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雨惬群情-10

巡更僧的話音落下後沒多久,郁弭便聽見他走近的腳步聲。他登時緊張,朝曾硯昭的方向看去,正不知要如何應對,忽而被曾硯昭抓住了手,踉跄了兩步就被拉到了角落裏。

郁弭吓得大氣不敢出,只覺得曾硯昭攬住了自己的另一側肩膀。因為他的手中拿着保溫壺,壺身的堅硬壓在郁弭的肩頭,那感覺格外明顯。

緊接着,一束手電筒的燈光照進了殿內。

“有人嗎?誰還沒回寮房休息?”釋知悟一邊問,一邊用手電筒往殿內掃射,“趕快出來認錯哦。如果被我發現了,告訴維那和寮元,又是另一回事了。”

當他把手電筒往這邊的方向掃,燈管卻在自己的身後被切斷,郁弭這才發現原來曾硯昭拉着他躲在了一根柱子後面。

郁弭秉着呼吸,垂眸看見曾硯昭眉頭緊鎖,像是有些煩惱,突然明白原來他之所以有這種反應,是擔心被巡更僧發現了,報告給維那,到時候就得去大殿跪香忏悔了。

原來堂堂的教授還會怕這個,想到這裏,郁弭不由得覺得他有點兒孩子氣。他本應該為此笑一笑,但這距離太近了,他幾乎可以聞取曾硯昭的呼吸,又讓他笑不出來。

釋知悟雖然有意好好查看,不過他始終沒有用手電筒往羅漢像上照,也沒有走近。半晌,他嘟哝道:“是忘了關門嗎?”

郁弭聽完,心裏喊了一聲糟糕,側耳傾聽着他的腳步聲漸漸走遠,着急得扯曾硯昭的衣袂。奈何現在釋知悟已經出去了,黑暗中郁弭根本看不見曾硯昭,更無法把自己的眼神傳達給他。

如果這個時候發出聲音,肯定會被發現的。郁弭心亂如麻,緊接着就聽見了殿門被關上的聲音,落鎖聲很快就隔着門響起了。

郁弭懊喪地耷拉下腦袋,脫口而出道:“現……”

話還沒能完全說出口,曾硯昭就捂住了他的嘴巴。

不知是不是剛退燒的緣故,曾硯昭的手心是滾燙的。郁弭被他捂住嘴,不消片刻臉就熱了。他不敢大聲呼吸,只聽見殿外又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在門外戛然而止。

一時間,殿內、殿外都靜寂無聲。

郁弭的呼吸落在曾硯昭的手背上,時間長了,後者感覺手背的皮膚又濕又熱。他确認郁弭應該不會出聲,慢慢把手放下來。

郁弭不知道曾硯昭究竟想幹什麽,還是不敢喘大氣。

他朝外面望,隔着窗玻璃看見殿外有一個人影,被手電筒的光照着,分明是在觀察裏面動靜的姿勢。見狀,郁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過了好一會兒,釋知悟終于走了,手電筒的光也漸漸遠離。

郁弭松了一口氣,只覺得現在的情況既滑稽又尴尬。

雖說曾硯昭身為大學教授,如果被罰在大雄寶殿跪香忏悔會很失顏面,但整夜被關在羅漢殿裏,不同樣荒唐嗎?沒有想到曾硯昭是這樣的人,郁弭哭笑不得。

感覺到曾硯昭松手,郁弭小聲問:“我拿手機照一下?”

“嗯。”曾硯昭低低地應了一聲。

郁弭感覺他也很為剛才的境況無地自容,再次忍不住想發笑。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只是将手機屏幕的光調亮一些,這樣既不至于什麽都看不見,也不會亮得被外面的人發現——如果還有人路過的話。

此時,他們盡管依舊看不清彼此,但多少能确定方位,一些輪廓也是看得清的。郁弭不禁想問他接下來打算怎麽辦,猶豫後道:“您的藥喝完了嗎?”

“還沒有。”曾硯昭說完,垂眸掃了一眼他的下半身。

郁弭不明所以,低頭一看,竟見到褲裆處是鼓起來的,頓時羞得滿面通紅。他手忙腳亂,急急忙忙地把手往口袋裏伸,摸了片刻才摸出口袋裏的那顆雞蛋,紅着臉解釋道:“是雞蛋,早些時候行堂的師兄給我留的。”

曾硯昭原是為那褲裆暗暗吃了一驚,現在看他捧着一顆水煮蛋解釋說明,連音量都顧不上控制,困窘的同時,也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感到狼狽。

“哦……好。”曾硯昭無言以對,半晌才這麽應了。

郁弭更是窘迫,讪讪一笑,正要把雞蛋重新放進褲兜裏,又立刻止住了這個動作。手裏的雞蛋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他只好握在手中。

手機屏幕的光在這時暗了下來。

郁弭嘟哝道:“以後這條褲子要少穿了。”

黑暗中,曾硯昭看不見他的臉,可他說這句話時是什麽表情,他竟完全能夠想象。

“哦,沒什麽,是我……”說到這裏,曾硯昭忽然止住了話,總覺得若是往下說,好像又無論如何都不妥。

郁弭抿了抿嘴唇,發現嘴唇是幹透的。既然如果看得見對方,只會徒增困窘,還不如就這麽什麽都看不見的好。這麽想着,郁弭幹脆把手機和雞蛋分別放進兩側的褲兜裏,還伸手把口袋好好整理了一下。

偏偏他才把手機收起來沒多久,就覺得周遭安靜得瘆人,他甚至感覺不到曾硯昭的位置。面前盡管是黑暗的,他卻覺得曾硯昭不是站在原處了。

“曾老師?”郁弭不由得喚道。

“我坐地上了。”曾硯昭回答說。

郁弭通過聲音判斷他的位置,心想他該不會打算在這裏打坐,禪定一整夜吧?

這個曾硯昭能做到,他可做不到。再說,明天一早殿門打開,打掃的人不一樣會發現他們在裏面嗎?郁弭忐忑不安,下意識地要去找他,才走了兩步腳下就被絆了。

郁弭驚慌之間意識到那是曾硯昭的腿,揮着雙臂試圖在黑暗中找個東西憑靠,好在扶住了一根柱子,才踉跄着站穩了。

郁弭蹲下,朝剛才的方向着急地問:“您沒事吧?我踢着您了?”剛才被絆到的時候,他似乎聽見曾硯昭哼了一聲。

“沒事,藥濺了一些而已。”曾硯昭愈發沒有心情喝這壺藥,幹脆把蓋子重新蓋上了。

只聽咚地一聲,郁弭往前跪道:“濺出來了?燙着手了嗎?”

曾硯昭清清楚楚地聽見那一聲,接着聽着他說話的聲音很近、很緊張,頓時訝然。

“曾老師?”沒聽到回答,郁弭只好拿出手機再次點亮屏幕。

這微弱的光源亮起的一刻,郁弭看見曾硯昭眉頭緊鎖地注視自己,心裏咯噔了一聲,下意識地把手機反扣,讓光線變得更暗。

“對不起,我總是冒冒失失的。”郁弭自顧自地圓說,在曾硯昭的身旁不遠處坐了下來。

“‘總是’嗎?”曾硯昭突然很想知道真正的答案。

郁弭抿緊了嘴唇,有意要解釋并非如此,又不敢,只好低下頭。

手機的屏幕燈滅了。

光線消失的前一刻,郁弭臉上的黯然讓曾硯昭的心裏掠過一絲失落。他撇撇嘴,拿出手機道:“我給郭青娜發個消息,叫她想辦法拿到鑰匙,過來把我們放出去。”

聞言,郁弭吃驚地擡起頭,正巧看見曾硯昭被屏幕光照亮的臉。

窺見曾硯昭似乎有些不耐煩,郁弭的心砰砰直跳。忽而,曾硯昭擡眼冷冷地看向他,那幾乎跳到了嗓子眼的心登時又漏了一拍似的。他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再度低頭。

不知道曾硯昭發的消息裏怎麽說,為什麽郭青娜可以拿到殿門的鑰匙呢?郁弭百思不得其解,心裏卻是有些郁郁的。

說不定巡更僧進來以前,曾硯昭已經做好了全套的打算,只有他一直在擔驚受怕,還煩惱要怎麽出去。思及此,郁弭自嘲地笑笑,胸口不知怎的,總像是被悶住了。

過了一會兒,郁弭的餘光瞄見手機的光線消失了。

他問:“現在幾點了?”

“還早,不到十點。”巡更僧從九點半開始巡更,他才走沒多久,時間自然也沒過多久。

郁弭撇嘴道:“哪裏早?換平時這會兒,我已經睡着了。”

曾硯昭聽出他的計較,剛才沒得到答案的不快暫時消失了。他好笑道:“那你現在要睡覺嗎?”

不知是不是确定巡更僧不會再過來的緣故,他現在居然大大方方地說話了?郁弭聽完喉嚨發緊,半晌道:“不要。”

這語氣犟得像孩子發脾氣似的,曾硯昭聽完忍不住又笑了一聲。

郁弭在這時發現剛才說話的語氣不對勁了,恨不得找針線把自己的嘴巴縫起來。

曾硯昭半天沒聽見他再吭聲,淡淡笑了一笑,說:“等一等吧。她偷鑰匙,來不了那麽快。”

聞言,郁弭驚愕不已,遲疑道:“……偷?”難以置信,這是一名居士說出口的話。

“嗯,小的時候,我們常偷鑰匙出去。”曾硯昭回想道,“夏天,後山有很多螢火蟲。她很喜歡。”

說這些,是默認他知道他們倆從小認識嗎?又或是,趁着等人,和別人分享他們之間的往事呢?郁弭不願意接這話,怕又說錯什麽,閉着嘴巴。

曾硯昭注視着前方的黑暗,料想自己可能說了什麽他不願意聽的話,便沒有往下說。

郁弭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聽見曾硯昭繼續回顧往事。他大概還是願意保留。郁弭低着頭,忍不住說出心裏一直以來的想法:“我總是看見你們倆在一起,您對她好像也比對其他兩個女學生好。這種就叫做‘青梅竹馬’吧。”

他的聲音很輕,但好在曾硯昭能聽清每一個字。

“‘總是’嗎?”曾硯昭再一次問同樣的問題。

郁弭愕然,心裏打着鼓,想了想,問:“或者……您喜歡她?”

曾硯昭不由得笑了,說:“我如果喜歡她,你怎麽會發現雞蛋在兜裏?”

郁弭聽完忽然覺得腦子裏好像翻起了火一般的浪湧,燒得厲害,可與此同時,胸腔的郁結消失以後,感覺竟是空蕩蕩的。

他握緊了拳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一些,但是倒灌在心頭的酸澀實在太難熬了。他來這裏快兩個月了,周圍全是不喜不悲、無欲無求。他拜忏時心中所想從來不敢說出口,更不敢從師父那裏詢問解答。

而現在,置身于黑暗中的曾硯昭像是具象化的光明。郁弭趨着光想要抓,但他怎麽确定這不僅僅是暗示呢?

“曾老師……”郁弭深吸一口氣,“今天下午,我跟着師父去後山拜忏了。因為昨晚做了不該做的夢。”

曾硯昭沒有想到郁弭的反應會這麽難受,憐惜道:“拜忏過後,就會好了。佛……”

“沒有。沒有好。”郁弭打斷了他的話,不想再聽見類似的說辭了。

他真的認為什麽事佛都能夠解決嗎?郁弭已經把話說到這地步,卻得到這種回答,忍不住氣憤,更後悔自己居然決定開口了。

“我還是很寂寞。”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我做的是那種夢。那種夢,您知道嗎?我已經離開他很久了,可三不五時的還是會……我覺得自己好……無恥。我是不是應該去夜店或者別的地方呢?來寺裏當志工,是侮辱佛門淨地吧?其實我去過……一兩回,但還是好寂寞啊……我以為來這裏會變好的。”

他說着說着,腦袋開始疼了,身子好像被挖空了似的。那種冷飕飕的感覺,迅速地包裹了他的心髒。

他不得不抱住腦袋,把自己縮成一團,連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其實我從看見您的第一眼就知道您是同性戀了。我想我是太寂寞了吧,所以總是看着您。但是您過得很好,對嗎?如果我因為寂寞就……我太愚蠢了,是個大傻瓜。”

曾硯昭萬萬沒有想到這會是他來常覺寺當志工的真正理由。而之前他的一些接近和示好,曾硯昭現在看來,覺得自己多少有些可笑。

他看不見黑暗中的郁弭,卻從他越來越顫抖的聲音裏感覺到他的無助。曾硯昭從來不曾面對這種無助,這份不切實的痛苦無人傾述,似乎才是最讓郁弭苦不堪言的。

悲憫自曾硯昭的心頭油然而生,他道:“我沒有談過戀愛,究竟是不是同性戀,自己都還說不清。”

聞言,郁弭打了一個顫,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盡管看不見,不過曾硯昭感覺此刻郁弭應該正看着自己。

“你要和我談戀愛嗎?”曾硯昭問,“說不定,就不會再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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