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夢中身(三)
歸家午晌, 雪已燼,春樓斷腸白。
霜太太聽見了疾回家來高興得要不得, 忙迎出屋, 見他肩頭覆雪,底下袍子濕了一大截,心疼得緊, 忙一壁吩咐将熏籠燒得旺旺的,一壁提着帕子便替他拍。
“我的兒,你回來怎麽不叫人傳個話?我好派人套了車去接你呀。往日就罷了, 如今這樣大的雪,哪裏經得住?你瞧, 袍子都濕透了!你寺裏那班小和尚怎麽不曉得往家來通傳?”
了疾攢眉瞟她,“母親, 他們是寺內的僧侶, 不是李家的下人。”
“好好好,真是怄得死個人!”
說話間踅入正屋, 霜太太忙叫他換了件袍子, 将熏籠堆在榻前使他烤火。了疾在那金絲編的熏籠上頭蜷了蜷手道:“我此番提早歸家, 是有樁事情要托付姨媽,不知那頭近來忙不忙?”
霜太太又張羅來一碗滾燙的姜茶,只顧着在那頭吹,“年年都是如此,一些官宦商戶家的太太奶奶上門來訪, 就是亂着應酬她們。不過你姨媽這兩日在氣頭上,你有事請她幫襯, 要說得和軟些。”
了疾随口問:“是為什麽事生氣?”
霜太太将碗推過來, 咬了下壓根, “說起來我也生氣,都是貞媳婦那野丫頭鬧的!”
了疾端着碗正要吃茶,又擱下,“貞大嫂怎麽了?”
“還不是為那唐姨娘!”
原來那日家中來客,都是兩宅裏相熟的些親戚家的媳婦。索性兩邊太太便彙到這頭來,湊了個牌局,叫巧蘭月貞在旁侍奉。
那日真格是千紅妝靥,花影零亂,月貞趁着這時候,待要抱着虔哥去探望唐姨娘。便立在人堆裏問趙媽:“趙媽媽,虔哥呢?怎的不抱到正屋裏來玩耍?”
趙媽同親戚家的老媽媽們說話,調過頭朝窗戶外頭遞下巴,“在偏房裏睡覺,他那奶母守着。貞大奶奶要瞧就到那屋裏去瞧去。”
月貞溜出門去,夥同那奶母,抱着虔哥便至唐姨娘房內。這一去就是半日功夫,因桌上有個不長眼的親戚太太提起來要看看那“神童”,使趙媽去抱,誰知竟在屋裏不見人。
又差丫頭去尋,只當是奶母惦記主,丫頭尋到唐姨娘房內,在窗根底下湊巧聽見月貞在說:“該抱回去了,省得姨媽一會察覺,又要借口來尋你的不是。你看見他什麽都好,也就放心了,何必再多惹些氣受?”
那丫頭回去将這話說給趙媽聽,趙媽又把霜太太拉到一邊說給她聽:“抱了孩子去,也不算什麽要緊的大事。可你聽貞大奶奶這話,倒像是當太太是個心惡手狠的人。她素日往咱們這裏來,都是待她和和氣氣的,哪裏來的這話?還不是琴太太說給她聽的?只怕琴太太在她面前說盡了您的不是,她自然是聽她婆婆的教訓。如今可好了,又與個姨娘要好,倒将正經姨媽擱在一旁。”
霜太太聽後,朝牌桌上睇一眼琴太太,怄得直咬牙。只待客散,獨留琴太太在屋裏,連牌桌子也不及收拾,追出下人,兩姊妹關起門來清算。
琴太太見她坐在那頭只氣鼓鼓的不說話,猜她是要發難,先穩在榻上笑了笑,“我是哪裏惹姐姐不痛快了?倒是說出來,省得憋出一身病。”
“你還問我,我倒要問問你,我是哪裏惹你不痛快,你在晚輩跟前編排我?我心惡手狠,說來真是好笑,心惡手狠的正主在這裏呢,要遭報應,你就是頭一個!”
可巧一道天雷劈下來,将窗戶照得亮一亮,窗紗映着幾個影,是外頭聽吩咐的下人。琴太太只恐給人聽見,狠狠瞪她一眼,“你低聲些!”而後強作鎮靜一笑,“我遭什麽報應呢?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霜太太放下聲來,氣焰無可奈何地委頓,只是仍怄得咬牙切齒,“別當我不知道你做的事,渠哥怎的常年生病?大老爺又是如何病成那……”
“好了好了。”琴太太忙将她打斷,一并将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放它溜去,笑起來,“我的姐姐,我又是哪裏得罪了你?在晚輩跟前編排你,從何說來?”
霜太太見她服軟,志得意滿襲上心頭,果然揭過舊事不提,只說月貞,“你那個貞媳婦,竟向着個外人來氣我,把虔哥偷抱回她屋裏去瞧她,倒向是我攔着不許他們母子見面似的!我沒有兒子?我貪她一個兒子?我的兒子不比她的兒子好?”
既說到此節,琴太太有意刺探些內情,“那你做什麽把着她的兒子不放?不是我做妹子的教訓你,姐姐你淨是做這些壞名聲的事情。你叫下人刻薄着她,人家不過是病一場,還是好端端的在那裏。你要是真要打發她,随便尋個什麽由頭,發賣出去就是了。怕二弟護着?那就尋個二弟也護不住的由頭,請族中公親來斷,二弟還能駁他們的不是?祖宗規矩放在那裏。”
說得霜太太唉聲嘆氣,一臉苦相,“好端端的,我發落她做什麽?未必發落了她,後頭沒人?我懶得費這個神。我實話告訴你,是老爺的意思,想将她打點給一個什麽蕭內官,面上過不去,要叫她自己知難而退,回娘家去。”
一聽“蕭內官”,就知道是與官場仕途相宜的事情。琴太太也少不得鄭重起來,“原來是為這個。咱們這宗人家,是不好做這樣的事,生過孩子的小妾送出去給人,不像話……”
“我這裏還煩難呢,偏你那兒媳婦還來絆我的腳。”霜太太兩手一攤,滿面怨愁,“如今好囖,她見着了兒子,這裏又有人向着她,更不肯走了。”
琴太太陪着笑臉道:“原來是為這個,倒是我們月貞的不是,好心壞了姐姐的事,我回去罰她。我替姐姐出個主意吧,要有體面,就得叫那唐姨娘自己肯走。就告訴她說是為二弟的前程,她要為他好,自然就肯。她自己願意去,咱們也攔不住。”
霜太太怄道:“你腦子也鈍起來了,她如何肯?沒傻到那份上!”
琴太太鄙夷地笑一下,“她不肯,就叫她死心。這女人女人吶,一顆心記挂在一個男人身上,就什麽罪都受得。你索興去告訴她,是二弟要将她打點給人。她斷了念頭死了心,還不是随你怎麽擺布。”
霜太太眼珠子一圈低轉,猶豫道:“只怕老爺知道了生氣。他那個人,在官場好面子就罷了,在那些個妖精跟前,也好體面。”
“這就看姐姐你怎樣将話說得圓滑了。”琴太太向那張牌桌斜望過去,那一桌的狼藉盡管空虛難看,倒是又打發了她一段閑悶的時間。
她起身微笑着,“得了,我不管你們家的事。你放心,我回去教訓月貞,也不許她多事。那孩子,就是心地好,人也實誠,倒沒什麽壞心眼。”
總之說來,月貞是個好的,唯有一點不好,她那點管束不住的天真的好心撞了琴太太的忌諱。
寡婦寡婦,那寡得豪無內容的一生裏,該有恨,有愁,有刻薄,有怨毒,就是不該有泛濫的善心與愛意。應當是人家來敲門,“她”猛地一下關上門,門外光照着門外人一個驚悚的表情。
她立志要将月貞刻造成一個寡婦的“範本”,才能裏裏外外立起那塊牌坊。為惠歌的前程,為李家的體面,也為她自己不可追溯的純真豎起一座豐碑,用來紀念她自己,也曾是這樣在歲月風霜裏“死去”。
月貞那抹機靈勁真是叫她又愛又恨。
琴太太這廂回去便将月貞叫到跟前來,這回不叫她坐了,月貞只好在跟前立着,在持久的緘默中,月貞漸漸心裏發慌。
琴太太擡了一眼,又将眼偏着望到別處,“你這丫頭,真是在底下塌我的臺,害我今日受了你姨媽好大的氣。”
月貞料想是抱孩子的事給霜太太知道,有些心虛,低着頭扣着手,“可是我哪裏不是,得罪了姨媽?”
“倒不是多大的不是。”琴太太嘆着氣,“可你姨媽那個心眼小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麽向着唐姨娘去怄她?他們那頭的事,你管那麽多做什麽?落不下個好,反倒招些仇怨,何苦來呢?你姨媽與那唐姨娘不對付你也是知道的,你這不是觸她的黴頭嚜。這下好了,她覺着是我挑唆着你去的,在那頭罵了我好一頓。”
月貞把兩只腳規規矩矩并起來,小心窺她一眼,“我不是有意要惹姨媽生氣,就是看唐姨娘病着,可憐。她想看看兒子,也不是什麽不得了的事。”
“是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琴太太氣萎地長嘆,拉了她坐下,“可你年輕不懂,這一家子裏,偏着這個,那個多心,偏着那個,得罪這個。二老爺的妻妾,他都顧不上,你去管這閑事做什麽?難道他做官的,不比你會斷是非?”
說着,握起月貞的手,“我是不欲罰你的,這點子小事情也值當罰?可你姨媽冷眼看着,要我給她個交代,我不做個樣子,在那她那頭沒法開交。你委屈一點,夜裏到祠堂跪一個時辰,在屋裏老實幾日不要出門,就算是給她賠禮了。”
月貞倒松了口氣,點點頭,“好,我認這個罰,改日再親自去向姨媽敬茶賠罪。”
這一認,那點好心就成了“過錯”似的,月貞悶在屋裏才兩日,真格就反思起自己的不是。為了幫人,又帶累得無端的人受氣,幫得值不值?她也不禁懷疑是自己一時莽撞,總是莽撞,顧此失彼,得不償失。
這日琴太太使個丫頭來叫,那丫頭特地囑咐叫把元崇領着去,說是了疾回家來了,要瞧瞧侄子。月貞一聽,驀地有些發慌,“鶴年回來了,幾時的事?”
那丫頭道:“晌午剛到家,到這頭來給太太請安,與霖二爺商議事情,說是想看看崇哥,叫奶奶領着崇哥過去。”
月貞拉着她,“那許我出門了?”
丫頭回首一笑,“唷,不許奶奶出門,還叫奶奶領着崇哥過去做什麽?”
月貞暗裏懷疑是了疾聽見她在受罰,尋了個緣由解她的難,心裏不免有些高興。可扭頭又想,也不見得,了疾一向疼愛元崇,要瞧他也是件情有可原的事情。
她搖擺猜測着,又恐了疾還埋怨她上回的事。那時她帶着賭氣怨恨的成分,回頭一想,漸漸也覺得羞慚,自己擡不起頭來,換了衣裳走到那邊屋裏,也是規規矩矩半低着頭,不敢輕易往他身上看。
琴太太只當她這态度是誠心悔改了,先招呼她到跟前,低着聲囑咐,“這事情就過去了,一會你跟着鶴年一道往那頭去,在你姨媽跟前誠誠懇懇地認個錯。她是長輩,也不會揪着這點子小事不放。下回可別再多管閑事得罪她了啊。”
月貞往了疾那頭瞄一眼,他坐在椅上并不看她,只将元崇鎖在膝間逗他玩耍。月貞收回眼,點頭應着,往這邊椅上與芸娘并坐。
芸娘霖橋在岳丈家小住了幾日,今日才剛歸家,因為了疾有事商議,兩口順道一并來向琴太太請安。
對過霖橋歪在椅上,端着茶碗在說:“這事好辦,我向商號裏說一聲,車馬人口随你調度。”
琴太太在上頭搭口道:“咱們家不是吃運東西跑腿這碗飯的,又是行善積德的事情,可不要收什麽運費銀子。”
霖橋笑道:“這是自然,這是鶴兄弟承辦的事情,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還能不幫?給足那些出力的人過年錢就是了。”
因為他們在說話,月貞盡可以大大方方多瞧了疾幾眼,可回回目光睃到他臉上去,他都是偏着臉只顧與霖橋說話,并沒有從前那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昧意思。可見他真把那句“煙消雲散”的話放在心上了。
月貞悶在對過,不免失意。但話是她說的,事情也是她做下的,人家沒有責怪就算仁至義盡,她自然也沒有失意的資格。
她暗自笑一笑,因為急于疏解心裏的失意,便扭頭嘁嘁地與芸娘閑扯:“他們這是在商議什麽?”
“說大慈悲寺要修佛塔的事,因年關底下尋不到押送石料木材上山的人,鶴年回來向咱們茶葉號裏借人。”芸娘說完道:“我從娘家帶了些東西回來,你明日往我那裏去,我拿給你。”
月貞正點頭,倏聽琴太太吩咐,“月貞,你同鶴年過去,給你姨媽說些好話。”
月貞忙起身,跟在了疾後頭。兩人一前一後地在園子裏走。要按從前,趁着四下無人,月貞就要走到他邊上去挨近他一點。如今恍惚似隔了些沉重的什麽。
兩個人要是有了紮紮實實的肌膚之親,那縷飄忽的關系就似落了地,踏實起來。但因為這肌膚之親是用了些龌龊手段的,那縷關系便也使了些力,砸在地上,碎了。
從前是回不去了,只能硬着頭皮朝前走。月貞也只好硬着頭皮裝得若無其事地打破這種尴尬,“你這遭回來,是年後才回去麽?”
了疾沒想到她會先開口,怔了怔,回頭瞧她,見她一臉輕松的笑意。他也松緩地笑着點頭。
月貞走上去,抱着最後一線希望羞愧地問他:“上回的事情,你還怪我啊?”
本不該問的,既然沒提起,就該放它悄然過去。可她對自己尋了個借口,說破了反而好,省得彼此尴尬。
了疾向四周急速地瞭望一眼,正色道:“大嫂,上回的事不必再提。”
月貞打心底裏哼出個笑,很輕盈,一風吹了,“上回就說好的,當沒發生過。可我想來,是我不好,只怕你怪我。”
“沒有,大嫂也別過分自責,誰都有個不懂事犯錯的時候。”了疾垂着目,說得雲淡風輕,心裏有些撥亂反正後的慶幸,也有一絲惘然。
兩個人持續走着,因為年關,園子裏處處是年味,從街面上或是別家院牆飄進來的,一種硝煙的味道。能從那硝煙裏,嗅到冷的灰,冷的紙,冷卻的歡聲,如同退去的浪潮,一切都在随時光翻新。也不免對過去的一年有悵然若失之感。
說盡了前事,就只得翻篇了。月貞又說起眼前的事,輕飄飄的口吻,“我得罪了你母親你聽沒聽見說?”
了疾點點頭,“不是什麽大事,我母親沒那麽記仇。”
“我也是看唐姨娘可憐。”
他笑一笑,“大嫂心地好。”
月貞揮揮手,“心地好嚜也算不上,不過是一點小忙。就怕姨媽不肯原諒,一會你可得幫着我說兩句好話,她心疼你,你勸她她肯聽。”
了疾只點頭答應。他的沉默,造成了一種忽然的隔閡。其實他一向有些沉默少言,可因為月貞心裏還有一線欲留難留的難舍,就覺着他這沉默是刻意的疏遠與冷淡。像是人活一輩子,日子一天一天過,年輕時候并不覺得怎樣,老了忽然認為歲月無情。
她覺得她是有些老了,心裏沒力氣似的,腿卻倏地朝前拔開,“我先趕着去了,你後頭慢慢來。”
她撇下他在後頭,形同撇下了心裏一分戀戀不舍。
暨至霜太太屋裏,她低着頭進去。不單是自己來賠罪,還是代琴太太來賠罪,兩份慚愧壓在頭上來,愈發不好意思。
霜太太在榻上吃茶,猜準了她是來賠禮,端着高高的架子,反問:“貞媳婦來了?是你們太太叫你傳什麽話?”
巧蘭在一旁服侍着,不住偷麽瞧月貞。事情都聽說了,有些看月貞笑話的意思。心裏一陣竊喜,總算有人代她受罪。
月貞連福了幾個身,啻啻磕磕道:“前些時我在姨媽這裏失了言行,不把長輩放在眼裏,我們太太叫我來給姨媽賠不是。我們太太在家訓了我一頓,也挨了罰,媳婦業已知錯了,還請姨媽寬恕,不要怪我們太太。”
受罰的事算是琴太太給了霜太太一個說法,這些年姊妹倆的交鋒中,霜太太甚少占上風,這回也算長了臉。便瞥一眼月貞,嘆氣道:“我那妹子打小就是這樣,不通情理,愛跟人置氣。我說什麽啦?我就是白問一句,她非得回去罰你這一頓。”
說着想要洗一洗素日刻薄的名聲,當着衆人表白一番,“你抱着虔哥去看他親娘我不惱的,只是偷偷麽麽的像什麽樣子?好像是我刻意不叫他們母子見面似的。我可半點沒有那個意思。”
恰值了疾迎門進來,“那就把虔兄弟送回去,叫姨娘自己養。”
霜太太噘嘴橫了他一眼,在炕桌上搭着兩手,“送回去就送回去,年下我也忙,還愁顧不到。”
了疾未想到她竟如此痛快,楞一下,親手去捧了碟點心奉到炕桌,“這才是,母親得閑,也應當修身養性,保養身體,這才是最要緊的。”
霜太太笑着嗔他一眼,“你這孩子,專向着別人來怄我。好好好,過兩日收拾好虔哥的東西,就給他親娘送回去,我這裏還清靜些。”
說話使了疾搬了梅花凳在她跟前坐,斜睇月貞,也叫她與巧蘭去椅上坐,又留月貞吃晚飯。月貞待要客套推辭,她已掉回頭去與了疾說話去了。
後頭沒兩日,霜太太果真親自送了虔哥回去。唐姨娘喜出望外,硬是撐着病體從床上爬起來給霜太太磕頭,實在感激涕零。
她額頭上系着一條藕粉色軟綢抹額,淚珠子簌簌而下,又哭又笑,我見猶憐。霜太太招手使趙媽攙她起身,将下人都打發出去,請她在榻上說話。
唐姨娘十分拘束,手放在裙上,暗暗睐她。正揣測她又要如何尋釁,誰知霜太太卻苦笑起來,“如今好了,阖家都當我是個刁刻的人,背地裏不少罵我呢。只怕你心裏也是這樣想我的。”
唐姨娘忙搖頭,半低着眼睐她,“不敢,太太千萬別多心。 ”
霜太太滿大無所謂地擺擺手,把屋子睃一圈,“這些時老爺在外頭忙着應酬,也沒空到你屋裏來?”
“沒來。”唐姨娘又連搖幾下頭,有些撇清的意思,“好些日不見他了。”
霜太太睇她一眼,噘着嘴嗔她,“你當我是拈酸吃醋?他愛到哪裏就到哪裏,我們都是上年紀的人了,幾十年的夫妻,又不像你們這樣的小年輕,哪有那個閑情吃醋?況且老爺那個人呢,你也曉得,不像那些男人,被個小妖精纏住就萬事不管諸事不理的了。”
她難得有閑情與唐姨娘坐下來聊玉樸,唐姨娘也有些微詫異,跟着道:“太太盡管放心,老爺在京時也從不耽誤公事。”
霜太太将肥肥的胳膊搭到炕桌上,低着頭翻手裏的帕子,“這一點我倒是很放心。他那個人,把仕途名望看得最要緊。要不是為這個,怎麽能這麽些年抛下這麽大的家不管,只管待在京裏。他在京置辦府宅,小老婆讨着,定在哪裏哪裏安家,男人就是這點好。”
這話似乎又有些含酸的意味,唐姨娘正轉着腦子想該怎樣辯白,霜太太已擡起臉來,笑着将帕子朝兩邊彈一彈,“我并不是說你,他也不單是你一個小妾在那裏。你不過才跟他三年,前前後後他讨了多少小老婆呀,我要生氣,也氣不到你頭上來。最先還有個小齊姨娘呢,長得也很标志。你知道她吧?”
“知道,聽京裏那幾位說過。”
“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官家小姐出身。”
唐姨娘委實驚了驚,這倒從未聽說過,京裏那幾位只說她是戲班子裏扮旦角的,還沒登臺唱幾出正經戲呢就給玉樸瞧上了領回家去。
霜太太一面癟嘴一面将腦袋湊近一些,說閑話的模樣,“她爹原是在翰林院裏做個修撰,後來因為聯名上疏,彈劾了兵部的林大人,一幹人全遭了暗算,反遭人治了罪。他們家給抄了,她也就給賣到了戲班子裏。她是在戲班子裏改的名,叫小齊,老爺當時不知道,就給她贖出來帶回去。這還了得?老爺要是先知道,也不敢娶她呀,這要是給兵部那林大人知道,恐怕是要遭禍的。”
她說起來就管不住似的,話打兩片紅唇裏直往外溜,“後來趕上老爺升任通政司通政,吏部要查一衆家人的底細,底下有個相熟的官吏同老爺要好,查出這小齊姨娘原是犯官之女,瞞着沒報,先支會給老爺。家裏有個得罪過六部的人的女兒,這升官的事情還不叫人背地裏下絆子?老爺也作難呀,思來想去,只好把小齊姨娘送回錢塘來暫避風頭。”
說到此節,她提着帕子往兩邊眼下拭一拭,腔調像是在哭,“這小齊姨娘也是個重情義的人,不肯帶累老爺的仕途,索性死了幹淨,就跳了井。好端端的人死了,就随人編排,那些不知內情的嘴,竟說她是通.奸給抓住了才投井死。因為裏頭的幹系,我也不能替她辯駁辯駁,可憐那妹子,還得背着這個名聲。”
唐姨娘聽完始末,心內五味雜陳,又愁又哀,一時也分辨不清是誰的過錯。
正在那裏嗟嘆,趕上霜太太哭夠了,一頭擡起來,“老爺知道這事,傷心了好幾年。老爺那個人,其實重情,只是男人家,面上不好帶出來。就說你們這次回來吧,也是為避風頭,他都不敢告訴你。京裏有個蕭內官,瞧中你了,朝老爺要你,老爺不肯,這才帶着裏避回來的。”
一番話猶如晴天霹靂,将唐姨娘打了個措手不及,她腦子倏地一片發白,在霜太太細細探究的目光裏呆着怔着,回不過神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