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欲是深淵-3

星期六的早晨,鐘樓大街依舊和平常一樣繁華而忙碌。街上有川流的人群和車輛,多是趕早市的人們。

随處可見的早餐鋪子幾乎全是門庭若市,好像不管發生什麽事,不管是什麽日子,都不會削弱人們對早餐的熱情。

郁弭問曾硯昭想吃什麽早餐的時候,後者說了一句随便。

他是不是沒有吃早餐的心情,郁弭不得而知。這段時間郁弭一直住在寺中,對外面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一竅不通。

好在他因為常送那三個孩子來上學,學校附近有什麽口味不錯的早餐鋪子,他還是稍微了解一點。所以,郁弭幹脆把曾硯昭帶到玲玲他們學校的周圍,在一家古早口味的早餐店前停了車。

“今天星期六,吃個早餐的功夫應該沒關系吧。”店面前沒有泊車位,但停的車不少,郁弭同樣把車停在這裏,念念有詞。

曾硯昭沒聽出他說的這話有沒有和自己商量的意思,笑了笑。

郁弭不明所以。

“你之前給別人當司機的時候,會違章停車嗎?”曾硯昭好奇地問。

郁弭覺得自己臉上的肌肉僵住了,但猜想自己應該沒有露出怔忡的表情,強顏笑道:“不大記得了。”

或許他是開了一個不好笑的玩笑。曾硯昭心底有點懊悔。

“走吧,停一下應該沒關系。”郁弭用這種方式改變了話題,“這家店的面線糊,玲玲他們喜歡吃。我每次送他們來上學,他們進校門前都趕來這裏買一碗。”

曾硯昭跟着他往早餐店走,看得出他的确輕車熟路。

“您在這裏吃過早餐嗎?我聽說您小時候也在這間初中讀書,這家店有四十多年歷史了。”郁弭走到早餐店門外,往裏一看,已經座無虛席,他只得抓緊機會把曾硯昭安排在店鋪臨街的那張餐桌旁,免得被後來的人占座。

“沒有,我在寺裏吃早齋。”曾硯昭才走到餐桌旁,就看見他把擺在桌子下的板凳拿出來。

他從随身攜帶的紙巾裏取出一張,只擦了一張板凳,放在曾硯昭的面前請他坐,自己則直接坐在另一張板凳上。

他曾經給別人當過私人司機,這種“伺候人”的習慣,可能是那個時候留下來的。可是,他當初也是這樣,幫別人擦過凳子以後,自然而然地坐在對方的身旁嗎?曾硯昭疑惑。

“您吃什麽?這裏可以手機掃碼點餐。”郁弭拿起擺在桌面上的菜單立牌,用手機掃了上面的二維碼,進入點單界面。

曾硯昭悄悄觀察着他,回答說:“一碗面線糊。”

“沒了?不要油條嗎?”郁弭點了單,見他搖頭,不禁道,“您吃得真少。”

曾硯昭淡淡笑了一笑。

郁弭下好單以後,收起手機,發現曾硯昭仍看着他,頓覺不好意思。他用手遮住額,低頭靠近,小聲道:“您別這樣一直盯着我看嘛。”

因為心裏想着事情,曾硯昭未曾留意自己的舉動,聞言微微一愣,不免抱歉和尴尬。

他扭頭望向馬路對面的初中校門,俄頃,回頭看見郁弭的神色變得輕松許多,問:“你下次叫我名字,會是什麽時候?”

郁弭聽完險些被唾液嗆着。他瞪了瞪眼睛,咳嗽兩聲,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傻笑。

沒多久,老板娘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線糊送過來了。

她看見這張餐桌旁坐了兩個人,卻只點了一碗面線糊,問:“誰的?”

“這位先生的。”郁弭連忙說。

她放下面線糊後,一臉納悶地打量郁弭,那表情分明在質疑他不吃東西還占座,不太耐煩地走了。

郁弭讀得懂她的表情是什麽意思,對曾硯昭讪讪一笑,立即從筷子筒中取出一雙一次性筷子,撕開包裝、分開筷子後雙手遞給他。

曾硯昭把他這一系列流暢的動作看得清清楚楚,若有所思地接過筷子,說:“謝謝。”

他腼腆地笑了笑。

曾硯昭把碗裏的面線攪和了兩下,挑起幾根面線,入口前道:“你和別人吃飯的時候,也這樣嗎?”

“嗯?”郁弭先是不解,很快想明白他指的是什麽,說,“不一定吧。因為您是寺裏的上客,又是大學教授,社會地位很高。”他如實說。

“如果和寺裏的師父們吃飯呢?”曾硯昭問。

他理所當然地點頭,說:“師父們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不過,和知悟師父他們一起吃飯就不會了,畢竟年紀差不多。”

曾硯昭想了想,又問:“和蘇師兄他們吃飯呢?”

他搖頭,說:“不會,我們是同修。”

聽到這裏,曾硯昭不由得說:“你還這麽年輕,為什麽要這麽快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呢?”

郁弭沒有想到這一問一答裏自己的态度這麽坦誠,結果卻換來曾硯昭這樣近似批評的質問。雖然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輕柔,可郁弭聽出其中的失望和可惜,登時心裏忍不住憋屈。

然而,曾硯昭說的沒有錯。他按照每個人的社會地位把自己的态度分得清清楚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郁弭想不到任何話來辯解,只好說:“以前工作的關系吧……得是一個有‘眼力見’的人。”

或許,只有像昨晚在羅漢殿裏那樣,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他才會敞開心扉說些什麽。曾硯昭失望之餘,忽然為自己的這份失望感到詫異。這種失落,他最近常有,特別是面對郁弭的時候,因為總問不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為什麽明知道十之八九問不到答案,還是忍不住問呢?曾硯昭發現,自己的心裏不知何時産生了“執”。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類似的念頭了。

想到這裏,曾硯昭低下頭來吃面線,不得不懷疑自己在羅漢殿內對郁弭說過的話,是不是太清高了。

郁弭看着他低頭吃面線的樣子,像是悶悶不樂,心裏不禁愧疚。

他這麽有“眼力見”,其實能聽得出來,曾硯昭最開始之所以問那個問題,是想表達他大可不必那麽拘束。但他在大多數時候都太古板了,明知如此,還是選擇先誠實地回答再說。

此刻曾硯昭的表情是帶着漠然的,好像已經無所謂。郁弭觀之心裏直打鼓,想了好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曾老師,我……是不是讓您覺得委屈了?”

聽罷,曾硯昭停下筷子,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他忙不疊地擺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用詞不當……”

曾硯昭好笑道:“不,你用的詞,非常恰當。”

郁弭的手僵在半空中,在放下雙手時,羞赧得好像臉上有螞蟻爬過似的。他撓撓臉頰,害羞得低下頭。

曾硯昭看着他發紅的耳朵,道:“如果人真的要分三六九等,你能讓我覺得委屈,應該是高我一等了吧。”

他一愣,擡頭怔怔地看他。

曾硯昭淡然地笑了一笑,繼續低頭吃面線,不再多說什麽。

郁弭覺得曾硯昭在道出“委屈”以後,釋然了。他不再像剛才那樣冷冷冰冰地生悶氣,就連挑面線的動作也變得輕盈很多。郁弭驚訝地看着他前後的變化,不由得為他能那麽快釋然驚訝不已。

郁弭覺得他好神奇,內心敬佩,料想着或許就是佛家常說的“放下”。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意味着曾硯昭是一個很“好哄”的人。

他思忖良久,待曾硯昭吃得差不多了,問道:“曾老師,您的貪、嗔、癡,都能夠這麽快就放下嗎?要怎麽樣才能像您一樣,這麽快就想通一件事情呢?”

曾硯昭放下筷子,說:“用平常心面對就好了。”

“面對……自己受了委屈?”郁弭茫然不解,“欣然接受?”

“對‘果’念念不忘,多是因為放不下或者不知道‘因’是什麽吧。”他笑了笑,“我知道了,覺得接受也挺好的。”

郁弭還是不明白。

曾硯昭歪着頭打量他片刻,心裏忽然産生一股沖動,擡手用指尖撩開他的額發,在眉心處輕輕點了一點。

“因為是你讓我覺得委屈了。換作是別人,我怕是連這委屈是什麽滋味,都沒機會知道。”他收回手,“既然如此,就是饋贈。放下嗔念,何樂而不為呢?”

郁弭終于聽出一些端倪,卻為這些微的端倪心潮湧動。他太少有機會聽見情話了,忍不住又問:“那貪念呢?您會有貪念嗎?您也接受自己的貪念嗎?會放下嗎?”

他目光灼灼的樣子,令曾硯昭開始想象,昨晚在羅漢殿,他是不是也是這個表情。

“我當然也會有貪念。”曾硯昭輕聲道,“我貪,你要到什麽時候才會好好叫我的名字。我揣着這份貪念,等你叫我放下它。”

曾硯昭背着車水馬龍的街道坐着,柔和的目光盡是清明。郁弭心想,自己懷揣着貪念的時候一定有一副醜陋的面孔,而曾硯昭竟能因此顯出異乎尋常的美麗。郁弭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問:“您去析津,什麽時候回來啊?”

“下周的某一天吧。”他想了想,“我應該會想你的。”

郁弭看着他,無意識地抿起了嘴唇。

他微微揚了揚嘴角,說:“畢竟,有貪就會有癡。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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