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夢中身(六)
月貞瘦是瘦, 卻是難得病一場,小門戶的姑娘日子清苦一些, 不似朱門內的小姐身子嬌貴。不過這一病, 就索性痛痛快快地病倒,躺在床上一連幾日起不來。
請大夫來瞧,說是正值時節交替, 一會冷一會暖的時候,病的人多,沒什麽大的妨礙, 安靜吃幾副藥就能好的。
琴太太在床前觀了觀月貞的面色,略略放心, 吩咐這屋裏的人道:“仔細照顧着大奶奶的身子,陳阿嫂把崇哥帶回房去睡, 這些時就不叫他跟着月貞睡了。小孩子家夜裏揣被子, 又要傷風。”
又調頭對月貞說:“年節過完了,家裏也不擺席請客, 沒什麽事情, 你就趁勢好好歇幾日。”
月貞點着下巴應, 使芳媽送了琴太太出去。珠嫂子進來卧房,把被子攏一攏,勸她睡下去。她不情願,“常睡着頭反倒覺得昏沉,還不如坐着。坐着也閑悶, 你把那繡繃子拿來,再教我些活計。”
時下弱柳千絲, 嫩黃遍勻, 千萬顏色, 桃李争先。因為月貞病,這屋裏還點着熏籠,珠嫂子新添了炭,坐在床尾細細教月貞走線,閑把人都說起:
“霜太太晨起使人送了些燕窩來叫煎給你吃,還擱在外頭的。她說巧大奶奶不得閑來看你,要打發鶴二爺回廟裏去。打發了他,三月裏又要打發老爺回京。”
月貞拈針線的手頓了頓,想着了疾要走,又覺得鼻酸。那難過又是理所當然,無可挽留的難過,滿是聽之任之的無奈的哀愁。
因為束手無策,她也就不問了,只閑問玉樸的事,“二老爺回京,唐姨娘還跟着回去麽?”
“自然是要跟着回去。不過聽說自打年後,唐姨娘就不大出門了。雖然先前就不愛出門,如今更是半步不肯走,成日關在屋子裏,也不知在做些什麽。估摸着是想到要同二老爺回京去了,怕太太心裏不舒服,出門怕撞見她,招她的恨。”
“橫豎都要走了,還怕她什麽?”月貞口氣裏含着輕微的鄙薄。
珠嫂子倏聞窗外有動靜,忙比了個手勢,想是芳媽回來,怕給她聽見外頭去傳,又白白得罪霜太太。向窗戶上一瞥,果然是芳媽送了琴太太回來,打場院裏行來,後頭像是還跟着一個人影。
芳媽自顧着在前頭慢洋洋地走,“舅奶奶客氣,難為惦記,我們奶奶比前兩日已好些了。”
後頭那人更是慢洋洋的,以另一種輕蔑态度對抗着她的輕蔑态度,“這倒不是客氣,大奶奶是我們家的姑娘,聽見她病了,我們娘家人哪裏能不來瞧一場?我們老太太不放心,非是要叫我來瞧瞧她的面色。”
一聽這聲音,就有煩嫌與惦念同時襲上月貞心間。和家裏人就是這一點,見着的時候鬧,一段時間不見又忍不住想。她心裏自恨,丢下繡繃子睡下去,朝裏翻了個身。
不一時白鳳進來,向床上望望,“唷,姑娘睡着呢?”
芳媽将人領進來便懶得招呼,自去忙了。只得珠嫂子起身請她榻上坐,“沒睡,就是不舒服才躺着。舅奶奶是一個人來的?怎麽不先傳個話,我們這裏好派人去接您啊。”
“與她哥哥一道走來的,她哥哥去給太太請安去了。姑娘,快別躺着了,起來叫我瞧瞧臉色,回去我好對娘說。”
月貞只好籲着氣起來,在龍門架上揀了件兔毛領子的對襟披上,坐到對過來,看見她嫂子提了個籃子放在炕桌上。她翻了翻,是幾樣街上買的點心。
珠嫂子奉了茶便出去,留她姑嫂兩個說話。月貞想起年前的事,還有些尴尬,只好問她娘,“娘身子好些了麽?”
她嫂子倒是笑呵呵的,“元夕一過就好些了,我們今日出來,還是她老人家在櫃上做買賣。”
月貞見她如此态度,免不得也軟了性子,“嫂子吃過飯來的麽?”
白鳳想着他們李家的飯好,是特意空着肚子來的,“哪裏趕得及吃午飯,晨起娘就在摧,非叫我們早早的來瞧你。你雖是個姑娘,可打小就不愛病,這難得病一場,我們放心不下啊。”
這頭剛用罷午飯,月貞夠着腦袋向簾外吩咐另擺飯上來。白鳳笑道:“好端端的,姑娘為什麽病了?”
月貞心裏知道是為了疾病的,卻按大夫的話說:“沒什麽,就是換時節沒留心加減衣裳,風地裏吹的。哥哥呢?叫他過來吃飯。”
想着永善也沒吃飯,月貞欲吩咐丫頭去太太屋裏請他。誰知白鳳忙揮揮手,“不叫他了,他還要去拜見你們霖二爺,餓他一頓餓不死。”
難得來一趟,拜見親家是禮數,況且都是爺兒們一輩的,又難得霖橋在家。永善提着兩包點心,踅到霖橋房裏。芸娘吩咐丫頭款待茶飯,便借故瞧月貞避了出去。
霖橋一向起得晚,也沒吃午飯,兩個人對盤在榻上,一個麻衣青衫,一個羅袖錦緞,怎麽瞧都不是一路人。
不過霖橋也是有禮之人,只是他的禮與別人不同,不喜歡講客套謙辭,溫了一壺酒,提着箸兒朝那酒一指,“舅爺,吃酒!”
永善見他眼裏有些紅紋,俨然宿酲未醒,想不到睡起來又吃酒,簡直是個酒甕子。永善只怕他吃醉了不清醒,還有事情要求他呢,便勸,“二爺二爺,酒先放一放,我看您這臉上還紅紅的,想必昨日的酒還沒醒透吧。”
霖橋搖頭晃腦地笑,“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①。還管昨日做什麽?”
永善笑着執起壺來替他斟,“好,二爺這性情最合我意!現如今這世道,誰還有二爺如此豁達的胸襟?難得!難得!”
先将霖橋一番恭維,慢慢再說來意:“話又說回來,二爺雖然年輕,卻管着這樣大的家業,沒有點大胸懷,如何能将處處經營得妥帖?眼下不過一月,又到了産茶的時候,茶葉行裏忙吧?”
霖橋睇他一眼,将箸兒笑着搖一搖,“忙只管忙,年年都是如此,是有條有理的忙,舅爺只管放心,不至于手忙腳亂。”
永善忙道:“我倒是閑得很,二爺這要是忙不開,只管吩咐一聲,我無不盡心竭力。親家嘛,幫得上忙的地方都是要幫的。”
霖橋直來直往道:“怎麽,舅爺家那鋪子不打算開了?”
“不怕二爺笑話,那鋪子一日才謀幾個錢,夠做什麽的?上有老下有小,我要算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也該找個新的出路。二爺,”永善将酒壺提到對桌,一面提他斟,一面窺他的臉色,“我想着到你們茶葉號子裏謀個差事,還請二爺幫忙,不必什麽要緊的差事,你看得起我,看我能做什麽就給我派些什麽,我總聽候差遣就是了。”
霖橋笑着點頭,沒應也沒拒,反将他面前的菜碟指一指,“好說好說,吃飯吃飯。”
永善也拿不準他的态度,就說他瘋瘋癫癫的只顧笑,想他腦子還不清醒,不好摧得急了。只得暫且摁下,先吃頓好的要緊。
下晌霖橋換了身衣裳,走到琴太太屋裏來問琴太太的意思。琴太太沉吟片刻,反問他:“自你大哥沒了,外頭生意上的事都是你一個人拿主意。你怎麽想呢?”
霖橋坐在椅上,略略歪着身子,一身沒正行的骨頭,哪裏都要靠一靠。
說出的話卻很是正理,“我倒不是瞧不起他們章家,只是我早就聽說,這位善舅爺成日眼高手低,總自覺是屈了才。這樣的人擱在咱們茶葉行裏頭,派他做什麽?只怕派他高了,他沒本事,派他低了,他反說咱們小瞧了他。況且他那吊兒郎當的樣子,仗着是咱們家的親家将上上下下的人都得罪了也不是沒可能。”
“還說別人吊兒郎當,你先瞧瞧你那樣子。”琴太太笑着嗔他一眼,跟着點頭,“你說得有理,還是不要用他,咱們是做買賣的,擺着這麽大的家業是為掙銀子,不是為了扶植這些沒臉皮的外親。”
“我來問母親,是怕貞大嫂知道了多心。貞大嫂還病着,我也不好去問她。況且貞大嫂是明事理的人,問了反叫她為難,沒得又把病拖在身上好不了。”
琴太太望他一瞬,溫柔地笑了笑,“你大嫂那頭不叫她知道就是了。她是個實誠孩子,就是知道了也懂事,不會埋怨你。你只管敷衍敷衍他,混過去就是。”
次日霖橋在張家院裏吃酒,永善回去一夜未睡,午晌特意按到張家院裏來打聽這事。
霖橋早預備了些話搪塞他,歪在榻上為難地道:“舅爺的事我是記在心上的,自家親戚嘛,既然求到我這裏,哪有不幫的道理?可我往商號裏查了查,如今倒沒什麽缺,只有底下押貨送貨的還缺個人手。活計嘛不算重,就是跟着來往貨船往各省跑一跑,把茶葉送到。”
跑腿送貨,風裏來雨裏去的不說,各地還有山賊盜寇,丢了貨是要擔風險的。永善懶慣了,哪裏經得起?他埋着腦袋想一陣,試問:“那貨送到地方,銀子呢?誰結?”
霖橋笑了笑,“結銀子的事你不必費心,自有專管與茶商結賬的人。”
永善心道,這是連撈油水的機會都沒有,全是個賣苦力的差事,料這霖二爺是故意敷衍打發他。于是一賭氣,拱手道:“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只怕離不得。二爺再派個別的差事?”
“那就沒法了,舅爺總不好叫我辭了商號裏的人給你騰位置吧?他們都是我們家幾十年的老人了,又都是族內的親戚,誰都得罪不起。給我們鄉下那班長輩公親曉得,先就要押我到宗祠裏打死。要不,舅爺再回家等等,回頭哪處有了缺,我在敲鑼打鼓請舅爺幫襯。”
永善到底讀過書,又兼還備着別的門路,一時要臉面,不願一再低三下四求他,便向肩上打個拱手告辭,“多謝舅爺費心,改日我請舅爺吃酒。”
霖橋在榻上直起腰來,反留他一留,“舅爺既來了,別急着走,我這裏叫他們燒幾個好菜,你再陪我吃幾盅。”
永善正惱在頭上,偏要拂他臉面,客套了兩句便離了張家院。
但見夏姐與老鸨端了酒菜上來,擺在炕桌上。夏姐偎到霖橋身邊,向門首張望,“誰呀?求差事還有梗着脖子求的?這是求人的樣子呀,這是讨債的鬼嘛。”
霖橋兩手搭在腦後睡到枕上去,“我們家的親家舅爺,讀過幾本書,比尋常人講骨氣。”說着,自己先呵呵笑了,滿目鄙夷。
那永善出來,一徑歸家去,坐在院內吹了一陣風,适才吹熄一腔火。白鳳端着簸箕出來,跟着坐在那裏揀黃豆,順便問他差事讨得如何。
不提還罷,一提複将永善的火提起來,“他們李家太不講情面,我家雖然窮些,也是他們家的舅爺,舅爺拉着臉子向他們讨份差事,他們倒還推三阻四。派個跑斷腿的活計打發我?哼,我還不求他呢!”
白鳳聽了雖也氣憤,卻又把他埋怨幾句,“那就算了?你這個人就是經不得氣受,這項讨不着,就讨別項。你這一甩臉子回來,更是沒了指望!”
“就是你說的這話,這項讨不着,我讨別項去,做什麽非扒着他們茶葉行不放?我打算了,回頭我再去找找鶴年,他們那頭的錢莊油水可比這頭的大,手裏成千上萬的銀子過,不比這頭好?況且鶴年又不像霖橋,他好說話,就說那文四爺,外四路的親戚他都幫,能不幫我這正經舅爺?”
白鳳聽後笑了,“很是,我倒把那活菩薩給忘了。要求啊,你過兩日到廟裏求他去。我昨日聽咱們姑娘說,他這幾日就要回去,在家收拾東西呢。還聽說衙門裏将大慈悲寺的一樁什麽事情交給了他去辦。你看看,到底那頭有做官的二老爺,衙門也向着他。沒準你去求他,他還能在衙門給你謀件差事呢。”
“他幾時回廟裏?”
“說是二月初八。”
卻說二月初七這日,了疾因要回去,特地往這邊宅裏來辭。他在琴太太屋裏坐了一晌,難得有一縷春光破了琴太太的窗,照到他肩上來。
他繞着說了些家常話,迂回的,仿佛是為謹慎地尋一個問起月貞的時機,其實也是迂回的對他自己的立志蒙混過關。
終于說到月貞,他問:“貞大嫂子的病好了沒有?”
琴太太笑說:“這不常病的人病起來,就總拖拖拉拉的不見好,還歪在床上呢。歪就随她歪去吧,橫豎眼下也沒什麽事。你明日要走,去瞧瞧她去,我看那孩子像是有點心事,你最會講道理寬人的心,去對她說幾句。”
這便走到月貞屋裏來。外間一應家具黑得發亮,和煦的陽光照了滿室,反倒照出些冷清。下人都不在屋子裏,想必各處說話去了。靜悄悄的,偶然幾聲莺啼,催人昏昏欲睡。
這寂靜仿佛是一種長久的等待,等什麽并不知道,也許無所可等的,時光就荒涼在這裏,春天也荒廢在這裏。
門簾子裏傳來兩聲輕的咳嗽,又靜下去。了疾打簾子進去,看見月貞在床上睡着了,向外側身,半條胳膊從被子裏滑出來,墜在雕花木圍子前。
他輕輕拽了根杌凳坐在床前,把她那條胳膊又塞回被子裏去。月貞未醒,他就靜坐着看她。她睡紅了臉,眉頭輕斂,像一朵将開未開的桃花在風裏哀愁。
完全是小女兒的情态,哀也哀似小女兒的情态。那哀是不懂事的,沒有多餘的考慮,很有些孩子氣的天真。了疾一向覺得她未長大,雖然做了奶奶,做了母親,可都只是一半,沒有做全。就連她那夜做了女人,也都是帶着孩子氣的賭氣與好奇心。
了疾覺得好笑,便歪着眼看着她笑。心裏不由得也有些哀愁。那倒不是衆人平等的憐憫,是獨一份的憂慮。不願放她在這裏,卻也沒有更好的地方給她去。
未幾不知怎的月貞醒了,睜眼看見他,又是傷心又是怄氣,便翻過身,權當沒看見。
了疾在背後沉默片刻,才問她:“我瞧你是好了,怎麽還睡在床上?”
月貞猜到他是來辭行的,愈發悲從中來,又不肯哭,只把枕頭角揪住,“不願意起,起來也沒事做。”
了疾在後頭縱容地輕笑,“我看你就是閑的。”
月貞聽了生氣,閑出來的愛難道就不算愛了麽!那什麽才算愛?難道非得是九死一生裏生出的感情才是愛?她就是閑,閑得發慌,閑得寂寞。越是愛他,越是寂寞。
但她不願意再說了。不像從前,總盼着與他說話,想從他周到溫柔的言語裏刺探出一點他也愛她的蛛絲馬跡。如今已經斷了這念頭,因為她知道,他開口,必定是打破這點可能性。她情願就這麽沉默着,好歹沉默裏,她還有遐想的權力。
了疾扭頭向窗外看一眼,勸她,“得空就常出去園子裏走走,這時節春色正好,逛一逛心裏也高興。別老悶在屋子裏,人悶得更苦了。我要回去了,有些事情忙。”
月貞恹恹地由床上坐起來,低着臉看他一眼,把被子這裏揪一下那裏揪一下。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好像是她一直招惹他牽着他,但她的心卻是一直給他牽制着。
誰說女人是擅長談情的?男人才是天生的弄情高手,因為無情。月貞覺得自己很被動,于是要主動些丢開手,反正也抓不住,“那你慢走,不遠送了。”
了疾只是笑了下,有些無可奈何。
月貞決定丢開手,心裏很痛,卻有些豁然開朗,仿佛痛過這一場便痛完了似的。她懷着一股腦豁出去的英勇,也懷着一種自恨,把話說得很絕,逼着自己死心:
“你盡管走吧,我這不是氣話,真的,你往後也不要過問我的事了,我是好是歹,憑我自己去受。難道你管我一輩子?難道廟裏那麽多香客,你都能管他們一輩子?用你們的話說,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倒像是她反過來勸了疾似的,了疾默然聽着,半晌不發聲。月貞說得哭起來,也滿是無可奈何,索性就把從前那些賭氣怄惱都放開,哭個痛快。
在了疾看來,這哭也是孩子氣。真到那無奈境地,人是痛快不了的,只剩無限的悵惘,很輕,也很重,嘆出來,有一生那麽長的餘韻。
她顫着下巴,“你只管去你的,我哭過就好了。不要來勸我,越勸越好不了,只是拖。”
了疾揪着一點心起身,目光徘徊幾回,就走了出去。不想在廊下與蔣文興撞了個正面。
蔣文興特地為今日去徐家橋接手換了身新做的直身,是他姐姐做的,用的好料子,有意要叫他體面。他穿在身上,心頭暢美非常,有些鸾飛鳳翥的意思。
接手回來,滿心喜氣簡直不知向何處揮灑,雖有兩宅裏的小厮趕着來恭賀奉承,他卻懶怠再應酬這些人。
想來想去,只好來告訴月貞。他們都是市井裏爬出來的小人物,想必只有月貞能體會他的得意。他把她歸為一類人,不覺感到親切。
于是這廂借着探病的緣由,暨至這裏來。迎面撞見了疾一臉萎敗神色,益發滿面喜色,特地迎來向他深深作揖,“聽說鶴兄弟明日走?明日幾時?我還想着要送一送。”
了疾懶得看他,将眼往場院中別去,“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蔣文興還笑着,“你來做什麽我就來做什麽。自然是探貞大嫂子的病了,不知她好些沒有?”
了疾倏地凜着眼轉回來,“你最好放規矩些,我有本事叫你發得了財,也有本事叫你生得了災。”
他并沒有動手,胳膊很受控地剪在身後,一手撚着持珠。可蔣文興倒像是被他打了一拳,或是拽了回衣襟。他本能地反着手背彈彈胸襟,緊着覺得,這動作幾乎是未戰先敗,在氣勢上就輸了。
于是忙又笑起來,益發笑得開懷,掩飾他天生的卑微,“這可不像你們出家人說的話,聽着沒有慈悲心,倒有些戾氣。”
言訖,他徑直往前走,一霎翻了笑臉。
他懷着對了疾的嫉恨,與另一位懷着對了疾怨情的人相逢了,于是不免有些同仇敵忾,惺惺相惜的意思。這屋裏沒有下人,他不放心地朝外哨探幾眼,才打簾子進卧房。看見月貞在床上哭,他知道她為什麽哭,愈發看不起她。
月貞迎頭見他進來,一時驚惶得楞了楞。須臾才悚然地想起,成什麽樣子,有個男人跑到她的卧房裏來!
她慌着把眼淚揩了,下床來請他到外間榻上坐,“文四爺,你怎麽來了?快,外頭坐!我叫人給你瀹茶。”
兩個人退到外間,月貞忙到廊庑底下喊人瀹茶,卻未見一人。她只得進來,壺裏有現成的熱茶,她倒了一盅在炕桌上,順手将後頭的窗戶推開,門也大敞着,滿是避嫌的意思。
看來她未必不懂這些規矩,只是甘為了疾涉險。蔣文興坐在榻上,覺得無形中又落了了疾的下風。他心裏一恨,調轉身坐到圓案旁的杌凳上去,比她更避嫌。嘴上卻抹了些別致的蜜,“大嫂別忙,快歇着。我聽說大嫂病了有些日子,今日問了太太,特地來探望。”
月貞聽見是問過的琴太太的,也就放心下來,坐到榻上去,“已經好了,只是趕上春天,人就懶懶的,不願意動。”
“那就好。”蔣文興歪着眼窺她,見她臉上還有淚珠,不動聲色地遞上一方手帕,“我方才在廊下撞見了鶴兄弟。”
這話掐頭去尾,前言不搭後語。月貞睇他一眼,接了手帕,心裏謝他沒問多餘的話,也沒說多餘的話。
他笑起來,舉目将屋子打量一番,掃到渠大爺的牌位,忙起身走出罩屏,在供案上左右尋找。月貞便起身去尋了香給他,兩個人都是默默的不說話,裏頭似有一番默契。
落後蔣文興坐回去,變戲法似的掏出個懸絲傀儡。那傀儡恰好是個白衣僧人,手裏握着小小個木魚錘,膝上有個木魚,他哪個指頭動一下,那傀儡便敲一下木魚,篤篤噠噠的,真像是那麽回事。
月貞不由得笑一下。他又将傀儡整個提起來,懸在面前憋着笑道:“原本是買來給崇兒的,不過他沒在,趕不上時候囖,只好送給大嫂。大嫂你看,你叫他打坐他就打坐,你使他念經他就念經,随你怎麽擺布他,他也不敢來怄你氣你。”
這一番話似有暗示,但那暗示非但沒有威脅到月貞,反倒安慰到她。
她接過來,在炕桌上懷恨地擺弄一會。漸漸又想到,打小她娘就沒給她買過這些玩意,倒是給她哥哥買了不少。如今眼前來了這麽個人,簡直心到意到。
她不由感激地望他一眼,“謝謝你。”
“有什麽可謝的。”他撩了衣擺翹上腿,反而對她安慰地笑笑,“什麽人氣你,你就要氣他!斷不值得為他哭,哭壞了自己,倒不劃算。”
月貞咕嚕道:“我沒為誰哭。”
蔣文興在心裏不恥地哼了聲,面目卻溫柔,“那就笑一笑。權當是給我的謝禮。”
月貞雖覺他這話有些暧.昧,卻無從拒絕。自己心裏也有些要笑的意思,像是故意把悲情的那一幕翻過去,翻到全新的日子裏。剛好這是個契機。
眼下這個人,相貌不俗,身段風流,說話辦事頗有幾分靈竅。若不是先遇上了疾,恐怕還要喜歡他呢。
她知道這想法帶着賭氣的成分。可轉念又想,賭氣地作亂,也好過冷靜地苦悶,既然想要的注定得不到,退而求其次,也未嘗不好。叫她終生枯死在這間黑魆魆的屋子裏,她是不甘的,她的一切都是踏實本分的,唯有一點心不肯安分。
不過也有些膽怯,畢竟沒有愛的沖動作為支撐。因此她笑是對蔣文興笑了,眼裏還有淚星,笑得很有幾分嬌妍可愛,卻又有幾分欲迎還拒的矜持。
蔣文興看見過她的放浪形骸,所以心裏很計較她這扭捏作态。也恰恰因為計較,于是每算一毫,心裏就發一點酸。
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覺得,坐在這裏相對着有些自讨苦吃的嫌疑。但因為種種不甘,又不謀而合的只好将這苦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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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李白 《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