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秋風賦(九)
由于黑影的手實在太過肮髒, 導致李忱白皙的手背上被抹了幾道黑色的印子,文喜見狀,一個箭步沖上前将黑影抓住, 用力握住他的手腕将玉拿回, “好大的膽子。”
乞丐們見狀,紛紛吓得往後退了幾步不敢再靠近李忱, 李忱推着輪車上前,“文喜, 不要動粗。”随後又拿着玉溫和的詢問着搶玉的乞丐,“你認識這個?”
乞丐一臉烏黑,五官中只能看清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他瞪着玉搖了搖頭, 搖頭的時候,李忱清楚的看到了, 他額頭上有一塊燙傷的疤痕,手臂上也有打架時留下的傷。
“行行好吧。”乞丐突然跪下來乞求道,他用力磕着頭, 行為也有些瘋癫, “給點吃的吧。”
原來他搶玉不過是為了溫飽, 李忱感到很是無奈,便将配飾上值錢的珠寶拆卸下來給了他, “我沒有帶吃的過來, 不過你們可以拿着這個讓寺院的僧人替你們換取糧食。”
乞丐擡頭一把搶過珠寶,旋即便縮進了病坊的角落。
“繼續問吧。”她拿出巾帕擦了擦手與那塊被沾染的玉朝文喜說道。
“喏。”文喜推着李忱繼續向前, 最後來到一間堆有土炕的屋子, 屋子四壁透風, 裏面咳嗽聲不斷。
李忱想進去, 文喜卻不敢推她入內,他走上前,擔憂的與李忱說道:“大王,就讓小人替您去問吧,這裏面的病者,不知所患何病,您若有個萬一,小人該如何交差。”
李忱思索了一會兒,“此事不能讓你代勞。”便将自己頭上的幞頭解開取下,将黑色的裹巾展開,捂住口鼻系在腦後,“你在外邊等我吧。”
文喜自然不肯,便也學李忱這般捂住自己的口鼻,他深呼了一口氣後,推着李忱緩緩走入。
屋內散發着濃濃的惡臭,李忱強忍着心中的惡心靠近那些土炕上的病者。
但她拿玉詢問時,土炕上躺着的人要麽無力回答,要麽便是不想搭理。
就在李忱詢問了一周,将要放棄時,角落裏有個頭發淩亂的老者爬起身朝李忱開口道:“山薮藏疾,瑾瑜匿瑕。”
李忱驚訝的看着玉璧上瑾瑜二字,便向那老者靠近,“您認得這塊玉?”
老者盯着李忱手裏的玉看了許久,随後點頭默認。
“文喜。”
他們将老者擡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這是廢太子李恒禁步上的佩玉。”老者說道。
李忱大喜,問道:“老先生,您是?”
老者很警惕,上下打量着李忱,“小郎君談吐不凡,又執舊東宮之物四處詢問,想必不是普通人。”
“當年太液池落水案,我就是落水皇子中的其中之一。”李忱說道。
聽到李忱的敘述老者便知道了她的身份,于是吃力的朝她叉手行禮,“小人是前東宮家令寺食官署食官令,掌管太子的飲食與酒醴。”
“您是太子恒的近侍,那您知道當年那件案子的真相嗎?”李忱問道。
老者搖頭,“當年那樁案子發生時,我并不在長安,太子恒好酒,由愛河東的乾和葡萄酒,當年因為易儲之事,太子終日煩悶不堪,我遂親自前往河東采酒,歸來途中卻逢東宮事發,我因不在長安,故躲此一劫,之後我便隐姓埋名躲了起來,如今染上惡疾,時日無多矣。”
李忱很是失落,剛找到的線索又斷了,本以為廢太子的近侍能夠知道當年的經過,卻又是與秦娘子一樣只知其表。
“小人可以肯定的是,太子恒宅心仁厚,即便是知道皇帝要易儲,也只是躲在東宮獨自愁苦而已,平日裏,他對待左右親和仁善,又怎會是策劃謀害自己親弟弟的幕後兇手呢。”老者憤怒的說道,“天子明明知道太子恒的心性,卻任由奸相栽贓,而不去徹查事情的真相,比起太宗皇帝,他才是真正冷血之人,可笑的是,這樣一個六親不認的皇帝卻受世人追捧與稱頌,天下人都被蒙蔽了雙眼,這個國家也要沒救了,大唐遲早會毀在他的手裏。”
清醒之人在野,而奸佞在朝,這也是李忱十分痛心之事,“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棄不保,天降之咎。”她嘆了一口氣,“當年之時,太子恒也不過是被栽贓的受害者之一,我只能盡我所能,還證公道,讓你們不必再隐匿于暗處。”
聽到此,老者艱難的爬起來叩首,“小人代東宮上下數千亡魂叩謝郎君。”
文喜将老者扶起,李忱說道:“這本就是我該做之事。”
老者便又告訴了李忱一些與案情相關的線索,“郎君若是想弄清太液池中沒船的詳細經過,可去刑部,當年東宮所有屬官因為太子之事而遭到牽連誅殺,但并非所有人都死于那樁案子,東宮官吏二千餘人,其中有不少人當時是在東宮外的,而那些人聞訊後紛紛潛逃出了長安,因此刑部特意下了通緝令,還命畫師将一些官階較高的人畫出,派人四處搜捕,其中就包括廢太子的內侍,太子仆劉邵,太液池沉船時,他就陪同在廢太子左右,他見到了整個事件的經過,廢太子在宗正寺受審時,他買通了刑部的獄卒連夜出逃,朝廷追捕了他數年都沒有結果,大理寺更是以此為由,認定了廢太子就是主謀。”
“太子仆的出逃讓聖人确信了太子恒就是主謀?”李忱感到震驚,“刑部牢獄看守森嚴,他是如何能買通獄卒出逃的?”
老者搖頭,“刑部還因此罷撤了許多官員,包括刑部尚書宋謙。”
“宋謙是唯一想替太子恒翻案的人。”李忱摩挲着輪車的扶手,越發的感到棘手與困惑,“看來這樁案子,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更加複雜。”
二人答謝了老者後,文喜便推着李忱從病坊出來,坊外空氣流通,李忱的呼吸也好受了許多,她回首望着病坊,又想起朔方之行的所見所聞,不免有些失望與難過,“這座病坊裏的傷、病、乞者多達數百人,實在難以想象就在這一坊之隔的牆外,長安的權貴們過的是紙醉金迷的生活,而這裏,卻到處都充滿了死亡的氣息,這就是人人稱頌的盛唐嗎。”
“郎君心系天下,若沒有當年之事發生,聖人順利立您為儲君,那麽真正的盛世,一定指日可待。”文喜很是惋惜道。
李忱并不在意東宮之位,就算沒有腿疾,她也沒有辦法成為儲君,但若沒有當年之事,她定不會過得如此孤苦,她在意的,是自己從小缺失的愛,是母兄的死與自己的仇。
“不管迷題有多複雜,我都要層層撥開直到見到月明。”李忱攥着自己腿上的下裳說道,“文喜,一會兒回府你去找陳長史,讓他取一些銀子到城中找坐堂郎中來給這些人看病,另外你派人去打探一下刑部尚書蕭炯,我要他的全部底細。”
“喏。”
馬車路過慈恩寺時,眼中閃過一絲恍惚,李忱忽然叫停,她揭開車簾瞧了一眼寺門,“扶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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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後
——雍王府——
李忱一直記着老者對她的提醒,刑部尚書蕭炯身兼京兆尹,李忱于是又去了京兆少尹、雍王傅褚廷桧的家中,向其要來了京兆府官邸的邸報。
僅半日文喜便通過長安的暗樁将刑部尚書的家底都翻了一個遍,長安官邸的邸報上有地方官轉入京城的詳細情況,李忱要的,是所有與刑部尚書蕭炯有關的邸報。
“開皇二十一年關中久雨,顆粒無收,長安鬧饑荒,绛州稷山裴姚青時任京兆尹,因獻赈災之策升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充任江淮河南轉運使,裴姚青至河南累功,薦河南少尹蕭炯為江淮河南轉運副使。”
“開皇二十二年,裴姚青升任侍中,為右相,薦蕭炯為太府少卿領度支事,黃門侍郎李甫薦蕭炯為戶部侍郎。”
“開皇二十三年,戶部侍郎蕭炯坐罪,出貶岐州刺史,尋判涼州事,後升河西隴右節度使。”
“開皇二十七年,吐蕃入侵,蕭炯大敗,貶為河南尹,開皇二十八年遷刑部尚書兼京兆尹。”
李忱将邸報合上,“此人無半點才學,僅因谄媚依侍權貴而官運亨通,竟一路做到了六部尚書之職。”
“郎君,這個蕭炯媚上欺下,在朝讨好權貴,在野,則利用京兆尹一職與商人私下往來,收受賄賂,利用職權予人方便,其中來往最為密切的,是朔方九原縣一個姓曾的商人。”文喜說道。
“姓曾的商人?”聽到地名與姓氏,李忱的眼睛裏露出了一絲驚訝,連忙又問道:“他叫什麽?”
“曾萬福。”文喜叉手回道,“曾萬福在長安縣有幾座宅子,在波斯邸中專與番客打交道,做的是販賣奴隸的生意。”
“曾萬福,姓曾,又是九原縣出身…”李忱挑起眉頭,“我要見他。”
“小人這就去安排曾萬福入府。”文喜道。
“不,商賈入府太過明目張膽,”李忱擡手制止,“你去幫我找到曾萬福行賄的證據,明日,我要親自會會他。”
“喏。”文喜叉手應道。
作者有話說:
唐朝奴隸買賣合法喲(幾乎不把奴隸當做人看)而且還有律法保護買家與賣家的權益。
文喜不算是奴隸,屬于雍王的家臣,有官身。
蘇荷對青袖是真的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