,叫管家下晌另請個好大夫來瞧,你千萬要養好病。”

最尾這句倒是真心,唐姨娘這一病,形容枯悴,顏色消減,只怕不好好養起來,到時候不合蕭內官的心意。

好在不過是傷風傷得重了些,并無大礙。

她繼而又道:“你想吃什麽,說給丫頭,叫廚房裏做給你吃,不要怕勞動他們。”

唐姨娘低眉順眼地笑着,暗裏瞟月貞巧蘭兩眼。想有外人在這裏,提一點不算過分的要求,霜太太總不至于當着晚輩拂她的臉子。

便揪着被子笑道:“我也不想吃什麽,病了反倒胃口不好。就是,就是有些惦記虔哥。好些日子沒看見他了,不知他又長了多少。”

霜太太轉着眼珠子也一時尋不到理由搪塞,只得讪笑,待要沒奈何地應下,誰知趙媽急中生智,殺到床尾,撩着月鈎上的帳子笑,“原是該的,咱們寺裏下來,太太就說要叫奶母子抱着虔哥過來。又聽見姨娘病了,就沒敢抱過來。”

她睨霜太太一眼,言語句句都為人周全,“虔哥年紀小,生來又體弱,如今姨娘病着,只怕給他染了病氣去,他小孩子家,哪裏經得住?還是等姨娘好了的吧,您是親娘,自然也是為他好。”

唐姨娘恹恹一笑,點了點頭,“您老說得很是。”

這廂說完話,霜太太要領着人去,巧蘭坐了會,意思到了,也一并跟着去。

獨獨月貞留下來,坐在暖烘烘的屋子裏,有些尴尬。這暖氣像是突然膨起來的,猝不及防,仍有股冷飕飕的風在空氣中沒來得及退去,二者糾葛着互不相讓,使人忽冷忽暖,手足無措。

兩人素日畢竟不大說話,還是因唐姨娘上回與了疾傳出些流言,月貞才在心裏留意到她,因此兩個人都有些尴尬。

月貞在有禮間窺她,她雖然病了,眉還是那眉,嘴還是那嘴,嵌在一張飽滿流暢的瓜子臉上,像畫上風韻袅袅的美人。可這畫給雨洇潤了,褪了些顏色。也還是美,變成另一種脆弱凄怨的美,使這美麗更別致深刻。

月貞讪笑兩下,先傳琴太太的話,“我們太太不得空來瞧姨娘,吩咐我帶了些人參阿膠來給姨娘補氣血。姨娘倘或吃着見好,使人去我們那邊說一聲,我再叫人送來。”

這家裏的人唐姨娘多少都知道一些,霜太太琴太太是體面小姐出身;巧蘭娘家雖然只是縣官,也是官宦人家的閨秀;芸娘是富裕朱門的千金;唯有月貞,娘家是市井寒門,老子早早就沒了,只得個病弱老娘與一雙不頂事的哥嫂,八字又不好。與她丫頭下人的出身仿佛沒個高低。

她在李家并沒有個貼心的人,其實從前也盼着月貞能來,但月貞似乎怕得罪了霜太太,刻意疏淡着她。

眼下月貞肯坐在她床前,使她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她主動去抓月貞的手,控制着力度,輕得有些讨好的意味,“謝謝,謝謝琴太太,謝謝你。”

最尾謝到月貞時,笑得分外溫柔。月貞忽然觸動,再也不信從前的謠言,反手握住她。

但有一點不好意思,被如此美麗的一個女人重視,仿佛她自己也美麗起來,“這有什麽可謝的,都是家裏現成的東西,又不是掏我的銀子買的。”

唐姨娘會心一笑,忙喚丫頭進來,“快把那些果子點心擺出來請貞大奶奶吃。”

才剛各房裏送來的,見霜太太與玉樸過問起唐姨娘,各房裏都順了這股風,果子點心都還新鮮着。

月貞不忍拂她的好意,沒狠推,等丫頭端上來,她就将碟子放在腿上,揀了一塊吃。吃到一半,微微擡起眼,“過完年你與二老爺就要動身回京了。等回去,就都好了,眼下只好忍耐忍耐。”

唐姨娘笑了笑,“我懂的。從前在南京做丫頭時,也不是沒受過氣,不算什麽。”

月貞想了想,提議道:“你要不趁着年前回南京娘家去?就說回去過年。橫豎二老爺回京時要到南京落腳,那時候你再同他一道回北京。”

唐姨娘搖頭道:“也不是沒想過暫避到娘家去,可我娘家是人家的下人,回去也是寄人籬下看人臉色,都是一樣的。況且我的兒子在這裏,我不舍得。”

既說到這裏,月貞索性給她提醒,“瞧這架勢你就不怕?從前有位小齊姨娘的事情,你聽沒聽說過?”

唐姨娘往上撐一撐,點着頭,“在京就聽另幾位姨娘說起過,說是老爺打發她回錢塘來,她趁老爺不在跟前,耐不住寂.寞與個小厮私通,給太太親自拿住了。”

月貞癟嘴一笑,“什麽人這樣眼瞎,二老爺是什麽樣的人才?就是他如今這樣的年紀,在男人裏也是拔尖的,何況當年還不是這樣的年紀。那小齊姨娘是個眼瞎的去尋個小厮?”

說到此節,她晦澀地笑一笑,“不過二老爺還在這裏呢,誰都要顧着他的體面。估摸也就是那些下人愛給你氣受,你自己留心些。”

唐姨娘聽了半晌,酸酸澀澀彎彎嘴角,“什麽氣我都可以受得,只是我的虔哥……我就那麽個骨肉,不過想看看他,他們也找借口推脫。”

“你求二老爺呀。”

“求過了,他也顧及着太太,況且是家裏的規矩,太太才是孩子的正頭母親。算起來,自打中秋後我就沒看見過虔哥,誰知道我做娘的心?”

說到兒子,她便哭起來。哭也未敢放聲,只是隐隐約約的啜泣,眼淚卻似苦海傾倒,流也流不完。

月貞本不欲得罪人,這會也動了恻隐之心,“你不過是要看看他。這樣,我來替你想法子。我過幾日要回趟娘家,你且先把病養好,等我回來。”

唐姨娘聽見她要回娘家,臨別之際,依依難舍,握着她的不斷哀哀戚戚地叮咛,“那趁還沒回去,你常我這裏坐啊,常來坐啊……”

這廂回去,又禀給琴太太,琴太太在榻上乜着眼笑了笑,“依你說的,就不是什麽大病,靜心養一養就好了。你看看你這姨媽,心硬手軟,成不了什麽大事。找幫下人欺負人,頂什麽用?過了年人家回京去,還不是郎情妾意,撇下她在這裏。”

月貞不好接話,在榻那端沉默着。琴太太睇她一眼,撇下那邊的事不提,叫來馮媽問:“過年的東西在預備了沒有?”

馮媽道:“都開始預備了。菜蔬不算,早早預備下也不新鮮。先在鋪子裏定了些幹貨,又找人定了些毛皮子,将庫裏的料子尋了幾匹出來添上裏子給各房裏裁衣裳穿。有些家私掉了點漆,也請了工匠來,趕在年前重新漆過。家裏的事情左右就是這些零碎,年年都如此,照章辦事。各鋪子裏的事咱們二爺在張羅,他近幾日老實,不往行院裏頭紮了,帶着掌櫃專跑結銀子的事,那些茶商順道送了好些年禮,都擱在那裏,還有些野鴨野雞野兔野鴿子,都先養在廚房裏。”

琴太太刮着茶碗蓋子聽完,吩咐道:“這樣,定的皮毛料子裝幾樣,料子也抽出幾匹來,野味也一樣裝兩只,過些時給月貞帶回章家去。”蓋子一落,又添些大方,“再包十兩銀子,也是親戚間的意思。”

月貞別過眼來,忙推了下,“這也太多了。”

“多一點怕什麽呀?叫你娘哥嫂看見你在家過得好,街坊鄰舍瞧見,也是他們的體面。”

那馮媽揀根杌凳坐下來,跟着笑,“我們貞大奶奶就是這點好,又不争又不搶的。”說話一提眉梢,“哎唷,就怕抽調不出人手送大奶奶回去,眼下各個管事的都忙,總要有個會說話的人跟着去送才是像是我們這樣的人家的辦的事。”

琴太太略略思想道:“就煩文興跟着送一趟,他錢莊裏的事要年後才過手,十二月裏才回鄉下他姐姐家去,眼下孩子們又歇下來不讀書了,他閑着也是閑着。”

商議定,十一月初,便将東西裝了兩大車拉着,預備好軟轎,叫幾個婆子小厮跟着,命月貞領着元崇回章家。

這日天色灰淡,雲翳蔽日,像有場雪憋着要下。月貞領着元崇悶坐在轎內,怕見她哥哥嫂嫂,上回大老爺治喪期間,鬧了些不愉快,還不知他們要怎樣言三語四。

可久來未見,又有些牽挂似的。到底是一家子骨肉。

想得煩了,不欲去想,思緒稍轉,又想到了疾身上。

自南屏山回來,霜太太使家下人送了些東西去給他,回來問小厮,“鶴年有沒有什麽話捎帶回來?”

小厮搖搖頭,“二爺沒什麽話,就說不要惦記他,他年前必定回來。叫小的給老爺并二位太太請安,又問各房裏的哥哥嫂子好。對,還問咱們崇小爺的事,天冷了,請貞大嫂子費心替崇小爺添衣裳。”

當時阖家女人都在霜太太屋裏坐着,霜太太笑着抱怨,“鶴年與崇兒這孩子像是有緣。唉,他要是會打算,也想着本本分分回家來娶妻生子,倒能做個好父親。”

月貞聽見,心緒蕪雜,一時不知是惱是恨,是酸是苦,是愧是怨?是她使了些下作手段,才使兩個人走到如斯境地,仿佛他們之間似有似無的一點情愫真就煙消雲散了。

但真還如從前,又令人抓耳撓腮的心癢,欲斷難斷,欲和難和。

眼下的結局是她一手造成的,雖然愧疚,卻不後悔。是他說的,凡事總要有個收場,那就是她為這一段情收場的方式。

此刻想來,仍是有些惘然感傷。

恰好那蔣文興騎在馬上躬下腰來打了下簾子,“貞大嫂,你看是往哪裏走?”

月貞探出頭去,迷惘地向街頭張望,一時不知是走到哪裏來了,因為年關,人像發了洪水,這條街那條巷,來勢洶洶,奔騰翻湧。

她感到些伶俜恐慌,好容易眼神定下來,朝那條破舊的岔道上一指,“那條街上,門頭挂着紅色招牌的那家。”

一行人轉過去,又是腥氣沖天的窄街,兩邊歪斜的屋舍,殘磚敗瓦,斷壁頹垣。鋪子也齊全,藥鋪糧油鋪料子鋪,藥是拿獨活充當歸,賣不識貨的鄉下人;糧裏摻了砂,買回去還要細細揀,揀也揀不幹淨,吃一碗飯硌十來回牙,漸漸吃慣了,哪日沒有,倒要抱怨這頓飯吃得沒意思;

至于賣料子的,那料子經不得曬,曬得久了,“哧啦”一聲,觸目驚心。

前頭又是各色攤販,賣菜蔬的,賣雞鴨魚肉的,接近年關,又憑空多出來好些賣脂粉絹花手帕的,那些玩意顏色因為過分鮮亮,像是浸了毒。

這種地方的氣味是埋在蔣文興的腦子裏的,一嗅,便是鋪天蓋地的記憶,叫他厭惡。但正也是因為熟,使他看月貞也開始感到兩分親昵,好像他們是零落異地的兩個不相熟的小同鄉。

比同旁人,竟也有些惺惺相惜。

自寺裏歸家,也在園子裏撞見過月貞幾回,他背地裏看她的目光漸漸變得尋味。知道她一個寡婦暗中不軌,是霪。況且她新婚之夜就死了丈夫,還是個姑娘。這姑娘經歷了人事,就能有些不一樣了,更霪。

因此他尋味的目光裏也帶着些霪色,企圖找出月貞身上不同往常的痕跡。

然而月貞還是那個月貞,小心謹慎裏還是掩不住的機靈氣,一雙眼睛除了新添一縷哀色,仍然靈動俏皮。那俏皮也含着無奈,似乎是一種放逐,一種攥在手裏的安慰。

到了地方,月貞領着元崇下轎,蔣文興吩咐小厮往門裏卸東西。

永善眼睛簡直瞅不過來,看那些箱籠竹簍子打眼皮子底下一件一件溜進去,笑意便一層一層地添上來。直到笑沒了眼縫,才想起打簾子請蔣文興進後院正屋裏說話,一面又招呼着白鳳出來迎月貞。

白鳳原對月貞心裏還有抱怨,迎頭瞧見那些一箱一筐的好東西,怨氣頃刻煙消。可見這世間,愛與恨都經不住考驗。

她親親熱熱地拉着月貞鑽進老太太屋裏,“姑娘怎麽兀突突的就回來了?也不先使人傳個話!”

月貞放了元崇到院子裏與兩個侄子玩耍,自搬了根竹凳坐在她娘帳前,“事先也沒定下到底哪日回來,是等那些東西預備好了才來的,可巧今日就都送齊了。”

白鳳去廚房瀹茶,趁勢将滿院的東西瞧了瞧,心滿意足地端着茶碗回來,“唷,還有毛皮料子,我看見灰撲撲的顏色,竟認不出是什麽毛。”

“是銀鼠灰鼠皮子,縫在領子上,暖和不進風。嫂子給家人新裁了衣裳縫上去,能穿好些年呢,往後冬天都好過。還帶了幾匹好緞子回來,嫂子不要舍不得,放着也是給耗子啃壞了,不如添上好些的棉絮,給娘做件襖子穿。”

老太太靠在床上,把腹前的被子拍了拍,嗔一眼,“我不穿,我老骨頭了,還穿那些好衣裳做什麽?白鳳,你裁了給孩子們穿。給永善做件體面的直身,他男人家出門去也要體面。”

月貞聽得耳根子發煩,也懶得勸,只問她:“您身子好些沒有?上回嫂子打我們那頭回來,太太叫裝了些補身子的好藥,您吃了覺得怎麽樣?病根有沒有好一些?”

老太太又抱怨道:“我一輩子沒吃過那些東西,一時吃進去,哪裏受得住補?算了,給我吃是糟蹋好東西。我叫永善拿到當鋪裏折換了些現銀子攢在那裏。”

月貞順口道:“現銀子也給嫂子……”

話音未落,給白鳳暗裏掐了一把。月貞即刻明白,她嫂子或是瞞着得了現銀的事,或是謊報了數目。

總之銀錢上的事,一家人你背着我,我背着你,處處是扯不清的賬。

月貞只好不說了,橫豎說出來除了增添這對婆媳間的嫌隙,也無益處。她娘也不見得領她的情,反惹嫂子記恨。

老太太聽見了半句,靠在枕上咕咕哝哝,“如今銀子哪裏經用?你兩個侄子送到私塾裏去讀書了。你爹是個秀才,你哥哥雖然眼下做着這油污煙熏的營生,可也是讀書人。你兩個侄子也得讀書,往後考功名是正經。做學問那叫個費錢吶。眼下又是年尾,各處欠的賬都要去銷。置辦東西過年,零零碎碎的加起來,也是吓人。況且又要修房子,下剩那點錢,買了磚就不夠買瓦。憑我日夜打算,都不夠開銷的。”

月貞因問:“修什麽房子?”

她嫂子坐到邊上來,歪着向對面卧房一指,“我們那間屋子後頭不是有塊菜地?娘打算着你兩個侄子也日漸大了,睡在我們外頭終究不是事,往後又還要娶媳婦。索性把我們的屋子拆了,我們的屋子也不要那麽大,讓出快地方,合着後頭那塊菜地,新添蓋兩間屋子,給他們兄弟一人一間。正是為這件事發愁,銀子不夠呀,如何算也還差個二三十兩。”

月貞摸出琴太太給的十兩來,“正好這裏有十兩,是我們太太給的過年錢。”

白鳳笑嘻嘻接了銀子,當着月貞的面,又遞給老太太,“多謝你們太太。你們那一家子,真是沒得說,到底是錢塘縣最有頭臉的人家,這叫一個大方。”

老太太也不嫌硌人,別過身去将銀子塞在枕頭底下,轉過一副愁容,“也還個差二十來兩。”說着睇了眼月貞。

這是要月貞幫襯的意思。月貞忙道:“娘可別瞧着我,我是沒錢了。上月在廟裏陪着兩位太太抹牌,把我好容易攢下的那點銀子都輸盡了。”

白鳳拽拽她,一臉駭然,“什麽牌呀打得這樣大?”

月貞嘟着嘴道:“他們李家打牌都是這樣大的輸贏,這還是自家人關起門來打,不過是玩。要是外頭那些個太太奶奶來,開了牌局,更不得了,打得人心慌!我是不愛抹牌,可架不住要陪着。”

牌雖然打得大,但不至于此,月貞不過是扯謊推脫,其實攢下的錢還有幾十兩在那裏。

白鳳死活不信她真格是一窮二白,礙着她才回家來,不好為錢把她怄得狠了,只得暫且耐住性子。立起身,岔到別的話上,“唷,這文四爺來,你也沒提前支會一聲,家裏沒好菜,你陪着娘說話,我到街上去買些好酒好菜來。”

說話踅至正屋裏對永善道:“我去買些酒菜,午晌你陪着文四爺吃飯,可別叫文四爺走!”

兩口倒是真心實意要留客,不為別的,就為這永善一向眼高手低,自诩讀書人,不甘與油鍋竈臺為伍,也不甘同那些個分斤撥兩的街坊為兩個果子錢成日繞嘴,打算着要另謀分差事。

原想着等年後借拜年的由頭,走到李家去在他們商號裏求個管事的當當。可巧這剛剛謀得好差事的蔣文興過來,便要逮着他讨個謀略。

蔣文興欲辭難辭,只好先遣了那班下人回去,留下來吃午飯。席上永善殷勤備至,這種殷勤又同對了疾那種殷勤不大一樣,因為知道蔣文興的家世,這股子殷勤裏,難免有引為同類的意思。

永善拱手道:“聽說你文四爺在我們親家家裏是座上賓,近日又做了他們徐家橋錢莊裏的掌櫃,我也不會說什麽奉承話,只是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舉杯相敬間,蔣文興謙遜一笑,“沒那麽快,事情雖然定下了,我這裏還得年後才拜馬。也是承蒙二老爺看得起,往後,我也只好肝膽盡獻了。”

“與其說是二老爺看得起,還不如說你文四爺有本事。你要是沒這個本事,那麽大個攤子也不敢輕易交托給你。”

“哪裏哪裏,還虧得缁大爺鶴二爺關照。”

說到此節,永善擱下杯來一嘆,“我那位鶴兄弟,啧,可惜了。要說會擘畫會打算,還得是你文四爺。我倒想讨教讨教,在他們家當差,可難做不難做?”

蔣文興立時知道他打的什麽算盤,半斂了笑,“說不難,那是裝強的話。你想這李家,又是做官又是行商,人際往來會簡單?不說外頭,就說他們鋪子裏,那些個掌櫃管事,哪個不是他們族內之人,要不就是他們家的家奴出身。”

“親戚呢?”

“就是親戚,也得是同宗同姓的親戚,否則不放心。也是情有可原,過的都是大數目,交給外親,哪裏放心?”

永善暗把腮頰咬一咬,笑了,“不見得吧,你文四爺,不就是外親?”

“話不能這樣講,我那個姐夫可是他們的同宗,他們是看我姐夫的面上。何況我在李家,也效了半年的力,我的為人他們都是看在眼裏的。”

永善踟蹰一瞬,笑着給他斟酒,“我的為人也想叫他們看看,只是苦于尋不到時機。依你文四爺看,我要走走哪條門路?我也想為親家略盡些綿薄之力嘛。”

蔣文興向門外睇一眼,“貞大奶奶不是在那裏?煩她去向琴太太說個情,在他們那頭的茶葉行裏謀個差事,琴太太總不會不給她這個面子。”

永善只是幹笑。走她妹子的門路,自然老早就想過,可他這妹子是個倔脾氣,上回為了白鳳在她那裏幫忙幫出差錯,一定是死也不肯答應。

可巧蔣文興也不欲攬這樁事,草草用完飯就要告辭,走到院裏來請月貞出屋辭過,“貞大嫂,我先回去禀太太,明日再來接你家去。”

“嗳,多謝文四爺。”

月貞一面應聲,一面自幽暗的屋子裏緩緩走出來,扶住門框。盡管臉上有些愁悶煩嫌的顏色,眼睛卻照舊是水靈靈地扇動着,像是黑壓壓的海打着浪,拍到岸上來一顆琉璃珍珠。

然而岸上,是另一片無涯的黑海。她在進退兩難間,不露聲色地流動着自己的光彩。這光極為微薄,渺茫,甚至毫無用處。

但不免能叫人多看一眼,再看一眼。看着它,随之就想将它雕琢打磨,鑲在金釵,嵌為珥珰,總之要将它釘死在什麽上頭才好。仿佛釘死它,就是握住了自己那一縷已消逝不可追的,沒用的純粹。

盡管那純粹無用,卻令人緬懷。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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