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朔方行(十三)

——大明宮·麟德殿——

秋風拂過渭水,吹向繁華的長安城,在燈火通明的大明宮內,天子正在夜宴百官。

“聖人至!”一道洪亮有力的聲音傳出,剛還嘈雜的環境瞬間變得肅穆。

宗室諸王與文武百官靜候于殿廷中央,皇帝帶着太子以及邊鎮節度使陸善進入宴殿。

太子與陸善入列,皇帝走到禦座前,群臣跪伏叩首,山呼道:“陛下萬年。”

皇帝看着衆多皇子皇孫,除了年幼與早夭的,成年親王今日差不多到齊,唯獨缺了剛及冠不久的雍王,而前不久的家宴雍王也沒有赴宴。

皇帝最近心情不佳,便開口問道:“雍王呢?”

“大家,”馮力在一旁小聲提醒,“雍王不在京,您忘了嗎,一個月前,雍王入宮求見,請您批準離京,您正與棋待诏對弈,一高興便應下了。”

馮力收了吳王李恪的好處,便開口替雍王解圍,皇帝皺起白眉,他顯然得不記得有此事了,“離開長安城也有一段時間了吧,請離…怎麽,這京畿還委屈了她不成?”

滿堂朱紫貴,無一人敢為雍王說話,同平章事崔裕想言卻礙于宰相的身份而不能言。

皇帝疑心重,雍王是親王,自己若開口替她說話,便有結黨的嫌疑,不但幫不了,還會加重皇帝的疑心。

“陛下。”作為閑散親王的吳王出列道,“雍王因為腿疾一事,閉府不出,終日悶悶不樂,他離京時,向臣說過,長安太過繁華喧鬧,便想尋個安靜的地方散心。”

吳王李恪提出雍王腿疾一事,引起了皇帝心中的愧疚,而皇太子這才知道雍王不在長安,遂連忙開口,“陛下,今夜乞巧,雍王豈能不思鄉,然他體弱,又有腿疾,這才未能趕回。”

吳王與皇太子都開口替雍王說話,皇帝也就揮揮手不了了之。

馮力走上前,道:“開宴!”

美酒與佳肴陸續呈上,教坊使細聲叮囑着樂工,他們盤坐在奏樂的後行,随着開宴,教坊內的舞女列隊進入麟德殿。

而麟德殿的宮道間,有百戲候列,等待着進場,與此同時,大明宮的城樓上搬來了焰火。

歌起時,焰火升天,使整座長安城亮如白晝,各個坊市的百姓,紛紛擡頭。

連行駛在路上的馬車都停下,車主人從車廂內探出腦袋觀望,騎馬的人也拉扯住了手中的缰繩,馬蹄穩穩踩在長安城街道夯實的細沙上。

“好漂亮的焰火。”小女孩騎在父親的肩背上擡頭望着焰火,這是她第一次跟随父親來到長安,“阿爺,長安的夜晚,會一直這麽美嗎?”

“這是大明宮放的焰火,只有節日才能看到。”父親向她解釋道。

張貴妃被送出宮後,居住在族兄太府卿張钊的宅內,因為張氏被送出外第,張家避嫌,便也沒能赴宴。

皇帝因寵幸張氏,便賜張钊紫金魚符,從扶風縣尉搖身一變成為九卿,飛黃騰達,權力給他帶來了極大的虛榮,從此,他變得越發貪心,開始向往更大的官職權力。

“我的好妹妹,聖人應允将來升我做宰相,馮內監也說了,章右相已經年邁有生退之意,中書令右相之位應是李相公的,那宰相就有空缺之位,我便可以補之…”張钊站在妹妹身後,“你怎可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忤逆聖人呢?”

張貴妃挑起眉頭,轉身看着兄長,“阿兄忘了,是誰将你從扶風縣召回?誰讓你紫袍金符加身?”

張钊低下腦袋,張貴妃又道:“沒有我,你什麽都不是。”

張钊捧起一盤新鮮荔枝,走近笑眯眯讨好道:“我當然知道張家的榮耀都是好妹妹你帶來的,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我也懂,可是如今張家滿門,都系妹妹你一人,我倒是不要緊,可姊姊她們畢竟都是婦道人家,你失了勢,難保夫家不會給她們臉色,這長安的權貴啊,最是勢力了。”

“聖人要攆我走,我能有什麽辦法。”張貴妃氣道。

張钊摸着胡須思索了一番,“聖人将妹妹你送出宮,卻沒有廢去妃位,像上次一樣,說明還有回旋的餘地。”想到此,張钊将荔枝放下,“我知道找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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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縣——

小船劃開數千盞河燈緩緩游動,秋風吹過四人,李忱便向蘇荷介紹着長安與洛陽的繁華,“論景色,他們說江南是最美的,北地缺水,方圓百裏也只有一條帝源水,而江南,雨水充沛,江河縱橫,有些地方,更是以船為出行工具。”

“我只在詩人的詩詞裏聽到過江南。”蘇荷倚靠在李忱的輪車旁說道,“九原缺水,我也好想看看詩人描繪下的煙雨江南。”

“七娘有一身武藝,想去江南應該不難吧。”李忱道。

“父親不許我到處跑。”蘇荷道,“他說如今的大唐,不再是開皇年間的大唐了。”

蘇荷的一句話戳中了李忱的心,她閉上眼睛輕嘆了一口氣,晚風吹拂着她額前的碎發,幾只流螢飛向船艄,蘇荷背靠着她的輪車,雙腿垂在船緣上,緩緩擡起手,那流螢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李忱側頭,看着車旁的一幕,随後從懷中拿出玉笛。

悠揚婉轉的笛聲從河面的船上傳出,引得岸上的游客紛紛駐足,蘇荷靠在輪車上傾聽,時而擡頭,近距離看着李忱的側顏。

風輕輕拂過二人,李忱的發帶飄到了她的肩頭,今朝貢舉,取士除了看文采,還有門第與樣貌。

蘇荷望着李忱,以她的容貌家世,若果沒有腿疾,便也會同那詩中所描繪的登第人一樣,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她應該在廟堂之上施展抱負,而不應該被埋沒滿身的才華。

“我始終不明白,我們家只是太原蘇氏的偏房,而父親憑借自己的努力做到了州刺史之職,他為何仍是終日悶悶不樂。”蘇荷看着河面被風吹滅的花燈,“直到看見了崔郎我才明白,抱負無法施展,有才能而不受重用,有多痛苦。”

李忱垂下手,低頭看着身側的蘇荷,“當今聖人昏庸,寵信小人,奸相當道,竟以胡人為邊鎮節度使,小人權重,天下将亂矣。”

“怎麽會?”蘇荷回過頭,“大唐盛世…”

李忱搖頭,“就像令尊所言,如今你們現在看到的盛世,不過是表象罷了。”

蘇荷繼續倚靠着,“我雖不忍父親消沉,卻也不想看到戰争,如果功名爵祿只能用将士的生命換取,那我寧願不要。”

“七娘是心善之人,不貪圖權力。”李忱道,“可朝中滿堂的朱紫卻沒有幾個有七娘這樣的覺悟。”

“我覺得,十三郎應是那長安城中穿紫金的宰相才對。”蘇荷道,“這樣,天下就多了一位為民請命的好相公。”

聽到蘇荷的話,李忱握着玉笛笑了笑,蘇荷便問道:“你笑什麽?我說的可是真的,太子殿下巡至朔方時身邊跟了許多紫袍,可他們穿着一點都不相襯,我想,十三郎穿上定會好看,不因紫袍之貴,而因你身上的正氣。”

紫袍是身份與榮譽的象征,但在蘇荷眼裏,在其位謀其政,穿上什麽樣的衣裳,便要做相應的事實,太子身側的人,皆是肥頭大耳,一副貪欲之相,蘇荷光是看着便極為不喜。

“我若是穿上了紫袍,那七娘要作何?”李忱借機打笑道。

蘇荷摸了摸下颚,船另一頭的青袖伸長脖子笑嘻嘻回道:“這還不簡單,要是崔郎君穿了紫袍,我家娘子就嫁給你,我家娘子最喜歡狄公那樣有才能又正直的人。”

“青袖!”蘇荷嗔道,旋即耳紅了一片。

“狄公…”李忱看着船的正前方,“世上,又有幾人能做到狄公那樣的清流呢。”

“十三郎別聽青袖那丫頭胡謅。”蘇荷解釋道,“我深知紫袍是榮譽也是束縛,而我恰好不喜歡束縛。”

文喜劃着船漸漸靠岸,李忱握着玉笛伸出手,“沒有人喜歡束縛。”

蘇荷便握住另外半支玉笛起身,四人回到岸上,蘇荷将他們送回了旅舍,臨行前探出馬車問道:“明日就要走了嗎?”

李忱點頭,“已不能再晚了。”

“那我明日一早過來送你。”蘇荷道。

“好。”這一次,李忱沒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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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晨鐘從太極宮敲響,一匹匹馬在細沙鋪滿夯實的街道上奔跑着。

“籲。”張钊身着貴氣的紫袍,腰系金帶懸以金符,在一家酒館前拉住了缰繩。

他将馬鞭抛給身側跟随的侍從,随後擡腿跳下馬,“看好吾的馬。”

“喏。”侍從叉手應道。

張钊邁着急湊的步子登上木梯,穿過廊道與珠簾,幾個裹幞頭的侍從見到他,十分知趣的扒開紅漆木推拉門。

張钊跨入了酒館最好的雅間,一入內,便笑着拱手道:“溫中丞來得可早,我張某人請的客,自己卻來遲了,慚愧慚愧。”

禦史中丞溫冀連忙起身相迎,“太府卿相邀,怎能不提前到,”随後一把拉住張钊的手往席座上走。

二人盤腿坐下,溫冀指着桌子上的生魚片笑道:“這家的魚脍,下官饞了許久,今天沾了太府卿的光。”

“來人,再上兩盤新鮮的魚脍。”見溫冀喜歡,張钊連忙招呼道。

溫冀吃得開心,也沒忘了張钊的事,一邊吃一邊開口說道:“太府卿今日喚下官來此可是為了貴妃娘子的事?”

張钊點頭,長嘆一聲道:“聖人那天在宣政殿被右相氣得不輕,害婦人無端受罪,某是娘子的族兄,不方便出頭,某知道溫中丞與聖人身側的中貴人關系極好,便想請中丞替娘子向聖人求求情。”

溫冀與中貴人馮力以及陸善交好,而張钊雖與他們也有交情但作為張貴妃的族兄不便出頭說話,于是想起了自己曾幫助過的溫冀。

“溫某的禦史中丞職,還是太府卿所舉薦,同娘子說情之事,就交給某吧。”溫冀拍了拍胸脯向張钊保證,“昨日宮宴,沒有娘子作陪,聖人連看百戲都沒了精神,因此夜宴也是早早結束了,曾經娘子在時,聖人最是精神的,某便想,只要娘子服服軟,向聖人認個錯,回宮是遲早的事。”

“還請溫中丞相幫。”張钊道。

溫冀便招了招手,張钊俯身貼耳,溫冀湊上前小聲嘀咕了一番,“到時候溫某會入宮面聖,向聖人提起…聖人起恻隐之心必會派人探望,屆時貴妃娘子只需向使臣哭訴認錯,聖人感知必會召還。”

張钊聽後連連點頭,“還是溫中丞有法子。”

作者有話說:

魚脍,古代的刺身

那個時代的文人都多有抱負

不能将年老就糊塗作為君王昏庸的借口,無病無疾,還能搶兒子老婆,說明精力挺足,這是什麽糊塗?

有些人看待歷史,其實是有色眼鏡,我覺得男性裏喜歡武則天的會比較少吧,客觀評價,功過皆有,但是武則天真的打破了貴族壟斷科舉,使得寒門子弟,真正有了入仕且受到重用的機會。學過歷史應該知道,宋以前的科舉,上品無寒門這句話很貼切,宏治貞觀,政啓開元,這是史書對武則天的評價,沒有玄宗,換另一個平庸的帝王都能開啓盛世,因為是歷史的發展所致,這不是唐玄宗一個人的功勞。

一般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執政初期不穩定,所以會比較勤奮,當皇權鞏固之後,內心的劣根就會慢慢呈現。

其實明仁宗如果不是命短,他或許得不到仁這個廟號,因為他的骨子裏也透露着一些男性帝王的劣根(酒色)

要說年紀,武則天60多快七十當的皇帝,也沒見得什麽糊塗,就算有寵信的人,也從始至終沒給過實權,都是些虛職。但是唐玄宗給安祿山和史思明兩個人的權力,怕是大明戰神來了也不會這樣做吧,直接給超過中央的兵力就很佩服他的腦子。我不覺得玄宗聰慧,也看不出來有什麽帝王權術,只是運氣好,因為武周代唐,舊臣盼望回歸李唐,從他毀掉天樞就知道,絕不是一個大度的人,所以聽讒言,因為饞臣會奉承讨好他,唐玄宗所謂的糊塗可不是晚年才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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