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起訴書

爹已經氣壞了,但女兒不生氣,不疾不徐,再問:“爸,您不覺得奇怪嗎,我沒見過那個金煙盒,怎麽會知道裏面卡着一顆玻璃球?”

陳凡世既能跟領導們混好關系,人自然不傻,他估計陳玉鳳應該是已經去看過文物了,并且看到了金煙盒裏卡着一顆玻璃球,所以才敢說的這麽肯定。

而那些古玩,他當初拿到手後,一直是小心翼翼保管,交給軍區之前他都沒敢碰過,軍區博物館的人得要鑒定文物,倒是會仔細檢查,可要金煙盒裏卡着顆玻璃球,為防損毀文物,工作人員應該不會把它取出來。

陳凡世對女兒滿心愧疚,也想補償她,但原則性的問題得堅持。

心裏怨女兒不給自己面子,他還得趕忙找補:“鳳兒,我想起來了,金煙盒裏确實卡着一顆玻璃球,但那是我原來不小心塞進去的,不是你。”

因為韓超摁着肩膀站不起來,他回頭,笑着對徐師長和馬主任說:“雖然玉鳳沒見過文物,但金煙盒裏卡着玻璃球的事我跟她提過,所以她知道。她這是怨我當初跟她媽離婚了,沒帶她們娘倆進城,故意給我撒氣呢。”

馬主任又坐回去了,畢竟他和陳凡世是老交情,他在此刻相信了陳凡世。

在他看來,一個大男人,七尺高的漢子,不可能撒謊。

再看陳玉鳳的時候,他眸光黯了黯。

畢竟陳玉鳳把自己和父親推到了兩個對立面。

現在,要信一方是好人,另一方就自動的,得被打成貪財,還不顧親人情面的惡人。

韓超和徐師長對視一眼,也都沒有說話。

謊被陳凡世彌過來了,他雖覺得對不起女兒,但也沒辦法,畢竟領導面前,他不想丢臉,丢面子,此時他想,以後再補償女兒,這回,自己必須把面子争回來。

玉鳳肯定會被他氣哭。

他也準備好女兒給自己氣哭時,掏手帕安慰她了。

可沒想到女兒非但沒哭,反而噗嗤一聲笑:“爸你也真傻,玻璃球那麽大的東西,博物館的人怎麽可能不把它取出來,我在金煙盒裏放的不是玻璃球,是人參寶寶,就卡在煙嘴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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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煙盒,嚴格來說是個水煙瓶,盒子裏面裝水,一邊加煙絲,另一邊是個細細的壺嘴,這邊點燃那邊抽,邊加煙絲邊抽煙。

壺嘴細細的,要把紙疊起來,卷進去,剛好可以卡住。

陳玉鳳眯眼在博物館看了好久,看到的,也是壺嘴處夾的那點紙。

通過紙上的顏色,她分辯得出來,那是她曾經塞進去的人參娃娃。

早猜到親爹無恥,會出爾反而,所以她才拿玻璃球當幌子。

空氣在這一刻兜然凝住。

馬主任眸光一厲,望着陳凡世。

徐師長雖不動聲色,但也呼息一滞。

陳凡世在這一刻仿如被雷劈,兩只手劇烈顫抖,顫危危從兜裏摸出煙來,又顫巴巴的點燃。

他的對面是三個軍人,清一色的白襯衣,綠褲子,清一色的板寸頭。

徐師長跟他是點頭之交,而馬主任,跟他一起喝過很多次酒,還是棋友。

當着這麽兩個人的面,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女兒給戲弄了?

馬主任倒抽了口冷氣,再看他時兩眼鄙視。

嗤的一聲劃着火柴,他本來是要點煙的,卻不小心燃着了眉毛。

但眉毛燒着了,他并不知道,直到頭發也燒着了,聞着一股刺鼻的味道,這才着急火燎要撲頭上的火。

三個軍人看着他,女兒也看着他,陳凡世伸手撲了半天的火,只聽哐啷一聲,眼鏡掉桌子下面了。

他又忙的撿眼鏡。

腿軟腳滑,韓超正好松了手,他滑到了地上,于是又撲騰着想爬起來,伸手抓到桌子上,又抓翻了一杯滾燙的茶,他給燙的差點尖叫,可又沒叫出聲,反而快速的爬起來時,從穩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頭上頂的全是茶葉渣,頭發也亂也成了大家最鄙視的,郭富城的屁丫頭。

而三個軍人,正襟危坐,依舊冷冷看着他,甚至到此時,徐師長那口氣還沒吐出來。

而與他最交好的馬主任,不說拉他一把,因為坐的近,甚至還離他遠了點。

俗話說得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而古玩,古董類的東西,最是容易引起家庭紛争的。

馬主任想說句什麽,徐師長卻眼神制止了他。

清了清嗓音,他問陳玉鳳:“你确定金煙盒裏有個小紙片兒,是你夾進去的?”

在陳玉鳳想來,事情到這一步就截止了。

畢竟倆領導來她家只為一口鄉味,下班時間,領導只是普通人,軍區也不是一言堂,沒有哪一個人,能單獨把這件事替她掰過來。

徐師長和馬主任頂多也只是見證一下,她根本沒想過徐師長會張嘴過問。

但要對方願意過問一句,這就是意外之喜了。

她立刻把連環畫遞了過去,并說:“只要沒人清理過,就肯定還在,正好就是這本連環畫上面的。這本連環畫是我從老家帶來的,這上面剪過的印子,剛才卡得上金煙盒嘴子上的人參娃娃。”

徐師長看馬主任,馬主任笑着說:“你看我幹嘛?”

徐師長薄唇微掀,說:“你和博物館的王館長認識。”

馬主任是個笑眯眯的人,很和氣,但在這一刻突然翻臉,壓聲說:“徐勇義,我是人,不是畜牲!”

這一句,在徐師長聽來沒什麽,可它仿如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陳凡世的臉上。

……

試想,一個小女孩兒把自己最心愛的娃娃剪下來,塞進古玩裏,然後目送爸爸離開,等着他來接自己時,是個什麽心情。

馬主任自己沒女兒,但一直特別喜歡女兒。

他不知道陳凡世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女兒和前妻,但在這一刻,他是把陳凡世歸在畜牲類的。

如果是他,他會回去,緊緊抱住自己的女兒,永遠不會離開她。

徐師長再看陳玉鳳:“小陳同志,博物館的展品,除了館長沒有人敢擅動,即使要動,也會是拍照留存,所以東西在哪兒不會變,但于這件事,你是對軍區有什麽訴求,還是想跟你父親私下商議,并解決它?”

既然她在飯桌上專門提這件事,肯定有原因,有想法。

陳玉鳳心說,怪不得韓超跟這位徐師長投契,徐師長這個人,确實有俠義心腸。

心懷正義。

陳凡世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兒上了,他知道自己滿頭茶葉渣,也知道自己像只落湯雞。

可他顧不得了,他本清高自傲,卻在這一刻,兩目乞憐的望着女兒。

當馬主任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時,他會想,要是羅司令,要是他認識的別的領導也用這種目光看他,他該怎麽辦?

他不是暴發戶,他是個文人,他既愛錢,更愛面子。

側首看了眼父親,陳玉鳳唇皮一咬,居然說:“我考慮一下吧。”

“你想自己解決事情?”徐師長問。

“麻煩你們了,但這事我得自己解決。”陳玉鳳說。

在這一刻,仿如即将被溺死的人重新獲得了一口空氣,陳凡世大松一口氣。

他的女兒終究還是愛他的,放了他一馬。

徐師長把電視機票推了過來:“今天這頓飯吃得特別高興,這張電視機票你收下……”

軍區的福利好,米、面、油,以及大件的家用電器,都是單位發。

但因為這幾年大裁軍,所以軍區財務特別吃緊,這種大件物品發的特別困難,韓超按理也該發電視機的,但後勤處一直卡着。

徐師長的電視機票應該是他本人的,而目前,再大的領導,也稀罕電視機。

“這使不得的吧。”陳玉鳳說着,把電視票又還了回去。

徐師長從沙發上抓過外套,已經要走了,并堅決的說:“留着吧,我單身,也沒時間看電視,電視機給我也是浪費。”

他要走,馬主任自然也要走,韓超得送客人。

屋子裏就剩下陳凡世和陳玉鳳倆了。

陳凡世一頓飯吃的樂陶陶的,喝了點酒,腦袋又有點暈,見女兒當面扯古玩的事,因為女兒沒讀過多少書,傻嘛,以為她要學個窦娥伸冤,跪求領導們替自己做主啥的。

可她并沒有。

那她是因為股權分配不滿意,想問他要點錢?

果然,陳玉鳳忽而一笑,說:“爸,你如今是真有錢,喝酒是五糧液,抽煙也是中華,你看我,到如今穿的還是革面皮鞋。”

這一句叫陳凡世明白了,女兒今天來出鴻門宴,是想逼自己要錢。

其實陳凡世是有錢的,他和張豔麗是半路夫妻,俗話說得好,半路夫妻都是賊。

張豔麗四處跑生意,但是倆人的股份都在陳凡世手裏,張豔麗管的是現金,而陳凡世握的,則是投資的每一家公司的股權,只要他跟張豔麗翻臉,張豔麗什麽都落不着。

而他目前,可以動用的存款大概有五千,這是房産公司今年給他的分紅。

他把那筆錢給女兒,她應該就不鬧了?

真是奇怪,小時候傻乎乎的女兒,什麽時候變的伶牙俐齒的。

她簡直把陳凡世給搞懵了。

“鳳兒,你是想要錢吧,事兒絕對不能捅出去,但爸可以給你錢。”他說。

陳玉鳳把陳凡世的西裝外套遞給他,卻說:“爸,家裏的財務都是張阿姨管吧,你有什麽錢,快別說夢話了,趕緊回家吧。”

陳凡世的心情,從一開始的樂陶陶,到後來的怒發沖冠,再到此刻,他是感激女兒的。

顯然,她只想替周雅芳出口氣,并沒想把事情鬧大。

而要萬一事情鬧大呢,軍區的領導們會怎麽看他。

他入股的公司都能很能賺,全是新興産業,他依然會有錢,但是,他和軍區領導們交好而搏來的名望将不複存在。

暴發戶不在乎名聲,唯利是圖,但大款既要錢還要名。

女兒不把事情鬧大,他的名聲就依舊會在。

心裏充盈着感激,陳凡世說:“爸有錢,明天就可以給你五千塊。”

“爸,你能有五千塊嗎,快別說夢話了,我知道的,你們家的財務是張阿姨在管。”陳玉鳳當然是故意的激将。

陳凡世一激就上當,畢竟他此時還心存感激,他說:“爸手裏雖然沒錢,但爸身價比你想象的高得多,家裏的大事也是由爸作主,不信你等着,爸明天就給你拿錢。”

“真的嗎爸,我還以為你在張阿姨面前,是個妻管炎呢。”陳玉鳳再激一回。

也就父女,能在撕破臉後,還能笑臉向相,陳凡世由衷說:“要不是你張阿姨生了玉璜,爸不可能離開你,她什麽都不是,爸舍不得的是玉璜。”是兒子,帶把的!

扶着送陳凡世出門,陳玉鳳說:“爸你走小心點,喝了酒,小心別摔了。”

陳凡世人不大方,但在此刻,他滿心感激,并且準備好,明天就給女兒送些錢來。

再說陳玉鳳,目送親爹離開,頓時勾唇,笑了一下。

這就是親爹,不見棺材不落淚,只要她不把他逼到絕境,他就不會給錢。

陳玉鳳當然要錢,因為陳凡世不僅靠大青山批發市場賺了錢。

錢嘛,雞生蛋,蛋生雞,會越滾越多,他在外面的投資,賺的才是大身價。

而她想開酒樓,要裝修,要買原材料,這些事情都是成本,都需要錢。

從陳凡世離開,将近二十年,她沒他手裏拿過一分錢,那是她該得的。

但是僅僅給點小錢她可不會罷休。

她最終的目的,是要陳凡世把所有拿古玩賺的錢全部吐出來。

轉身進門,此時廚房杯盤狼籍,她還沒吃飯,饑腸辘辘的,得給自己卷幾個絲娃娃來吃,邊洗碗,偷空兒邊吃個絲娃娃。

韓超進了門,左右四顧一圈,忽而問:“鳳兒,咱的孩子呢?”

自打有了孩子,這是頭一回,要不是韓超提起,陳玉鳳就把倆丫頭給忘的一幹二淨了。

“是不是去隔壁看電視了?”她說。

韓超也以為倆丫頭去隔壁看電視了,出門問:“包嫂子,我家閨女在你家嗎?”

“不在啊。”包嫂子說:“是不是去別人家了?”

倆丫頭才來不久,頂多跑個包嫂子家,還能去哪兒?

陳玉鳳頭皮一麻,甩了手出到院子裏,高聲喊:“蜜蜜,甜甜?”

“嗚~”小卧室裏發出一聲微哼,陳玉鳳這才想起來,剛才甜甜來了以後,自己把倆丫頭安排在小卧室裏了。

該不會這幾個小時,倆丫頭哪都沒去,一直呆在小卧室?

她轉身進門,一把拉着燈繩,就在床沿上,坐着倆小丫頭,依偎在一起,眼睛睜的明亮亮的,像葡萄一樣,但嘴巴抿的緊緊的。

“我喊的時候為什麽不答應?”陳玉鳳問。

蜜蜜先在嘴上劃了一道,才說:“家裏來了客人,我們嘴巴上裝拉琏了呀。”

甜甜則說:“媽媽,我渴。”

丫頭是在王麗媛老師家跳了一個小時的舞才回家的,直到現在,一口水都還沒喝過。

“來,媽媽給你沖蜂蜜水喝。”陳玉鳳說。

客廳裏,倆丫頭一人咕嘟咕嘟,一人灌了一杯蜂蜜水,對視一眼,打個哈欠。

看蜜蜜眼睛一亮,陳玉鳳立刻說:“先洗臉洗腳,刷牙,才能上床睡覺。”

即使再頑皮的小女孩,也比男孩子乖一點,倆丫頭對視一眼,脫了鞋子,伸出小腳丫,等着媽媽給她們洗臉刷牙了。

陳玉鳳給倆丫頭洗臉刷牙的時候,聽到廚房裏嘩啦啦的,有響聲,等把倆孩子哄上床,探頭到廚房一看,鍋碗瓢盆都擦的幹幹淨淨,韓超正在擦引子糖、桂花糖,油辣椒和紅剁椒,青剁椒,泡椒,酸菜的壇壇罐罐,這些壇子是被擺在案板上的,做頓飯,上面全是油。

書裏說韓超雖是個木頭大直男,但在家務方面特別勤快。

而男主角張松濤雖然生性浪漫,但并不喜歡幹家務。

所以書裏才會說韓超是好漢沒好妻。

直就直吧,男人喜歡幹家務這一點,陳玉鳳特別喜歡。

“鳳兒,古玩的事,你到底打算怎麽辦?”韓超擦幹淨了手,出來問。

“哥你是怎麽想的?”陳玉鳳問。

韓超特別喜歡四處抹,一張茶幾,陳玉鳳已經打着堿水擦過了,他還在拿點衛生紙不停的抹着,這人既皮膚白,還愛幹淨,整個人總是清清爽爽的,在軍區一幫又粗又黑的大老爺們中,簡直是個異樣的存在。

但他沒說話。

“我明天準備去趟軍法,申請一下,打官司,你覺得呢?”陳玉鳳又說。

韓超的手突然就頓住了,長長的睫毛微顫,他擦幹淨了手說:“訴狀我來寫。”

陳玉鳳問:“你還會寫訴狀?”

韓超剛才在洗碗嘛,戴着圍裙的,摘了圍裙說:“都是格式化的東西,我有專業書籍,對着寫就行了。”

“那我去洗腳了,哥,你也早點睡。”陳玉鳳忍着笑說。

她要進門的時候,就見韓超雙目半狹,正在望着她,唇紅齒白的。

陳玉鳳當然知道,這狗男人雖然啥也沒說,但今天,他的心情可謂一波三折。

把領導請到家裏來,并且當面吵家庭瑣事,其實是很丢臉的。

不但陳凡世以為她要學會窦娥,韓超也是這麽想的,畢竟陳玉鳳只有初中文憑,從小到大,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安陽縣城,她大概率,連軍法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

他請客人來的時候,沒想過她能用對口舌的方式把事情對出來。

抱的心思是,徐師長是自己人,讓媳婦兒撒個氣,即使丢了人,他能兜得住。

後來,他替她摁着陳凡世,但心是虛的。

怕她學窦娥,怕她要跪在地上哭。

當然,即使她那樣做了也沒什麽,徐師長和馬主任會勸幾句,韓超最終也會通過起訴的方式,法律解決這件事。

但徐師長和馬主任難免對他有看法:好漢沒好妻,娶了個沒文化的媳婦兒。

韓超來不及跟她細聊,全是臨場應變。

她會把人丢到領導面前。

而最明智的辦法不是大吵大鬧,是起訴,通過法律途徑解決。

徐師長和馬主任的作用也不是青天大老爺。

他們是證人,當案子被軍法授理的時候,他們可以替她,出庭作證!

書裏說這狗男人瞧不起她,之所以一直不離不棄,是因為她為他守了七年的恩情。

而之所以欣賞齊彩鈴,則是基于對方出衆的能力。

也不知道狗男人如今心裏于自己有沒有一丁點的欣賞。

但今天陳玉鳳不但戳穿了親爹,而且得到了兩個現場證人,她特別滿足。

上了床,當然,甜甜早睡着了,蜜蜜還在咬手指。

陳玉鳳脫了衣服,還得把胸罩解了,小女孩望着媽媽,突然伸手:“媽媽,不要解嘛,我喜歡看眯眯罩,看,裏面有兩只白白的小兔兔喔,一蹦一蹦的。”

外面的韓營長本要出門的,停在客廳門口,發根,寒毛,瞬時豎了起來。

“快點睡覺。”陳玉鳳說。

“媽媽,給我唱首歌,我要聽歌才能睡着。”蜜蜜說。

“窯洞洞點燈一塊塊明,妹妹我心裏就你一人,白天我牆頭上盼你回家,夜晚我繡枕頭紮手忘了疼,枕頭上鴛鴦一對對,哥哥你回家暖暖我的心……哥哥你不是人,你丢下妹子好狠心……”

輕輕拍着閨女,陳玉鳳哼着山歌,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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