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欲是深淵-1
雨停了。
從羅漢殿往回走的路上,地面還是濕潤的,石板路倒映着路燈的光,路旁的青草沾滿雨露,散發着泥土粗糙而青澀的香味。
三人一同走在路上,不知不覺間,郁弭發現曾硯昭和郭青娜并肩走在一起。
他有意識地在後面慢半步,比起同行,更像是跟随在曾硯昭身邊的某個傭人。
曾硯昭時不時回頭看他一眼,郁弭有時會立即跟上去,有時不會。
“我向巡更的師兄說有重要的筆記找不着了,可能是白天落在羅漢殿,所以他把鑰匙借給我。”郭青娜的聲音又輕又細,像是輕易就會斷開的蠶絲般。
而此時她說話的語氣卻是輕快的,她問:“您在羅漢殿,有确認什麽嗎?我和您說過的那根柱子。”
傍晚,郭青娜從長秋寺回來後去找過曾硯昭,那時她說到常覺寺羅漢殿內的柱式為梭柱,而且是上下兩段都做梭殺的上下梭。
梭柱是比較早期的柱式,宋代以後就很少見到了,但羅漢殿初建應該是在明清時候,她為此特意向曾硯昭報告這一發現。
“嗯,它的柱礎也是比較低的覆盆。我明天會去圖書館查一下寺中的記錄。”曾硯昭說完這話不久,三人就來到了居士樓的樓外。
郁弭跟随他們停下腳步,想到這一路走來全是他們二人在交談,頓時感到有些可惜。
接下來,就該是郁弭和郭青娜一起回宿舍。
郭青娜看看二人,問郁弭:“莫師兄應該知道你還沒回去吧?”
“嗯,應該是的。”莫舒雲誤會他喜歡曾硯昭帶來的女學生,如果被發現他是和郭青娜一起回的宿舍,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想到這裏,郁弭難免郁悶。要知道,莫舒雲雖然沒有出家,倒是比不少出家人還要看重清規戒律。
見郁弭面露苦惱,曾硯昭說:“你直說去羅漢殿給我送藥,不小心被巡更僧反鎖在殿裏就行。倒也不用遮遮掩掩的。”
他說得這麽坦坦蕩蕩,真是讓郁弭覺得自己是做賊心虛了。
郁弭點點頭。
“您明天去長秋寺嗎?身體怎麽樣?”郭青娜看向曾硯昭。
他點了點頭,說:“我明天先去圖書館,過後再去長秋寺找你們。”
“好。”她再度看了看二人,仿佛在猶豫是不是該先走一步,留他們說幾句話。
見狀,郁弭立即說了道別的話:“曾老師,晚安。”
曾硯昭驚訝地挑眉,答說:“晚安。”
與曾硯昭分別以後,郁弭和郭青娜一同往義工宿舍走。
認識郭青娜這麽多天以來,郁弭知道她和不熟悉的人都甚少交流,所以她始終沉默着,他不以為奇。
在樓梯間分別之前,她也只是稍稍看了郁弭一眼,就往宿舍的方向走了。
郁弭放輕回宿舍的腳步,臨要開門的時候,猛地想起那只保溫壺留在了羅漢殿,他們走的時候誰都沒有拿。
但這麽一來,倒是可以證明他确實給曾硯昭送藥去了。
向誰證明呢?郁弭看着面前緊閉的宿舍門,不禁想:就算證明了,又如何呢?
郁弭開門和進門的動作都很輕,他用手機的屏幕光照明,時不時瞄一眼躺在床上的莫舒雲。
光線太暗,莫舒雲究竟有沒有睡着,他無法确認。
可久而久之,郁弭覺得自己這樣鬼鬼祟祟實在是可笑,已經有了欲蓋彌彰的嫌疑。
他很快在自己的床鋪躺下了。
一時卻沒有睡着,郁弭拿起手機看,十一點。
他想起在羅漢殿裏自己曾說過換做是平時,十點已經睡着了。
仔細回想,除了初來乍到的那幾天以外,他的生活一直保持着規律,早就養成了像寺中僧人那樣的作息習慣。
而自從曾硯昭他們來了以後,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因為曾硯昭的緣故,這麽晚才回到宿舍裏了。
郁弭打開手機的通訊錄,翻到末尾見到曾硯昭的名字。
曾硯昭,是這三個字。郁弭平時雖然習慣以身份稱呼他人,保存手機通訊錄的時候,卻都是寫着全名,再在備注填寫對方是什麽人。
“曾硯昭。”對着手機屏幕,郁弭無聲地念着這個名字。
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好像從沒有自別人的口中完整地聽過這個名字被讀出來,或許有,但由于次數太少,他全然忘記了。
應該有人這麽叫過他吧?是誰呢?郁弭絞盡腦汁地回想,怎麽都沒有辦法從記憶裏找到相符的答案。
一個毫不緊要的問題竟然使得郁弭糾結得睡不着,他每回想着再不睡就要起床上早課了,又忍不住還想試試看能不能回想出答案。
這種糾結感壓在他的心底,十分難受。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因為太累昏睡過去的。
果不其然,早晨莫舒雲見他從床上起來,便問他晚上去了哪裏,怎麽過了休息的時間還在外面。
郁弭因睡得少,頭有些昏昏沉沉的,直打哈欠。
他說了禪修快結束的時候,蘇春媚讓他去給曾硯昭送藥,并說了之後再去羅漢殿找曾硯昭,反而被巡更僧反鎖在殿內的事。
這遭遇離奇得很,莫舒雲半信半疑,好奇問道:“後來呢?你們怎麽出來的?”
“曾老師給他的學生發了微信,郭師兄去借了鑰匙,開門把我們‘救’出來的。”郁弭如實說道。
莫舒雲聽完,一本正經道:“如果是這樣,知悟師兄知道把你們誤關在殿內,卻沒有親自給你們開門,真是不太應該了。”
郁弭沒有想到他居然會這麽在意細節,原本底氣十足的,不免又心慌了。他想了想,說:“我聽郭師兄說,她向知悟師兄借鑰匙的時候,說是重要的東西落在殿內了。所以知悟師兄才沒親自去吧。”
“郭師兄為什麽要那樣說呢?”莫舒雲仍疑惑。
“畢竟把人誤關在殿內,已經是不妥。郭師兄大概是不願意讓知悟師兄知道了自己的錯誤,感到內疚吧。”郁弭循着可信服的邏輯說道。
這下子,莫舒雲果真沒有繼續刨根究底了,只說道:“郭師兄到底是在寺中長大的孩子,心思細膩、溫柔善良。”
“嗯。”郁弭點頭,假裝心事重重地說,“給曾老師送藥的保溫壺好像落在羅漢殿了,希望能被打掃的師兄拾到。那個壺是蘇師兄的,還得還給她。”這麽說,也把給曾硯昭送藥的原因圓了回來。
想了一整個晚上沒有想出結果的問題,最終在早課前和莫舒雲說話的過程中,郁弭有了确鑿的答案。
從認識曾硯昭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有聽過周圍有任何人直呼過曾硯昭的名字。
曾教授、曾老師、曾師兄、曾居士……住在寺裏的人用各種各樣的稱謂叫他,卻沒有人直呼其名,叫過他“曾硯昭”。
想起曾硯昭說等他叫他這個名字的時候,就算作同意交往,郁弭不由得心跳加速。
而想到會在早課遇見曾硯昭,他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能氣定神閑地跟着師父們誦經。
大抵是從來沒有被別人這麽直截了當地表白過吧,郁弭當然無法肯定曾硯昭那樣說有幾分是出于真的喜歡,但光是“被追求”這件事之于他而言,已經足以令他心花怒放了。
偏偏,早課的時候,曾硯昭沒有出現。
早齋時候,曾硯昭同樣沒有來過堂。
昨天就算是感冒發燒,他也堅持來上早課了。昨晚他看起來精神還不錯,怎麽第二天早上反而來不了禪堂了?
早齋剛剛結齋,郁弭就忍不住給曾硯昭發短信,想問問他的身體怎麽樣了。
短信才發送出去,蘇春媚就找到了他。
她看起來十分擔憂,問:“昨晚的藥,你送過去了吧?”
郁弭也擔心曾硯昭的情況,可她語氣裏的責備令他不悅,說:“送了。但我送過去的時候,他已經吃過退燒藥,也退燒了。”
聽罷,蘇春媚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像是突然被人戳中了痛處似的。
郁弭見狀便後悔了,只得在心裏嘆了口氣。
“他喝藥了嗎?”蘇春媚六神無主地問,“是不是吃過了退燒藥,再喝中藥,反而有了副作用呢?”
這個問題是郁弭沒有想到的,聽罷心頭一緊,竟莫名其妙地跟着她一起緊張起來。
蘇春媚幾度擡頭看他,分明有些欲言又止,俄頃,她嘟哝道:“既然知道他吃過了退燒藥,就不用把藥拿過去了才是。”
言下之意,是他把藥送過去反而是錯了?郁弭正低頭确認手機裏是不是有曾硯昭的回複,聽到這裏,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雖然不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她是不是還找過別的人代她去向曾硯昭示好,可這會兒郁弭實在難以咽下這口氣。
只可惜,就算咽不下,郁弭出于長久以來的習慣,還是強忍着。
他撇撇嘴巴,當做沒有聽懂她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話都沒有交代,就朝廊外走去了。
沒有想到,他才走出斜廊沒多久,就看見曾硯昭經過香爐前,正往山門外走。
郁弭唯恐他走遠了追不上,立即脫口而出喊:“曾硯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