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手風琴
此後幾天,宿硯都沒有再出現在邵含祯眼前,邵含祯都不太确定他到底有沒有住在三樓。關于周雄陽的報道還在繼續,雖然福利院緊急宣布暫時謝絕探視,仍有調查記者想方設法接觸了福利院內部,找到了苛待兒童的證據。一石激起千層浪,陽光爸爸成了黑心扒皮,看得人直冒火。就連邵含祯也不得不感慨,厄運線既然沒讓他死,估摸着他接下來作為植物人的日子不會好過。
厄運線的選擇沒有錯,宿硯也沒有錯。
邵含祯心情複雜到了極點,有點想找宿硯談談,無奈兩人那天分開時搞得很僵。
眼看四月過完,進入五月,店裏的冰淇淋都上架了。藍莓果醬口味賣得火爆,邵含祯愣是樂不起來,這周宿硯倒是聯系了他,但屬于單方面的。
宿硯又觀厄到了幾個需要剪線的承厄人,巧的是,這幾個人都在附近,其中一個甚至還是手風琴咖啡店“第二食堂”老趙小炒店的熟客,就算不需要黑線指引也能找到。邵含祯在街上晃悠了幾圈、在老趙小炒店裏吃了個飯就不動聲色地把線給剪了。事情之順利,動作之飛快娴熟,讓他懷疑自己有做特工的潛力。
宿硯在做什麽?大概正在城市的某個角落系上黑線。或是因為一些連他們自己都追溯不到、無關緊要的小錯,或是因為一些還沒浮出水面的惡事。總之因果籠罩着這座城市,系厄人與解厄人穿梭其間,把業報送到任何一個人身邊。
周五晚上,手風琴咖啡店生意沒來由的冷清,到天傍黑時店裏已經一桌都不剩了。許優優閑着也是閑着,邵含祯讓她提前下班找小姐妹玩去,自己坐在櫃臺後面打瞌睡。他把凳子調高,趴在櫃臺上半夢半醒了不知多久,門框的風鈴搖出了連串清脆響聲。邵含祯連忙有氣無力地爬起來,剛要開口,又是一愣。
宿硯站在門下,兩手抄在兜裏。他披散着頭發,眼睛水靈靈的,掃了一圈空無一人的桌椅,這才看向邵含祯。邵含祯下意識地以為是有厄運線要剪斷,便脫口而出道:“怎麽了?”
“不是。”宿硯走過來,沖他眯縫起眼睛笑笑,看上去和平時一模一樣。他走到櫃臺前,說道:“想喝咖啡了。”
邵含祯又趴回去,“這麽晚了別喝了,晚上睡不着。”說罷他還是支棱起來,從冰箱裏拿出牛奶倒了一杯推出去敷衍他,再次趴下了。
宿硯也不挑,站在櫃臺外面喝了幾口,驀地說:“昨天我回了一趟父母家,在我媽的下嘴唇上系了一根厄運線。”
邵含祯猛地擡起頭,一下子精神了。宿硯嘴角含着微笑,眼睛看着別處,只說:“她站在那兒讓我系的,特別細的一根線,幾乎看不到。晚上她嘴裏就長了一個口瘡,疼得直皺眉頭。她跟我坦白說最近總挑家裏阿姨的毛病,私下裏碎嘴了幾句。”
邵含祯有點驚訝,蘇夫人看上去是那種完美而得體的貴婦形象,沒想到也會私下裏……嘴碎。人活着都是真的,沒有人完美無瑕,她對蘇夫人的那點濾鏡可能來自于她跟宿硯長着同一張臉,要是宿硯嘴碎家裏的阿姨……
邵含祯可想象不出來。
他問說:“現在好點了嗎?”
“嗯,”宿硯點頭,“貼了蜂膠口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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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含祯無言了片刻,又問說:“你給自己系過線嗎?”
這次宿硯搖搖頭,答說:“沒有。倒不是因為我毫無罪責,只是不用系線我也會很快就倒黴的。”他笑起來,邵含祯跟着也笑了笑,雖然并不好笑。他接說:“看來你要一直嚴于律己了。”
宿硯點頭,“嗯。所以我不喜歡交朋友,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私下裏做出什麽惡事,我不想等到給他們系上一條……嗯。”他想了想,“可能有三毫米寬的厄運線吧,才知道他們是什麽樣子的人。”
邵含祯愣了一下,驀地在心裏道:那我算是你的朋友嗎?我們可一見面你就給我系線了。
他當然不會問出口,不過說起這個,邵含祯一直有件事好奇。他問說:“你上學的時候怎麽辦啊?”
“請假。”宿硯終于看了過來,口氣非常輕松,“有我爸媽給我打掩護,教過我的老師一直都以為我體弱多病,風一吹就倒。”他說着摸了下下颌,“不過其實我一直有在健身,因為有時候……要追着承厄人跑。”
這回邵含祯是真樂了,宿硯也笑。兩人笑罷突然冷場,眼神錯開,誰也不看誰。過了片刻,宿硯轉身朝店裏走,慢慢停在了手風琴前。邵含祯也從櫃臺後面出來,站在他旁邊,兩人都看着手風琴,上面有些離近了才能看到的劃痕。邵含祯随口道:“喜歡手風琴?”
宿硯只說:“很久沒聽到人彈了,好像手風琴突然就不流行了。”
邵含祯其實也不清楚手風琴為何漸漸落寞,只好道:“可能是一個時代落幕了吧。”
“你不會拉手風琴,為什麽要在店裏擺一個?”宿硯問說。
邵含祯笑起來,答說:“這是我爸的,他很喜歡。”
宿硯顯然沒多想為什麽邵父很喜歡的手風琴會被放在這裏,下意識接說:“那伯父一定很會彈了,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聽。”他說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麽,擡眼看向身旁。邵含祯面色平靜道:“他去世了,我上初中的時候。”
宿硯不出聲了,眼底顯而易見充滿了自責和懊悔,他說完就已經反應過來了,奈何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改不了口。
邵含祯反而只笑,走回櫃臺後面摸出了一枚小鑰匙。他坐在展示櫃前的地上,櫃子下面是一扇兩開拉板,上面嵌有鎖孔。他開了鎖,從裏面拿出來一個舊磁帶機,纏着黑色的耳機線。櫃子裏除此之外只放了兩節電池,大概因為封着、都沒有落灰塵,卡槽裏面裝了一盤磁帶。邵含祯席地而坐,把電池裝進去調好,他也不擡頭,只是伸手把一只耳機遞給宿硯。
宿硯接過了,也在地上坐下。
耳機裏傳來手風琴略帶憂郁的音色,演奏的是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磁帶音質很差,想必是許多年前錄制的。這不影響演奏人技藝精湛,感情充沛,仿佛能想像出來手風琴演奏中躍動的手指,還有拉動風箱時随着音符微微搖動的身體。
宿硯的另一只耳朵聽到了呼吸聲,很輕,像是怕驚動了那曲樂章。
邵含祯突然道:“記得明天來店裏,補你一杯焦糖拿鐵。”