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秋風賦(四)
“這是哪裏來的野丫頭,這般不識禮數。”雅間內,孝真公主心裏憋着一股氣,自己的侍從無緣無故被人所傷,卻還不能懲處,便暗暗罵道,“十三,你怎會認識這樣的人?”
“內人不識得姊姊,讓姊姊見笑了。”李忱斟了一杯茶給孝真公主賠罪,“我代她向姊姊賠罪。”
“內人?”聽到李忱對那女子的稱呼,孝真公主便向窗外的樓底撇了一眼,此時街上早已沒了蘇荷的身影,“她就是九原太守之女蘇氏,十三郎将來要娶的雍王妃?”
李忱點頭,“正是。”
“阿爺也太偏心了吧。”孝真公主皺起眉頭,“你成年的冠禮草草了事也就罷了,連這重要的婚事…”
“無礙的。”李忱道。
孝真公主看着弟弟的神色,又一直替那女子說話,便猜測道:“十三郎對她?”
“忱去了一趟朔方,在機緣巧合下結識了王妃。”李忱回道。
“那可真是太巧了。”孝真公主不免驚訝,而後又提醒李忱,“但将來的雍王妃,可不能是這樣一位粗俗的女子。”
“粗俗嗎?”李忱搖頭,不以為然,“我倒是覺得,比起滿朝的虛僞,她的率真反而更加難得。”
“可她适才的行為…”孝真公主難以理解。
“适才争金,又現匕首,應是引起了她的誤會,以為阿姊你要害我,故才着急出手的吧。”李忱解釋道,随後将匕首拿回,重新藏進了空蕩的袖中,“這把匕首,是她送給我防身之用的。”
“你如此袒護她,看來此次朔方之行,你與她結緣不淺。”孝真公主道,見她袖中空空,便又詢問,“我明明給了你馬蹄金,可你上來時卻兩手空空,腰品又在我手中,如今你袖中無物,那馬蹄金你該不會給了她吧?”
李忱點頭,悠閑的喝了一口茶,而孝真公主卻是十分的心疼,她按着額頭,“十三郎真真是大方,那樣沉的金子說給就給了,不過也罷,誰讓她将來是咱們李家的新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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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牆底下的店肆,酒博士看着兩碗未喝完的胡辣湯,将銅板收了起來,而此時,蘇荷帶着青袖離開了聚全酒肆。
舅父曾萬福于長安經商,在東市一番打聽下,終于打聽到了舅父的下落。
曾萬福經常在西市的波斯邸與番客們做生意,在長安城除了三大富商外也算小有名氣。
中原的茶葉與絲綢十分暢銷,而林邑以南的昆侖奴因為身強力壯,性情溫良,又踏實肯幹便也深受長安權貴們的喜歡,還曾有地方作為貢品進貢皇家。
西域來的菩薩蠻因獨特的長相作為舞女同樣也受到貴族的喜愛,與來自新羅只進貢皇家的新羅婢不同,昆侖奴與菩薩蠻皆可用金銀買到,但這三種人在長安都是低賤與權貴們攀比的存在。
曾萬福便做着西域與中原兩地的買賣,因此結識了不少番客。
蘇荷帶着青袖來到西市,被眼前的景象所驚,東市雖有胡人,可卻沒有西市這樣聚集,長安縣的西市似乎被胡人占據,他們穿着各式各樣的衣服,頭發、眼睛、胡須都不一樣,有的毛發卷起且呈黃色,連眼睛是不同顏色的。
番客身材魁梧,站在蘇荷眼前猶如一座大山,她帶着青袖找到了那家邸店,将馬拴在了柱子上便小心翼翼的踏入。
曾萬福剛談完一筆交易,與番商畫押簽字後,笑眯眯的将契約收起。
進入邸店,蘇荷聽到了胡琴的聲音,珠簾相隔的屋舍內,她看見有菩薩蠻穿着裸.露,于人前獻舞。
曾萬福送番客出來,正巧遇到了蘇荷,“七娘。”
“舅父。”蘇荷向其叉手行禮。
他先将番客送走,随後回頭拉扯着蘇荷去了邸店的後院。
“你怎麽跑長安來了?”曾萬福打量着蘇荷問道。
“我是為了婚事。”蘇荷直言道。
曾萬福這才想起長安城前不久的傳聞,“你是說聖人的賜婚?”
蘇荷點頭,曾萬福便道:“這不是好事麽,聖人賜婚,是多大的榮耀,況且雍王還是皇子,國朝的親王,你若是能成為親王妃,那舅父在長安城就有了皇室做倚靠,再也不用上下打點,看人臉色了。”
聽到舅父的話,蘇荷很是不悅,“那雍王是什麽人,舅父認識嗎?聖人殺子,連眼睛都不眨,舅父若不怕株連,我便也不怕。”
曾萬福聽後心驚,環顧四周連忙提醒道:“這是長安城,天子腳下,切莫說這種話,否則真要掉腦袋。”
蘇荷揣起雙手,“反正此事不用舅父管。”
蘇荷是倔性子,曾萬福一時間也拿她沒辦法,便掏出一串鑰匙,“西市以南的永平坊,東北角坊牆內有一座無人居住的宅子,平日我用來放些雜貨,雖不大,但也安寧,你暫去那裏住吧。”
蘇荷也不客氣,曾萬福的産業,曾是母親的幫扶結識了北地的胡商,之後才來到長安紮根的。
“我在這波斯邸與番客做生意,有事你就來這兒找我,缺什麽就跟我說。”曾萬福道。
蘇荷點頭,曾萬福嘆了口氣,“富貴險中求,又是聖人賜婚,便是你想拒也無法拒啊。”他提醒蘇荷,“抗旨是殺頭之罪,重則滿門抄斬,七娘,你向來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這件事,你要三思。”
“我不懂,也不明白。”蘇荷道,“太子殿下僅是看了一場擊鞠,為什麽就要把我指給雍王,在此之前,沒有一個人來問過我的意見,問我是否願意,他們把我蘇荷當成什麽了?”蘇荷指着自己,“可供交易的物品嗎。”
曾萬福也無可奈何,“因為這是李家的天下,是命,上天注定的命。”
“我才不信什麽命呢。”說罷,蘇荷拿着舅父的鑰匙離開了邸店。
曾萬福忙着與番客交易,甩了甩袖子便也轉身離去。
蘇荷來到永平坊,找到舅父所說的宅子,破舊的大門剛打開一條縫,二人就吃了一臉的灰。
青袖捏着鼻子推門走進,“娘子,這宅子未免也太小了吧。”
宅子在永平坊的東北角,有住房兩間,大門進去是個無牆的廳堂,廳堂後面有座天井,左側是住房右側則是廚房,廚房極小,而這屋子似乎也廢棄了許久。
“都說長安城寸土寸金,有宅子總比住旅舍的好。”蘇荷道,随後便與青袖捋起袖子準備将宅子收拾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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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市,孝真公主離開了聚全酒肆,文喜也将李忱接回了雍王府。
回到王府,李忱便從居住的書房裏進入了一間暗房,點燃一盞燈燭後,四周牆上貼滿了大小不一的宣紙,她将所有可疑之人的名單羅列貼在了一面牆上,并仔細調查了身世背景,其中,名單上竟還有皇帝。
“當初三司推事,參與審案的有大理寺、刑部、禦史臺,這是皇家重事,宮廷會留檔于密庫中,我及冠之前曾去找過,卻一無所獲。”李忱道。
“皇子落水,公主溺亡,且背後涉及之人是當朝太子,這樣的醜聞,皇家豈會留檔。”文喜道,“不過三司的案底,會在大理寺封存,郎君可查大理寺的卷宗?”
李忱搖頭,“大理寺卿是左相李甫的人,貿然調查,不妥。”
文喜這才想起來,皇帝連殺三子是因奸相的挑唆,如今諸王皆謹小慎微,也是因為奸相弄權。
李忱将在九原縣從秦娘子口中獲得的一些消息陳于紙上,文喜便将其貼至牆上。
“皇十子,皇十三子,皇九女。”文喜看着上面的名字,“郎君,廢太子從前與您與九公主善?”
“沒有印象。”李忱搖頭道,“落水前的許多事,已記不得了。”
“既然崔貴妃生前是寵妃,那為何聖人要疏遠您呢?”文喜有些不理解的問道。
李忱只是搖頭,她心中或許已有答案,但沒有回答文喜,“當時的十皇子周王李恬才不過九歲,一同游池的幾個皇子中,年長的就只有廢太子與當今太子以及被賜死的三個皇子,但太子并不在船上,且事發後,廢太子被以幕後策劃殘害手足的罪名賜死,連帶東宮詹事府、左右春坊、三寺六局等二千五百餘人一同被誅。”
文喜聽後不禁感到背後一寒,“整個東宮,全部陪葬了?”
李忱點頭,“當年的案子定音後,太液池游船的一衆宮人內侍都因看護不力被處死了,因此親眼見過那場事件的,就只剩我們兄弟幾人,若是能找到廢太子東宮舊人,或許能夠知道當年的詳情。”
“若是這樣看來,當年參與游船的皇子中,是有太子殿下的,但太子殿下在岸上。”文喜看着牆上李忱羅列的線索,“周王年幼,落水後得了寒疾,而您卻失去了雙腿,同時也失去了儲君的資格,三司推事,将罪名推給了廢太子,廢太子被誅,儲君的名額,就順利落到了太子怏身上。”他忽然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這樁案子,只有太子怏是最大的獲利者。”
“吾問過前刑部尚書,當年的案子有諸多疑點,但大理寺卿卻一口咬定是廢太子所為,聖人聽信大理寺卿言,下诏廢黜了太子,後又賜死于宗正寺。”李忱又道。
“所以您覺得聖人也十分可疑?”文喜道。
“廢太子做了二十餘年的儲君,受百官擁戴,東宮的勢力,早已超出了皇帝的控制,易儲,恐怕只是一個試探。”李忱推測道。
聽到主人的分析,文喜越發感到後怕,他忽然覺得皇權之争,實在過于殘忍。
但李忱,卻異常的平靜,“他從血雨腥風中奪位,見過父子反目,兄弟相殘,豈能不懼重蹈覆轍呢。”
“可若真的是聖人…”文喜哽咽住,“那郎君您…”
李忱的臉色忽然變得陰暗,她沒有說話,只是推着輪車拿起燈盞走出了暗室,“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哓哓。”
作者有話說:
尾李忱念的那句話出自詩經《豳風·鸱鸮》翻譯:我的羽毛像枯草,我的尾巴毛稀少,我的巢兒險又高,風雨之中晃又搖,吓得只能尖聲叫。
李忱有關愛她的姐姐兄長以及弟弟,但是這些關愛是出自喪母與無法站立的憐憫,這些關愛會讓她越加痛苦,讓她永遠都走不出來傷痛,父愛與母愛,沒有東西可以替代吧,越缺少越渴望。
孝真公主:“這就承認是你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